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刚打开,鸡声破晓,建宁城外,一辆马车悄然离去。
“驾!驾!”车夫的小皮鞭抽在两匹马儿的背上,它们幽怨的“唏律律”了一声,那眼神好像在说:昨天就对人家那么好,今天就这么对人家,渣男。
咳咳……其实,这是两匹公马。
咦,好像更刺激了?
“老傅,去哪?”车夫享受着秋风拂面,痛快道,一阵凉兮兮的秋风顿时钻进了马车内,傅子明打了个寒颤。
“莽夫!”傅子明骂道,“阿离还在睡着!”
车夫急忙把身子往里靠了点,遮挡住了寒风的侵袭。他瘦巴巴的身子骨,即使披着侯家送来的羊皮袄,也感受到了寒冷在一丝又一丝的钻漏洞。
可他却嘀咕道:“还骂我莽夫,自己就是个为老不尊的老家伙。”
傅子明摸了摸自己蓄了好久的八字胡,一双黑色的眼睛深深的陷进眼眶中,蓬乱的灰白头发也被风给吹成披头散发的模样。
但就是掩盖不住他眼中的那抹慈爱。
傅子明本来是有儿子的。
但是死了,死在了玄武帝北伐建吴帝的大业中。
他向玄武帝谏言,绕军肴山,蚕食吴国,逐步派大军占领;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堪称英明的玄武帝居然在那个时候昏了头!
派出了远征军!
千里之外,妄想直取吴国首都建业!
开什么玩笑,辛苦派遣大军,远道奔袭,跨越千里去袭击别人,人家怎么会不知道?我军长途跋涉,精疲力尽,人家有所准备,是不会成功的。
但,袭击建业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太大了,甚至有可能让玄武帝这一笔成为千古一帝,让提出这意见的谋士成为神谋,所以他主意早已拿定,遂不听傅子明的意见,命令五品中郎将傅子守、虎贲中郎将长孙立平、骠骑将军简龚三帅率兵东进。
甚至故意不用傅子明在军中的门生!
而那傅子守,本来也是没法去的,但却是玄武帝力排众议,当然,这个“众议”里面,就有傅子明。
这才是最主要的:傅子明不看好这次北伐。
千里奔袭,大军所向披靡,从帝都山海城一直向北,破豫章,直取扬州郡;夺会稽,拿下荆州郡;奔建业,意在临川!
结果……
却被心存死志的吴国大都督陆抗,毁了长江大坝,决堤的洪流滚滚向前,给吞没了整整十万大军,而傅子明的唯一的子嗣——傅子守,死于异地他乡。
洪水肆虐,席卷了整个吴国,要知道,吴国境内,有着长江天险,阻碍大部分军队前行,又有着不远处山海帝国境内黄河的毗邻,瞬间,远征军损失惨重,短短几天,吴国境内大片大片的农作物:水稻,小麦,玉米,棉花,大豆……等等等等,被毁得殆尽。
最后,不了了之,山海帝国没有选择这个时候占领广阔的土地,统一天下。
反正只是时间问题,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
他们养不起那么多因为洪水,失去家庭,失去粮食的百姓。
他们无家可归,难道山海帝国就可以给他们了?别开玩笑了,山海帝国刚打下南方的蜀州郡,蜀州郡外的交州郡,还有更多的无家可归的百姓。
那里比被洪水毁灭殆尽的江北,还要荒凉。
且此次吴国已经失去民心了,拿下吴国,时间问题而已。
想得有点多了。傅子明回过神来,怔怔的望着窗外成群的商队,建宁城附近有一条外流河,虽然流量比不上长江,但是其流域面积,却是黄河也比不上的。
竹江。
来自交州郡外的海洋。
“伯乐,改行,”傅子明收回眼神,朝车夫道,“不去成都了。”
“为何?”车夫随口一问,他只是习惯的回答,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思考傅子明吩咐他的深意。
傅子明看着阿离迷迷糊糊的爬了起来,他粗糙的手背像松树的老皮,裂开的口子不深,也不轻。
老了啊。傅子明没回话,望着阿离的眼神是慈祥和疼爱的。
也没错,如果他的儿子活了下来,估计孙子孙女就是阿离这个年纪。
这是一个寂寞老人膝下没有子嗣的悲哀。
……
乘着大型帆船,驶在竹江上,准备回到成都的张浪,此时正在一间昏暗的房间中,注视着在他面前跪伏在地的两名男子。
那两人脸庞,被刀划过,根本看不出来是个人的面容,早已毁容。
“你们说,跟丢了?”张浪脸色阴沉,不复之前在建宁时的温和,“所以,你们这群废物是来做什么的?”
两名男子一声不吭。
“两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张浪站起身来,俯瞰着他们,“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你们能跟丢?”张浪自己都觉得好笑,道:“家族这几年白养你们的?”
两名男子还是没有说话,他们只是把腰,弯的更加低了。
他们都已经做好了被怒不可解的张浪给大骂一顿了。
他们都是张家在暗处培养的暗卫,分布在整个蜀州郡,算作张家在暗地里的情报网。
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是他们去做的。
“下次再见到那两人,哦不,三人,”张浪袖子一挥,道,“直接杀了吧。”
两人宛如被惊雷劈到,他们两抬起头,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咬咬牙道:“公子,那位可是傅太傅,如若被刘家查到,那对家族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张浪转过身,背对着他们,道:“这我又是如何不知?若有余地,怎会冒险去截杀傅太傅?”
“但与家族养匪为患一事,诸位觉得孰轻孰重?”
张浪凝重道:“断不能将把柄交付于他人!”
紧接着,他又吩咐道:“把这件事跟四叔说一声,让他驱动那些土匪去截杀,如果傅太傅不是在去往成都,就会是在去汉中和广汉的官道上。”
两人一惊,另外一人迟疑道:“公子,此事过于隐秘,傅太傅,又是如何得知?”
“对于聪明人来说,”张浪道,“就在他听到此事时,便已有了怀疑了,而他在侯家那日见到我时,便已确定。”
“那公子,为何您如此肯定傅太傅知晓此事,虽然属下跟丢了,但是近几日,也未尝发现傅太傅等人又有何异样啊,一旦您的猜想错误,家族便会凭白招惹大敌啊!”那人还是不解道。
张浪骤然转过身,盯着那名男子,一字一顿道。
“我是聪明人。”
……
“一圈,两圈……”阿离望着平原,她懵懂的看着翠色欲滴的无边绿毯上绣上了白色的流云,流云一圈又一圈的卷起来,想含苞欲放的大花。
“阿离,”傅子明也望着平原,在天的底下,还有羊群被牧羊人驱赶着,傅子明注视那些柔美的线条,道,“会背诗吗?”
“诗?”阿离歪着脑袋,不太懂。
驾车的车夫听到了,嗤笑道:“那玩意有什么用?能饱腹?可食?”
“叔叔,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吃的。”阿离一听,居然反过来训斥车夫了。
车夫:“???”
傅子明见马车已经渐渐离开之前的那片平原,天色也彻底亮了,他洒脱道:“非也,诗者,知兴衰,了天下!”
“文绉绉的。”车夫的声音充满了不屑,“若你了这天下,又为何会被朝廷驱赶?”
“莽夫。”傅子明毫不在意道。
车夫懒得理他,死鸭子嘴硬。
“老傅,快到汉中了,”不知又过了多久,车夫哟喝道,“小心点,别探头!”
“为何?”傅子明顿时警觉起来。
“这最近不是闹土匪吗?什么叛军,哎,反正就那样吧,说是叛军都高抬了那群土匪。”车夫丝毫没有放在心上道。
“伯乐,现在回去还来及吗?”傅子明眼神严肃的看向不远处幽深深的山林,他希望自己心中的猜想不是真的。
“怕什么,老傅,那群土匪又没有马,能追得上我们?”车夫对傅子明的担忧没有丝毫顾虑的道。
“你又怎么能确定外头流传的消息是那群土匪自己故意传的假消息?”傅子明道。
“这……”车夫也意思到了什么,“你之前担心的就是这群土匪?那这跟去成都又有什么关系?”
“傅太傅傅子明被劫,这不正是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好机会吗?”傅子明道,“哪怕我现在不是太傅,但是还在山海城的那位还在打听着我的消息,这不是他们壮大的好时机?”
但是……傅子明忽然感觉天色十分昏暗,远方的牧羊人似乎在驱赶着羊群归去,一片片黑压压的乌云聚集而来,苍穹之上,有雷鸣轰隆作响。
如果是张家……
“那?”车夫拉开了帘子,担忧的看着什么都没听懂的阿离,道:“先把她送出去?”
“这是真正有生命危险的。”车夫从车厢内取出一顶斗笠戴上,道。
“现在,马上!”傅子明斩钉截铁道,仿佛没有看到车外的瓢泼大雨。
“那至少得穿上蓑衣啊!”车夫叫着。
“轰!”滚滚洪雷在苍穹上炸起,豆大般的雨点随声而降,滂沱大雨倾泻着,霎时就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天地。
“傅爷爷?”阿离心里有些不安,她听到那低沉的雷声时更是吓得不敢动。
傅子明没有说话,他快速的给阿离披上了斗笠,就是大了一号,就差没把她脑袋也给遮住了,毕竟他们谁都没想过这种问题。
傅子明轻声道:“阿离。”
“傅爷爷?”阿离茫然的捏了捏自己身上大了不知道多少蓑衣,她四顾相望,而车夫根本没时间管这些,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雨中那一道道的人影。
“驾!”车夫厉声喝道。
“一直跑,”傅子明有神的眼睛,却在眼角处有着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鱼尾纹,“别回来。”
“傅爷爷不要阿离了吗?”阿离抱住了这个花甲之岁的老人,她希冀的看着傅子明,“阿离会很乖的,阿离不再会闹的,阿离可以少吃很多东西的。”
“傅子明!”车夫厉啸道,“他们有马!”
“驾!”
“伯乐!”傅子明心下一狠,抱起惊慌的阿离,拉开帘子,车夫的皮鞭上满是雨水,傅子明解开其中一匹马拉住车厢的绳索。
“靠!”车夫大惊道,“咱们两跑不过的啊!”
“有这累赘车厢就更跑不过!”傅子明冷静道,他一边把阿离绑在马匹上,一边解开另外一匹马的绳索,“老夫跟你共乘一骑!”
“傅爷爷!”阿离根本看不到,硕大的斗笠遮住了她的视野,她只能无力的哭喊着,“不要丢下阿离!”
“阿离乖。”车夫倒是想安慰阿离两句,但傅子明一个纵越上马,后面的车厢轰然倒塌,且他还猛的一拍阿离那匹马的马屁股,“唏律律”的一声,那匹马便扬长而去。
“傅爷爷!”阿离的声音带着哭腔,“坏爷爷!坏叔叔!”
车夫:“???”
“你就别自作多情了,”傅子明熟练的抱住车夫的腰,纵使雨水打在脸上,也脸不红心不跳道,“我这一个老人家你好歹也得照顾一下,我要是死了,那才叫大事。”
“靠,莫挨老子!为老不尊的老东西!”车夫叫骂道。
“轰!”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在咆哮着,不远处的身影,也逐渐清晰。
“傅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