华炎大陆西北穆国长乐城
——————
——————
——————
徒灺王左丘岸四十岁上下,身长三尺(一米左右)有余,算是渠山人中个子较高的,褐色短卷发下一双深邃的眼睛,浓密的髭髯肆意覆盖了剩余脸部轮廓,着一身深蓝色圆领袍衫,前襟右衽(rěn)。旁边的林执(字子严,铖朝正五品下安化将军)一袭明光甲威风逸逸,内服浅啡色,全束发,目光锐利,唇上一抹浅髭正衬了三十而立的年龄。二人正于长乐城头悠哉漫步。
“徒灺王真是好箭法,六百步(九百二十一米)开外,竟一箭射中城头守将!五倍之于常人射程,这术法之力当真是奇妙啊。”
“听这口气,林老弟没见过?”
林执摇了摇头,“据传百万人之中或可有一啊,执居边塞多年,却是从未见过。”
“我记得各国朝廷都会招募这些能人异士,林老弟官居五品,竟也不知?”
“五品边塞小将而已,徒灺王可莫要损我啊。”
二人正闲聊间,独孤让带着几个裨将走了过来。
“瞧,你们大将军来了。”左丘岸语气轻蔑地说道,望着前方走过来的独孤让,心里并不怎么待见。
林执赶忙收敛起悠哉的神色,行礼道:“参见独孤大将军。”
而徒灺王见了只是略微点头问候。
虽然周尧国灭,但圣人(对铖朝皇帝的称谓)既然已经允诺助其复国,那便是承认了自己是一国的王上,无论如何地位还是要比大将军高的,只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显然这位正三品征云大将军是肯定不会向自己行礼的。
独孤让四十出头,属宁安贵族,深得圣人信任。同样身着一袭明光甲,但从材质、纹路、覆盖面等等都要远甚于林执。左右两片胸甲上刻有豹首图样,披膊作龙首状,内服紫色,腰系金带銙(kuǎ)十三个。看了一眼不修边幅的左丘岸,心里充满了不屑,本身个人就对这些异族抱有强烈的偏见,只是顾及礼仪和当前利害关系而没有表现出来。
“徒灺王,长乐城头一箭可是精妙绝伦啊。”独孤让假意笑脸赞道。
“大将军过誉了。”左丘岸已然受够了别人总是称赞他的箭法如何如何。
二人没说着几句,城下突然传来一阵骂声。
“铖狗!你们这群背信弃义的强盗!捆着老子作甚!为何还不杀了老子!”
这骂声刺耳,周边裨将看见独孤让正站立倾听,脸色似乎略有不悦,怕受责罚,赶忙回答道:“是穆国守将庞措,这人被俘后一直不安分,不断地叫骂,骂了半晌左右···还会···休息,缓缓嗓子。”
“骂累了还懂休息,这厮倒还有趣。”左丘岸笑道。
“想不到小小穆国还有如此忠勇之士啊。”独孤让假意慨叹一番,但并未放在心上,屏退跟从的几个裨将后,又摆手招来林执:“子严,政事堂(铖朝高级官员议政处,职能包括从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命)那边儿我已与右相(即顾重,字维轻,铖朝中书令,亦称右相)打了招呼,朝廷的敕牒过几日便会下发到繁郡,回宁安任职之事已经安排妥当了。”
左丘岸心想独孤让好不要脸,什么时候他与顾重关系如此要好了。
林执面露喜色,行礼道:“谢过大将军!大将军之恩情,林执真是,真是无以为报啊。”
“何必言谢,你可是韩老的爱徒,能帮忙的,我自然鼎力相助。不过,今后到兵部任职,”独孤让有意放慢了语速,“可得处处小心谨慎,宁安可不比这边境军营啊。”
独孤让显然把自己当成了韩老将军的人。
林执深知,韩氏独孤氏水火不容,韩老将军将他送到宁安,除了因师徒之情成全他之外,恐怕更多的还是希望他日后能作耳目之用吧。然而他心中另有抱负,不愿成为两股势力争斗的前沿棋子。
为了使自己置身事外。
林执答道:“大将军之言,林执定然时时刻刻铭记于心。今后在宁安为官,”他也学着独孤让的样子,有意放慢了语速,“还希望大将军,能够处处庇佑。”
身为韩士征的人,却要谋求独孤让庇佑,林执故意将自己推给了独孤让。他明白,独孤让是断然不会相信韩士征的手下的,将自己推过去的话反而会拉开距离转移焦点,因为两面讨好的人哪里都不会受欢迎。在没有亲自试探宁安水池深度的时候,他还不想选边站。
独孤让只是对林执会心一笑,想到一会儿还要去长乐城郡治一趟,便说道:“今日你稍作歇息,明日便回繁郡去吧。另外,可得好好陪陪徒灺王,长乐破城,徒灺王当是头功啊。”
“大将军严重了。”左丘岸客气道。
“谨遵大将军之意。”林执行礼回答。
独孤让点头,转身往城下走去。走到城东门右边斜梯时,听见庞措的叫骂声依旧喋喋不休,顿时一脸愠色。不料竟还有如此冥顽不灵之人,他感觉自己大将军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何况还是来自一个下等之国的败军之将。回头对着左右说道:“砍了。”
“唯。”左右裨将答。
——————
“我算是知道你为何一连五日围城而不攻了。”左丘岸抬头,一副终于想通了什么的样子,“林老弟精明啊。”
“徒灺王此话何意?”
“韩氏一族在宁安颇有根基,你想调去朝廷,怕是韩士征替你找的顾重,对吧?”
左丘岸看了一眼林执,见他只是低头听着,没有作答,接着又说:“本想把你调到雷晋手下作先锋,打下长乐城,因功归朝,哪知道半路却杀出了一个独孤让。韩氏与独孤氏本就不对付,你怕独孤让因韩士征关系从中作梗,便等了他五日,将破长乐城头功让与他,以此来保证你顺利回宁安。”
“这宁安官场波云诡谲,人情世故捋都捋不顺,徒灺王怎会如此清楚,莫非是在宁安埋了暗桩不成?”林执反问,并未回答左丘岸的猜测。
“林老弟说笑。”左丘岸同样没有回答林执的猜测,而是借机转向另一个话题:“不过说到暗桩,我倒也有一事不明,林老弟开战不到半个时辰便轰塌了长乐城隅,你怎知那东北角如此不堪一击啊?莫非这长乐城你也埋了暗桩?”
两人相视一笑。
“宁安到底有什么好?你挤破头皮都要去。”左丘岸问道。他并不觉得林执是一个热衷追逐权力的人。
林执往日落的地方望去,看着秋日斜沉的夕阳立在河西平原之上,周边围绕着一圈淡淡的晕轮,裹挟天边的阴云,颓然如往昔,洒在长乐城内,渲染出一番精致的日落之景。
“天地浩渺,人生其间,如白驹之过隙(出自战国庄周《庄子?知北游》),转瞬而已。我只求这短暂的一生中,竭尽所能,望华炎大陆十六国永无相争,还天下太平。”
左丘岸有些意外,没想到眼前这一国小将胸怀如此之大,竟藏有肃清万里,总齐八荒(三国魏司马懿《征辽东歌》)的野心,不由得心生敬佩之情。
然而多年的经历告诉他,有大鱼吞舟之心的人并不在少数,但当这些人手握权力翻云覆雨的时候,却早已忘记了自己原本所坚持的东西,迷失在了欲望的迷宫之中。通往权力之巅的是一条肮脏的道路,他从未见过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林执会是意外吗?他不好评说,只觉眼前此人城府比表面上要深的多,给他一种亦正亦邪之感,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偏要勉强形容的话,只能说林执的影子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面目可憎吧。
“晚上喝酒?”
“你请?”
“又不是我升官归朝。”
“······”
边说二人边沿着城东头右边阶梯走了下来。
“这长乐城我没来过,你可知去哪儿喝啊?”
“自然是泰康坊的酒肆咯······”
左丘岸抬头,看了林执一眼,嘴角一笑,俨然一幅胜利者的姿态。
林执笑着摇摇头:老奸巨猾,尽是套我。
——————
长乐城或许也就他们两个如此悠闲,他们闲聊着往北市踱步走去。路上一片残垣断瓦,凋零破败,左丘岸对自己的投石机造成的伤害颇感自责,不过同情没有任何意义,战争就是战争,本就不讲规则不懂怜悯。幸好铖朝军队军纪严明,并没有对前穆国百姓造成什么纷扰。披甲持枪的士卒十人一队,在街上巡逻,以维护治安与稳定。投降的武侯在组织百姓清扫街道,搬运尸体,重建屋舍。目之所及,还能看到百姓泪痕未干的眼角投来隐隐仇恨的目光。
走着走着,恰好看见一骑将在整理马鞍,背对着他们,人倒是没什么异样,不过腰间系着的刻有恶鬼图样的面具却吸引了左丘岸的注意,他想起了城隅轰塌时第一个冲进城去的骑将,只一枪便挑死了敌方迎战的将军,吓得剩下的敌军四散奔逃,铖兵才顺利夺下了长乐东北城隅,那骑将就是戴着这恶鬼面具。
“你可是第一个冲进长乐城挑死敌方将军的骑将?”左丘岸朝那人问道。
旁边的林执也顺着看了过去,瞧见这人一身武夫装扮,极为平常。
那人转身,立即弯腰行礼回答:“正是下官。”
“你叫什么?”
“洛骁(字文恭,铖朝正九品上仁勇校尉)。”
“为何策马作战时戴着腰间面具啊?”
“这······”
“低着头作甚?抬起头来。”林执有些好奇。
洛骁无奈只得抬起了头。
长乐城外日渐西沉,夕阳掩映的余晖在城内悄然暗淡下去。
“酥凝琼腻,花艳芳温。(出自元王仲元《中吕?普天乐》)”林执不由地赞叹了出来,其貌状柔美,胜于天下美人。(洛骁的原型取材于真实历史人物—北齐高长恭)世间竟有男子相貌如此吗?林执心里如是想着。
“无外乎你要戴上···戴上面具。”连阅人多矣的徒灺王左丘岸都惊得有些结巴。
“为在战场震慑敌人,这才戴上了面具。”洛骁低头小心地回答,这容貌实在令他烦心不已。
这时前方一些铖朝兵卒正在鸣锣遣散人群,将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左丘岸目力极好,从官服上一眼便看出了是穆国的外交使臣。
因长乐城鼓楼倒塌砸坏了郡治南门通明门,穆国使臣要想入郡治,只得从长乐城北门而入,绕北市经郡治东门德政门方可。
“没成想,这么快就到了?你们说圣人会和跟穆国谈什么要求啊?”左丘岸随口便问。
林执谨慎,没有开口。怎能如此随意地非议国家大事,何况还是大街上公开谈论。
“长乐郡好歹也是柏禹门户,我觉着恐怕穆国不太想给,估计得拿上漠郡来换。此正好也合了铖朝的意,夺下上漠郡之后,北方连着山戎,下次再进攻,优势就更加明显了。”
洛骁听徒灺王在谈论国家大事,知道自己本该回避,欲行礼退下,左丘岸却叫住了他。这人一向不太遵循中原的繁文俗礼,但同时又愿意结交中原的勇武之士,便问道:“你觉得圣人会提什么要求?洛老弟。”
林执闻言显得既犹豫又有些疑惑,徒灺王怎会以如此大事下问一个小小的九品校尉呢,但又不好上前制止的。
而洛骁却不擅推敲政治,见林将军没有呵斥,便耿直地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我意圣人,或许会允许穆国以河西郡来换长乐郡。”
“哦~此话怎讲?”左丘岸疑惑道。旁边的林执本是同意徒灺王所言,却没料洛骁有这样不同的看法,心生好奇,也想听听看。
“圣人若得河西,一到战时只需派兵北上扼守通路,上漠便成了一块飞地,取之易如反掌,故此没必要现在就收入囊中。而河西、上漠相继得手后,穆国北方便全无依托,南下条件将会更显突出。最主要者,失去了河西郡,若是穆国要修建防御工事,那么就必须从上漠郡北面入手,自东面往下,再向西绕内弯一大圈,以南再连上长乐郡,修建难度和防御难度都将大大增加。所以我认为穆国割让河西郡于我朝而言最为有利。”
“此想法颇有见解啊。”徒灺王说道。
“骁愧不敢当。”
林执亦暗自赞叹洛骁思维独特,是个人才。不过,实不能再非议国事了,若让人听见,可是大为不妙,便扯开话题:“洛校尉,你来时可见泰康坊有酒肆开着?”
“没有,所有北市的店铺都关着。”
“看来林老弟的践行酒是喝不成喽。”左丘岸长叹一声。
“来日方长,他日徒灺王若是来宁安,这顿酒,我一定补上。”
“行,今日便饶过你了。”
“还有一事,之前我就一直想问,为何今日换成了卿禾玉?”
“你说这个?”左丘岸举起腰带上系的玉,“这是我手下兄弟从穆国一阵亡兵士身上取下来的,知术法需要借助玉才能施展,越是好玉效果越佳,便将这卿禾玉献给了我。”
“原来如此。”
“林老弟。”
“何事?”
“前路凶险,千万别忘记初心呐。”
林执低头,沉默了一会儿。
“执,记下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天边。世道纷乱,谁知这今后还能不能再见。
——————
洛骁不懂眼前二人所说的究竟是何事,只见天边最后一抹夕阳眨眼便消失在了城头的另一端,街上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秋风过处,卷起一阵莫名的寒冷。
——————
天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