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草原西北—明落雪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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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长汐妘璋与祭祀长汐妘玄及几位族中老人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寻声走出帐篷,此时部落外已是一片慌乱了。
竟会来的如此之快。汐妘璋抓起哨兵问道:“敌人在哪儿!?多少人?”
“东南不到二十里(约十一千米)!有···有五千人左右,大部分是山戎族!”
“这群草原上的叛徒!”随即对着哨兵吼道:“通知周边的群落,把所有人马都集中过来!拼死一战!”
哨兵拔腿便去传令。
趁着周围人都跑开备战的时候,汐妘璋转过头对着祭祀长说:“汐妘部这次怕是凶多吉少,我带人出战,你赶紧带着女人和孩子去冰涯石窟躲避,那里山戎人找不到。”
汐妘玄已是七旬老妇人,她小声地吼道:“那里可是族中禁地!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啊!你知道那里面有什么!”
“部族都要覆灭了!还管什么禁不禁地!比起族人性命,哪个更重要?!”汐妘璋也小声吼道。
“那便由你带领族人前去避难!不可去送死!你完了,汐妘部才真的完了!”
汐妘璋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只是温柔地望向不远处自己的女儿。
“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无论如何我是部族族长,部族眼看就要灭亡了,我绝能不离开!况且你市知道的,只有我才能挡得住他们!”
“可你还无法掌控,贸然行事,周围一切或将卷入火海啊!”
“那我便在明落雪山下筑起深渊烈焰,将我与敌人一同埋葬,祭祀伟大的乌神图蒙!”
汐妘璋并不理会汐妘玄的劝告,随即转身朝着已做好战备的汐妘托喊道:“汐妘托!”
汐妘托二十多岁,梳着的花辫缠绕在头上,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身体结实。听见汐妘璋喊,立即跑了过来,“阿达!”
“叫几个族人,马上把初雪带过来,保护阿拿带着女人和孩子去安全之所避难!还有那个中原人也带过来,他是铖朝人,山戎人绝不敢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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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得回阿达阿拿身边。”南木说着,担心地往自家的帐篷跑去了。
而留下的初雪慌了神,看着南木走开,既想着要回阿拿身边,可看见阿达又在不远处,急的泪水在眼里打转。
这时她看见汐妘托跑了来:“阿达让你随祭祀长去往安全之所避难,中原人你也一起过来,那里会很安全。”
慕容玦现在只想找回自己的马,立即返程,哪管什么汐妘部安全之所,他根本不想淌这趟浑水!他本打算一口回绝的,却发现汐妘托正缓缓抽出背上的弯刀。
他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了:“既是如此,那太好了,赶紧走吧!”
“可我阿拿还在帐篷里。”初雪着急地说道。
“我让阿弟汐妘鹿去接她了,我们随祭祀长先走一步。”汐妘托催促道。
“可是······”汐妘托没等她说完,拉着她就往祭祀长那儿走去,准备立即逃离汐妘部。
正巧撞上汐妘璋从她身边经过,她的阿达神情焦灼,并没有看她一眼,而是从她眼前径直走过了。
初雪鼻头一酸:真的是因为“汤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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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汐妘璋面前已经聚集起了三百五十来个族人,其他群落陆续赶来的人还在不断的补充着。
人群之间站满了父与子,兄与弟。人们身上裹着一层野兽皮革做的甲,身背弯刀,有几个还带着狩猎用的弓箭与长枪,简易的木质盾牌外面用藤条裹束,中央绘制出鹖(hé)鸟的图案。马儿在人群外围,熙熙攘攘,嘈杂声不断。
汐妘璋走了上前,站到了议事帐篷外的阶梯之上,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
“我的身上有一十七处伤痕,有山戎人留下的,有呼邪人留下的,还有猛兽留下的,这些,都是我战斗过的荣耀!在这北荒草原之上,我经历过不计其数的厮杀,从未认输从未低头!而今天,一群摇尾乞怜的杂种胆敢进犯我汐妘部的土地,我以乌神图蒙的名义起誓,我要像屠宰牛羊一样让他们有来无回!让他们的儿郎永生永世都做着汐妘部落带给他们的噩梦!”
说着用弯刀割破了大拇指,将鲜血按压在了额上,画出一道血色条纹,其他族人一起跟着照做了起来。
“让乌神的怒火把他们吞噬殆尽吧!”
所有的族人跟着一起高声呐喊,用弯刀拍打着盾牌,发出阵阵声响,嘶吼声像山洪一样喷涌出来。
然而,同样的声响,也从群落外传来,不过那声音听上去更像是魔鬼的怪叫。一群群山戎骑兵亦手持弯刀朝群落冲了过来。
“上马!备战!”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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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长骑着人群里唯一的马走在最前面,汐妘初雪与她的玩伴汐妘紫荆走在两侧,慕容玦跟在她们后面,其身后还有六十多个女人和孩子跟着,沿着明落雪山西面山脚边缘在雪地里穿行,汐妘托带着十来个男人在外围看护。
在雪地里走行很是缓慢,何况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孩子,半个时辰走了才大约六里(约三千三百米)。此时,雪又下了起来,使得这场逃离更加的举步维艰,不过好在,漫天大雪也成了很好的掩护。身后汐妘部的帐篷已被大雪挡住,再也看不见了,之前的喊杀声也被瑟瑟呼啸的寒风阻断,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人知道汐妘部落现在情况如何,他们一行人只能往前,心里祈祷着自己不会成为最后一批活着的汐妘部族人。
“阿拿,我们究竟要去哪里?”初雪忍不住发问。
“冰涯石窟,在明落雪山山脚下。”汐妘玄严肃地说道。
“冰涯石窟是什么地方?”慕容玦在后面小声地问着。
“我也不知道。”初雪回头,又转向旁边:“你知道吗,紫荆?”
“我也从没听人说起过。”旁边的紫荆一袭卷发披散,带着红色花帽,着红紫黄三色连衣裙,向祭祀长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到了你们便知道了。”汐妘玄看似心事重重,眼神望向前方。
初雪与紫荆不再发问,顺着祭祀长的眼神看去,天地间一片白雪皑皑,那里有她们从未听说过的冰涯石窟,还有部族活命的希望。
“若此行发生任何不测,你要趁机南逃去找徒灺王,他会保护你,记住,只有你活着,汐妘部才会有希望。”初雪回想着刚才还在部落时阿拿对她说过的话,她不解其意:为什么是我活着部族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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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错觉吗?前方大雪雾霭中隐隐约约有黑影出现,刚开始有一个,后来两个,四个,六个!慢慢地,越来越近,风雪中黑影的轮廓开始显现,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笑声与怪叫声先人一步传了过来。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眼睛慢慢睁大,惶恐与不安像作祟的幽灵围绕着她们,纠缠不放,至死不休。
“是骑兵!是山戎族的骑兵!”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面面相觑,恐惧迅速爬满了每一个人的脸上,瞳孔中所祈求的前方,出现的不是希望,而是跟寒风混在一起的冰冷的绝望!
近二十个山戎骑兵迅速包围了过来。山戎人带着圆顶皮帽,披散着短发,身着都是一身黑色长袍,前襟左衽,有的裹甲,有的裹皮革,有的什么也没裹。弯刀在手上晃悠,不住地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这是山戎族与呼邪族作战时特有的叫声,用来威慑和嘲弄敌人。
“才从南面儿的群落杀过来,还以为迷路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这么多汐妘部人,这下子有得玩儿咯。”
“诶你们还别说,汐妘部的娘们儿,皮肤都白得很哟,个个儿看着水灵,一会儿一定得好好尝尝,对不对?哈哈哈。”
“一群蠢货,这些个算什么,汐妘部的夙苧花和?琈玉那才是货真价实的宝贝!抢来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这个山戎人正在幻想着战后分赃,不过他运气不好,话没说完,头便被砍了下来。
“夙苧花和?琈玉都是圣人的,你们谁都别想碰一下。”说话人是中军左边护,山戎族扶风部扶风和冈。此人身着一身明光甲,手中的刀正滴着刚才那人的血。
扶风部在铖朝北伐时率先归附,故此铖帝擢扶风部族长为单于,统领整个山戎族,故此扶风部族人也较山戎族其他四部地位要高出许多。
扶风和冈话一出,其他山戎人立马安静下来,不敢再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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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妘托小心警惕着这个一身中原装扮的草原人,那副趾高气昂的表情,实在令人无比讨厌。但他没空理会这些,他环顾四周,寻找着带领部族活命的机会。
令人遗憾的是,山戎人已经把他们围了起来,想活命的话,或许只能硬拼。
他心里盘算着,眼睛不自觉从敌人身上扫过,一眼撇见扶风和冈的马上串起的几颗人头(山戎族记录自己功勋的方式),其中一颗人头挽着辫子,轮廓分明,好像,好像他的阿弟,汐妘鹿!
“你对我的战利品貌似,很感兴趣?”扶风和冈上下打量着队伍前面盯着他看的这个汐妘部人,很快便猜到了这个人的想法。
他悠哉地解开了栓于马上的一串人头,微笑而不失礼貌地,丢了过去。他知道这样做人群立马就会乱,他喜欢看蝼蚁惊慌的样子,他享受他可以随意玩弄别人命运的时刻。
几颗人头散漫地滚落到人群站立的地方,女人们抱着自己的孩子马上往后退,尖叫声炸成了一片。慕容玦立马将视线移向别处,肚里感到一阵反胃。紫荆拉着初雪躲到了人群中间,女人与孩子的哭声一下子传播开来。
汐妘托眼睁睁盯着自己的阿弟滚到了脚边,身体半僵硬地立在那儿,下颚在不断抽搐。
祭祀长正拼命安抚受到惊吓的族人。初雪有些恍惚,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因她透过人群从滚落的人头中认出了汐妘鹿的脸!
我们从东面逃过来,而汐妘鹿却死在从南面过来的山戎族手里。初雪立马明白了什么:汐妘托在撒谎!他根本没有派人去接她的阿拿!
汐妘托没有机会回答了,扶风和冈趁他盯着自己的阿弟发呆的那一刻,用连弩近距离一箭射中眉心,箭矢直接击穿了头盖骨。汐妘托毫无防备地倒在了茫茫雪地之上。
汐妘玄大声叫骂:“纥姜族与山戎族秋毫无犯,为何你们甘愿为铖朝走狗,对着我们刀兵相向?”
扶风和冈没有理会,咧嘴微微一笑,只是轻柔地说了声:“杀。”
山戎骑兵迅速朝男人们杀了过去,女人们抱着孩子哭喊着退到后面围在一起,有些人跪在地上祈求乌神的庇护,胆子大点的在想方设法寻求冲出重围逃命的机会。
汐妘初雪知道汐妘托没有派人去接阿拿,心里一下子着了急:怎么办?怎么办啊?她变得惊慌失措,犹豫不决。
紫荆在一旁也吓得浑身哆嗦,她拉着初雪往后面慢慢移,却觉得拉不动她。
不行,我要回去,我得回到阿拿身边才行!
初雪看着身边的族人一个个试着往外跑,心里更是焦急如焚,几番权衡之后,刚刚踏出一步,因为害怕又缩回一步,反复几次,还是不敢。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剧烈的心跳声使她双手都在不断颤抖。
慕容珏看着她在不断地试图挪动步伐,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你···你不会想冲出去吧?”
她瞥了他一眼,没空理会这些,一想到阿拿现在生死未卜,她的害怕开始逐渐转变为不顾一切。终于,她闭着眼睛跟着几名族人一齐冲了出去,慕容玦在一旁拉她不住:“你往回跑也是送死啊!”她头也不回,抛开了祭祀长的嘱托,跌跌撞撞往家的方向跑去,她终是不能丢下她的阿拿不管。
“哟,还有中原人?”扶风和冈一下子来了精神,“停手!”
山戎人听到这话,及时停了下来,立即与汐妘部拉开了距离,转身看着扶风和冈。
慕容玦有些发慌,所有人现在都在看着自己,他想到自己的身份或许会有用,便大声说道:“对,我是中原人!铖朝···宁安人!你们···你们还不赶快放了我们!”他知道,铖朝军队北伐时给山戎族留下了多么令人难以磨灭的强大印象,无论如何山戎人不敢动他,若是铖人死在了山戎人手里,那意味着什么,造反吗?
扶风和冈一下眉头一皱,身体微微前倾,看了个仔细,闭上眼睛仿佛在深思。左手取出夙苧香,轻轻碰了碰鼻尖,随后还是那般优雅地轻声说道:“铖朝宁安人,这可如何是好啊?”右手捋了捋下巴浅浅的髯须,“干脆正好一并杀了算了!哈哈哈!”
他是个疯子!
这话印在了在慕容玦及其他所有汐妘部族人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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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妘初雪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不过大雪漫天阻挡了她前进的速度,她孤独在雪地里跋涉。她恨自己为什么当初一下子便相信了汐妘托的话,恨自己为什么总是不能坚持自己的意见,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若是阿拿万一有个什么,她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泪水一下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她无力地跪在了雪地上,低着头不断地啜泣。
“喵~”
一声猫叫传了过来,梁渠出现在她眼前。
“‘汤圆’,是你吗?原来你一直跟着我吗?”
“喵~”
叫声像一股暖流,温暖了初雪无助的内心,仿佛在黑暗中为她点燃了一盏烛光,即便这光亮非常的微弱,也足以使她二十岁生辰里所遭受的苦难有了短暂的安慰。
她轻轻地抚摸“汤圆”的头:“谢谢你,幸好还有你陪我。走,我们一起回部落去找阿拿。”她重新鼓起了勇气,慢慢站了起来。天空作美,收起了残恒的断雪,几缕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
不过这微弱的希望之光很快被一大群黑影笼罩,四面八方无数黑色的乌鸦迅速遮盖了冰雪天地,朝着汐妘部落飞去。天空中顿时满是乌鸦的聒噪声和翅膀煽动的风声,咿咿呀呀,不厌其烦地为苍白的人间营造一片末日般的萧瑟枯黄。
绝望还是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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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妘初雪!”
慕容玦骑马飞奔而来,停在了初雪身边,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张无神的脸。
他跳下马问道:“你怎么了?天上这一大群乌鸦又是怎么回事?”
“噬火鸦。”汐妘初雪看着远处围绕在部落上空盘旋的乌鸦,有气无力地回答。
“噬火鸦?什么东西?”慕容玦疑惑地问道。
汐妘初雪没在搭话,只是双眼无神地盯着那群黑色怪物盘旋在部落上空,四肢无力地又瘫坐到了雪地上。
焦急的慕容玦实在是无法理解,在这危急关头为什么她还在这里发呆!
不过很快,他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那群噬火鸦,呈螺旋状顺时针方向飞翔,包围着部落,形成一个巨型的黑色龙卷,底部非常宽大,周边不断有外围的噬火鸦加入其中,黑暗的肃穆氛围在空气中凝结,像一首歌唱死亡的颂歌。
突然之间,噬火鸦不再顺时针飞翔,而是在空中作短暂停留,翅膀轻扑两下,然后迅速冲向群落。远处凄厉的惨叫声霎时传了过来,慕容玦感到背脊一阵发凉,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接着,帐篷上莫名燃起了大火,滚滚浓烟极具上升,而围着火堆歌颂死亡的噬火鸦还在不断冲向群落,使火焰燃得更旺,汐妘部顿时化为一片火海。
慕容玦捂着嘴,他从未见过这般惨景。
一旁的汐妘初雪只是坐在雪地上,呆呆地望着一动不动,空荡的眼神里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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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过后,震颤人心的惨叫声,逐渐被焚烧汐妘部落的深渊烈焰所吞没,化为一阵悲恸的凛冽寒风,呼啸着,将刮遍北荒草原的每一个角落,唱成绝望的故事,最后的最后,重新又归于宁静。
黑色的噬火鸦像死神镰刀下的一串串死亡符号,深深烙印在每个目睹此番场景的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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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玦来不及发愣,他怕危险或许很快也会往这边降临,随即拉起失魂落魄的汐妘初雪,将她拖上了马,他看了一眼留在雪地里的梁渠,不作理会,骑马迅速向南方逃离。
梁渠望着他们离去,尾巴在空中依旧轻丝漫卷地画着,不一会儿便跑开了。
初雪双手紧紧地抱着慕容玦,回过头,瞳孔中印出了吞没家乡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