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张公子,你不妨先将那飞镖的法诀教给我......”毋恤闻声脸红,心说下不为例,窘道:“你也说一个条件?”
张孟谈摆手道:“罢了,便说与你听,至于条件嘛,先记着,等哪天我有求于你再说不迟;不过到时你不可反悔。”
“定不反悔!”毋恤喜出望外,见张孟谈伸出手掌,他将手在腰间抹净,便与张孟谈的手“啪”拍在一起。
“好,你听着,飞镖我是不会的,但我曾读过一卷书,上面说古时有几个会射箭的人,他们一开弓飞鸟便会落地;他们如若对射,箭飞在中途必会箭尖相撞;他们若是与你游戏,朝着你的眼睛射一箭,那箭在你眼前三寸处便会自行落地;你说神不神?信不信?可就是真有其事!其中有一位叫做纪昌,他先前射箭的准头估计和你这飞镖不相上下,可是他练射箭时,先练‘不眨功’。”看着毋恤听得用心,张孟谈却道:“欲要听得下文,便需先识得一字。”
毋恤正听得入迷,便没了二话,催促张孟谈教他识字。
张孟谈却慢悠悠道:“竹简上其实共有四字,你想先学哪一个?”毋恤急道:“都行”
“诶!怎可如此迁就,还是选一个出来......”张孟谈故意慢条斯理的调侃毋恤道。
“它吧”毋恤一指竹简上‘佳人也’其中的‘人’道。
“呵呵,选的好,学文先学‘人’,说明你还是有些天分,”张孟谈伸出手朝着毋恤头顶拍去,毋恤侧身躲过,张孟谈心说躲什么?老师教我的时候,得意时也会拍两下以兹鼓励;他脸色一沉,伸出的手并不收回,扬在空中直到毋恤老实将头‘送’过来,让他拍了才作罢。遂继续讲道:“此字念人,是文字中最为简单的一个,想必你原本也是会的,此刻选它,无非是想草草学了,然后听我讲那射箭的窍门;但是你可不要小瞧了这个‘人’字。”
毋恤被张孟谈说中了心中的打算,遂有些腼腆道:“请讲”
“首先,人字包含了‘礼’,此字的初始状貌便是一人在施礼,故为人便要知礼;再者,人字含了‘骨气’,为什么如此说呢?区区两笔,但分明是挺胸抬头脚踏实地,这说明无论何时‘人’皆不可趴下。”
毋恤平日并不厌恶读书识字,相反他恰恰很想学,但苦于翟狄之名所累,低贱卑微无人教导;今日也是沉迷飞镖之术,才会起了敷衍之心,此刻逐渐宁静下来。
“三者,人字只有两划,并无繁杂修饰之笔,却简洁大气,意为做人要磊落大度。总之做人要知礼仪、存骨气、知大度,懂吗?”张孟谈微笑的看着毋恤。毋恤没想到简简单单的一个‘人’字,竟被张孟谈说出这许多道理来,不由神往。张孟谈趁势伸出手在毋恤脑袋上揉了两下,再满足一次做‘师傅’的瘾头。
“嗯,学得很快,那我便接着给你说那纪昌练箭的诀窍。”
“不眨功”毋恤忙道。
“所谓不眨功,便是眼睛盯视目标不能眨动,所谓动之毫厘差之千里,眼慢手快必失了准头,手眼相合才能有的放矢。想必那射箭与掷镖道理是一样的,都要先练这‘不眨功’,‘练成了不眨功’是不是箭术便练成了?非也!而后纪昌又习练‘看大功’!说到此......”
鱼鼓一旁咯咯笑道:“要听下文,需先习一字。”
这次毋恤选了“佳”字。
“佳,善也,美也......”张孟谈讲道:“佳人的意思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佳人就是美人?”毋恤答道。
“非也,佳人一定美,美人不一定佳,有德的美人才被称作佳人。土之德,载万物而化五味,二土相叠可谓厚土,厚土亦是厚德,佳人必是厚德载物之女,故佳字里含了德。”张孟谈道,他边说边抬起手来,鱼鼓笑嘻嘻在一旁连忙按住毋恤的脖子,将他的脑袋“送”至张孟谈“手下”,张孟谈老气横秋的揉过,指着鱼鼓道:“你看,这便是佳人,有眼色、懂礼数,可懂?”
“嗯,懂了!”毋恤点头,心说按着我的脖子便是佳人了?
“好我们便接着说那‘看大功’,就是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极小的物事使劲看,直到把小米粒看成大磨盘!看似还是练的眼力,实则修的是心力,心宽则物丰,心阔万象生!纪昌最后练成了这‘不眨功’与‘看大功’,成为一代神箭手。”
心宽则物丰,心阔万象生?毋恤似有一点灵光闪过,竟有一念生百窍通之感,他倏忽垂目凝思,入忘我之境。
‘对不对我也不知道的啊!’张孟谈心里嘀咕道‘闻听修习武道有走火入魔之说,我不过随口拈来,也是为了完成师尊的任务而已,应该不至于的吧。’
片刻后却见毋恤猛拍大腿道:“我懂了!手眼相合为外,心如磐石为内,需内外兼修。”
“忘乎所以!”张孟谈按捺心惊道:“读书人修的是心,讲究泰岳崩于前而不惊,何似你这般一惊一乍!”
“多谢指点!”毋恤将头伸向张孟谈道。
“嗯,开窍了。”张孟谈边拍边煞有介事道。
“张公子,是毋恤愚钝,来日定虚心习文,再不会与你有半点讨价还价,他日也如你这般通晓万物之理。”
“好说”张孟谈道:“不妨一口气将这些字学完,还有好计策助你习练飞镖。”
毋恤随即将余下的两字学会。张孟谈将字刻在那截枯枝之上,拿到距离毋恤十步外道:“可看得清楚这个‘人’字?”
“分明是佳字”毋恤道。
张孟谈便又退十步问:“这下可看得清楚?”
“清楚”毋恤答道。
张孟谈惊疑的看着毋恤道:“果真清楚?莫说谎!”
毋恤道:“你不妨再退后二十步。”
张孟谈嘴里咕哝道:“这眼神不练飞镖确实可惜!”他走出二十步,又在枯枝上刻字,问毋恤道:“这是什么字?”
“然......也”毋恤道:“是这两个字吧?”
“长的是千里眼么?”张孟谈闷声道。
“也看不十分清晰”毋恤盯着那两个字道。
“就以此枯枝上的字为靶,练习‘不眨功’和‘看大功’如何?”张孟谈得意的笑道。
毋恤伸出拇指道:“我若有张公子半数的聪明便心满意足了。”
“休得灌蜜糖水,你要记住此前还欠着我一个条件。”
“决不食言!”毋恤道。
这时鱼鼓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递向毋恤道:“毋恤哥哥,听老师说你......要去晋阳邑,鱼鼓没什么好东西相送,寻了些布头缝了一双袜子,虽不好看,但厚实却是真的。”她说着便将布包放入毋恤手中。
毋恤心中一暖,接过布包在手里紧握两把揣进怀里道:“鱼鼓,你放心,我去去就回,等我回来的时候定会第一个来见你,给你带......最好吃的......”毋恤看着鱼鼓眼圈泛红就觉得有些不舍,再也说不下去。
“你二人不妨先定下终身,否则你不舍他挂牵,岂不难过?”张孟谈在一旁正色道。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尴尬窘迫,鱼鼓双手捂住小脸儿跺脚气道:“此话怎说得出口!”
“小白,来来来,看谁身上金银多些?”毋恤招呼小白道。
“小白不得无礼!”张孟谈见小白乐颠颠跑来不由大吼道。
鱼鼓看着张孟谈撒丫子狂奔,小白在身后跳跃追赶,不禁捂着嘴咯咯直笑,三人在绿草丛中奔跑追逐,风儿扑面而至,夕阳拉长了少年人的身影,毋恤觉得这些日子似乎多了些开心的时光。
董安于远远看着三个被落日余晖染成金色的少年,心底升起一阵欣慰。对于毋恤董安于早就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弟子,第一次注意到他,一个‘脏’孩子,躲在赵府中荒凉处的一簇草坷里,边流泪边拽下些草叶放在嘴里嚼碎了,敷住手臂和身上的伤口;当他猛抬头发现正在凝视他的董安于时,那眼神那动作,像极了一头恐惧之极的狼崽;只是狼不会流泪,而他的泪痕胡乱挂在脸颊上。董安于试着靠近他,他却向后退却,右脚踝肿大拖累导致动作迟滞,只能依靠左腿之力。董安于随手递给毋恤一块点心问:“你是谁?是谁家孩儿?”,他的眼睛盯牢那块点心,犹豫是否该‘冒险’接过,有人时常用点心引逗他靠近,然后捉住他,‘游戏’一番再将伤痕累累的他放掉,但那毕竟是块点心,腹中的饥饿感会使人胆量倍增,在伸手试探了两次后,只一瞬便将点心抓在手中咬了一口放进怀里。
他不由心道‘好快的速度!’对这孩子的好奇心突然更加强烈,“怎么不吃?”董安于低声问道。他瞪大双眼摇头,开始继续后退。“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的孩儿?”董安于又问。
察言观色良久,许是见董安于没有恶意,且看在那块点心的份上,他嗫嚅道:“我娘的儿。”
“你娘是谁?”
“就是我娘啊”
“你爹呢?在哪里?”
他别过头,看向脚边蒿草道:“没有......爹”
“没有爹?”董安于叹息道:“怪不得。有名字吗?是赵府中人吗?”
他警觉瞄向董安于,小声道:“毋恤”,见董安于思索,遂补道:“他们叫我十六儿。”
“毋恤?十六儿?”董安于思虑片刻后,皱起眉头轻叹一声道:“凡事......不可违了天道人伦......,也罢,我便替主君补偿些吧。”
毋恤再次慢慢伸出小手,望向董安于道:“......再给一块......最后一块......娘病了......”
董安于道:“从这条路一直走,过两个宅子后,那里有块空地,你会见到一方石桌,上面经常有些点心吃食......”董安于把自家练武场的位置说与毋恤听。往后的日子里,董安于会准时出现在练武场演练武技,毋恤总是小心翼翼躲在一旁偷看,饥肠辘辘时便会从石桌上偷取些食物带给娘吃。
岁月如梭,毋恤由‘偷看’演变为‘偷学’,奇怪的是有难度的招式董安于会多演示几遍,直到毋恤学会为止;再‘愚笨’的孩子也会懂事,有一日他忽然明白了,练武场上那个人是在教他!一股暖流在心底蔓延,他在心里已经认下董安于这个师傅,这天大的恩德,必要以死相报!但身微人贱,“师傅”这两个字他是不配叫的......。
董安于至今还记得那眼神,无助与坚忍,他教了五年,也观察了五年,从发现毋恤至阳之体时的惊喜,到毋恤呵护娘亲的悉心,亦有他为了生存磨练出的忍耐。
五年,足以被打动、感动,收徒的念头日久;但他始终未开口,非是地位悬殊,其实原因很简单,姑布子卿曾为董安于观相,末了只说两个字“半生”,便再不多言。
这“半生”二字指的是仕途?缘分?还是寿限?亦或是其它?董安于不得而知,但他却不想将这“半生”二字,沾染毋恤此生的因果。毋恤既然天赋异禀,又费尽我五年心血,可谓非徒亦徒,必要让他有一个福寿绵长的师父。
毋恤一眼看见董安于踱步而来,跑着迎上去叫道:“董大人,怎么亲自来了?有事找人知会一声,毋恤马上就去了。”
看着面前高大英俊的男孩儿,又看看他身后的张孟谈和鱼鼓,董安于笑道:“十六儿,今后不要叫董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