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秧等人闻听立刻整理衣衫阔步出得府门按职位高下排列整齐后躬身侍立。片刻后方见晋公仪仗迤逦而行由远及近。
瞬时乐起,以智砾为首,赵秧羊舌肸等一众臣子俱是以臣子之礼恭迎晋公驾临。
车帐行至赵府门前,晋公尚未下车便已传出话来:“众卿不必拘礼。”话音落地,近侍服侍晋公下车来到众人面前,他笑道:“各位卿家,今日借赵卿府上一聚,恰值秋高气爽时节,孤心情甚慰;本欲微服出行与众卿赏秋同乐,奈何......盗贼猖獗,”他话音到此一顿,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眼光尤其在智砾面上稍作停留接着道:“今日过后,都城之内便要封门闭户缉盗防贼,定要严加管束,此事便已智砾为首,六卿都当尽力尽责。”
众人听闻晋公此言,立刻神色俱是一凛,心说难不成今日晋公遇到了什么不测?
赵秧心思急流洄旋,片刻间闪过数个念头,不过最有可能的却是晋公之前微服出行遇到‘贼人’,看晋公面目话语似甚是恼怒,但谁会如此大胆竟会对晋公下手?普通盗贼要想近得晋公之身,需先剪除他身边侍从,那都是百里挑一的猛士......赵秧不禁看向中行寅与范吉射,他二人倒是有些可能知晓晋公今日会来我赵府......?
中行寅与范吉射此刻低眉顺目躬身在晋公身旁,似是颇为担忧晋公安危的皱眉苦思。
赵秧忽然问道:“晋公今日赵府一行预先可有谁知?”
晋公似不愿在提及此事摆手道:“一些鬼魅魍魉之辈,暂且不提了,今日君臣同乐,莫因此扫了兴致。”
智砾忙道:“那我等便随晋公一起观拜师之礼?”他笑道:“赵将军你赵府的美酒可不要藏私,尽管取来助兴。”
赵秧在前引路晋公等人紧随其后,只见赵府祖庙前的空场上早已摆了桌椅香案、酒食拼盘、备齐了束脩六礼,且张灯结彩分外喜庆。这些都是董安于和姑布子卿才刚准备妥当的排场,原本只是毋恤一人拜师,哪成想惊动这许多人来,就连晋公也来凑趣。
晋公与众卿依次落座,赵秧坐在晋公下首位置抱拳向晋公苦笑道:“赵秧虽是今日主持,但此刻竟不知主公是何心意?还望主公明示。”
“哈哈,赵卿家,寡人听奏报,说你欲为伯鲁和文悦择良师,”晋公说着便指向董安于和姑布子卿道:“你身边这两位可都是学富五车之人,董安于文武双全,深谙治国之道;姑布子卿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当初周王也慕名欲委以‘日官’之位,职掌天象,奈何姑布子卿以‘天生草莽不羁’为由推拒;二人俱是一等一的贤臣,却不为王室与吾所用,而汇聚于赵卿账下,甘为客卿。”晋公话说至此含笑看着赵秧,赵秧也面露微笑但心中凛然,不待他答话,晋公又道:“可见赵卿起码是占了宅心仁厚这一条;话说回来,只要能将董安于和姑布子卿这等贤人挽留在我晋国,寡人又哪里会计较他是为谁效力?在寡人眼中,你们俱都是我晋国的良才。”他边说边看向董安于和姑布子卿,二人闻言赶忙拱手施礼,同声道:“谢晋公厚爱”
晋公笑着摆手道:“今日难得闲适,不必拘礼;我便替你们做一次主,让赵卿的大公子伯鲁拜董安于为师,二公子文悦么,便拜姑布子卿为师;如何?”
赵秧闻听心中淡定许多,若晋公来意只是如此,那今日却是有惊无险,但此举对于董安于与姑布子卿而言便有些唐突......。
“臣拜谢君恩!”董安于此刻却当即应道。
“臣......”姑布子卿却是心下诧异,心说怎的晋公将我徒儿调了包?文悦与我心性相左,收此子为徒,岂不折了我的阳寿?但此刻若言明收毋恤为徒,那便将毋恤突兀摆放在众人面前,‘出头的椽子先烂’这样的道理姑布子卿焉能不知?原本自己打算悄无声息的收了毋恤,雪藏起来,从此衣钵得继,所学得传;只要自己悉心教授,假以时日毋恤必可放出异彩;但今日却着实为难,此刻的场合却又使他不能推拒,故面露难色道:“臣怕是不能领命。”
此言一出赵秧却是皱眉道:“怎么?吾儿配不上你么?”中行寅与范吉射听赵秧言辞脸上都溢出哂笑,赵秧又道:“吾儿文悦文学出众,仪表端庄,怎的不如你的心愿?况今日晋公亲传口谕,你不该推辞的。”他一脸肃然对姑布子卿说道,但眼睛却是在众人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瞬间眨动一下。
姑布子卿遂进入角色道:“臣非是贬低文悦才华,只是收徒乃是姑布私事,主君何必强求?”
晋公此刻看着面色赫红气虚心浮的姑布子卿心道,世人都说姑布子卿善观相、知天文、晓地理、具才情,是难得一见的奇才,赵秧得他如虎添翼,我看却是未必,倒是董安于心胸开阔些;他随即道:“姑布子卿,那你对收徒有何特殊的要求?”
姑布子卿仿若是赫气难平道:“非臣不愿收徒,而是臣之所学不能贸然收徒,否则会断了臣的福缘不说,也会误了徒儿的卿卿性命!”
嗯?晋公好奇的看着姑布子卿道:“那你便说来听听。”
“臣所学乃是天地之道!”姑布子卿出口便惊人道:“观相乃是循天理、窥天命、探天意,收徒便要有‘三大’!”赵秧和董安于听到此处却是嘴角露出一丝笑来,心说若论这‘忽悠’的本事,姑布子卿当世无匹。晋公和众卿都是被这‘开山阔论’吸引,俱好奇的瞪大眼睛细听;姑布子卿却是毫无怯色又道:“三大者,一曰胆大,与天打交道,异象纷呈,雷雹火闪频现,神妖鬼魅绕身,没有胆量,会吓死;二曰命大,偷窥天意泄露天机必遭天谴,若非命大,必暴亡;三曰运大,地之所藏,天莫不知;学我相术者,必是鸿运傍身,否则命运反噬,失心神!”
“噢!原来如此!”晋公不禁点头称道,众卿也不约而同附和道。晋公笑道:“今日听你说这些稀奇事,我等不妨当场验证,看有无小辈能配得这‘三大’,若是有,你便收徒,若没有,我等君臣也是一乐,如何?”
在场众人闻听俱是点头称是,中行寅心中对范吉射却是敬若天人!他此前二人谋划之时,范吉射便料到姑布子卿一定会找因由推拒,而这‘推拒’便会露出破绽,为打击赵秧制造出机会来!
一干小辈听闻晋公所言,也是精神抖擞跃跃欲试,天下谁人不知姑布子卿?那是半神半仙之体,前知五百年后知三百载,若是被他收做徒儿,便是注定了一辈子不凡。
姑布子卿此刻心下得意,便朝人群中扫了一眼,一看之下却是气急!只见跟随各家主来的众小辈早已是男女有别,相熟的凑成三五一堆,此刻那些公子们都是摩拳擦掌的往前凑成一排,文悦更是排在了前面,他刚听赵秧声色严厉的说与姑布子卿那些话,不禁心中体悟到爹对他的袒护备至,连股肉的疼痛似也瞬间便可忽略了。智瑶自视甚高,在场小辈哪里入得眼中;伯鲁不在行列之内,已被晋公指于董安于为徒,他虽是想拜姑布子卿为师,但转念想董安于乃是国士,若论及治国理政兴旺赵氏,非董安于莫属,便也心里满足。可是唯独那毋恤,此时鬼鬼祟祟在人后缩头缩脑,不但不向前凑,反而躲在那些女眷仆从之后似要寻机逃之夭夭。
姑布子卿即刻赫怒,身后的张孟谈低声道:“你快去逮住那十六儿,只需对他说一句话......他若听话,便再对他说第二句......”
张孟谈闻言快步跑向毋恤,眼见他拽住毋恤一番‘嘀咕’,毋恤听后沉思片刻,咬牙跺脚也排在公子们身后。
“众卿家,难得今日有此乐事,不妨都献出计策,如何验证这‘三大’?”
“臣有一策可试胆魄,”中行寅笑道:“我自幼好蛇戏,便各地搜罗异蛇,并建了蛇池,平日赏玩其乐无穷,不妨捉些来放在木桶中,若是哪位公子能将木桶中的蛇抓出来,谁抓得多,便算是胆大,如何?”
“此法甚好!甚好!”晋公笑道:“自古蛇类便是生于阴暗潮湿之地,其毒可致人死,其形可摄人魄,若论诡异可怖当是虫兽之首,自然可用此物试出胆魄;但公子们若被咬伤中毒却如何是好?”
中行寅道:“也无妨,我常年习研蛇药,每种蛇毒俱有对应之解药,若被咬伤,只需及时服下解药,便无大碍。但当中有一条三头怪蛇,被誉为蛇王,群蛇一概听命于它,若是被其咬到,却是无药可治。”
范吉射接道:“那怪蛇我倒是见过,周身丈余长,遍布金鳞,其头状若鳄首,额生鹿角,怒时便喷出毒液体,溅在身上便会皮溃肉腐骨融筋消,相传当世不过三条。”
“嗯?如此稀罕之物,何以不早让寡人观之?”晋公似笑非笑看着中行寅道。
中行寅忙道:“只因这三头蛇生性凶恶,臣又无解毒奇药,实在是怕伤到晋公,失了礼数。”
“无妨!今日你便遣人一并送来,我与众卿一同赏之。”晋公道。
中行寅笑道:“主公即便不说今日我也会将三头蛇送来,因世间传闻这三头蛇乃是存有古之蛇兽‘相柳’的一丝血脉,相传远古年代相柳出现之时,万丈方圆之内尽成毒瘴沼泽,人畜皆亡;但凡有幸存之人,必是百毒不侵命不当绝的长寿之人。三头蛇虽只有一丝相柳血脉,但其口鼻之中喷出的毒气已是甚烈,这种毒气能使人生出幻像,俱是日常所想的七情六欲之魔念,寻常人靠近二十丈便会乱了心智;近得十丈便魔念丛生露出本性;近得五丈会毒气攻心此后需调理三月才可恢复神智;若是近得一丈之内,又非命大之人,轻则从此疯癫不治,重则便有性命之危。”
范吉射道:“你的意思是?将这三头蛇作为测试‘命大’与否的标尺?谁能靠三头蛇越近,便说明谁的命大?”
“正是”中行寅笑道,他环视四周又说:“大家许是担心公子们测试时会出些意外?这倒不必,且在公子们靠近三头蛇的过程中安排些仆从,用羊毛堵住口鼻以防吸入毒气,若是发觉公子们失了神智,便将他们拖出场外即可。”
晋公点头应允,对智砾和赵秧道:“你们觉得可好?”
赵秧笑道:“听凭主公安排”
智砾却是皱眉对中行寅道:“还是谨慎些,切不可......”他心中忽然闪出一念,中行寅此番提议以蛇为测试之物,似极为不妥,但也实在揣测不出到底哪里有些蹊跷,只是智砾心中不由想起智家两代人丁凋零,甚至因此一度险些被晋平公废黜卿爵之位,排除出六卿之外,若不是伯父中行吴念及智氏与中行氏同宗同祖,都是荀氏后人,始终保全于他,而他自己也是小心翼翼做人,恭敬侍奉晋顷公弃疾与现任晋公姬午,如今终于熬出头来坐上晋国主卿之位;故凡涉及子孙安危的事智砾便十分留意。
若论起荀氏的辈分,智砾便称作荀砾,中行寅便称作荀寅,智砾岁长称兄,中行寅为弟。中行寅道:“兄大可放心......莫非?兄长儿孙也要下场测试一番?”
“呵呵,你那两个侄孙恐怕忍耐不住。”智砾笑道,他朝智申的两个儿子智宵与智瑶看去,道:“他们早痴迷姑布老弟的相术,今日岂能不争上一争。”
“时辰不早了,那便开始吧。”智公道。
毋恤心中此刻忐忑不已,若不是姑布子卿让孟谈带过话来,他已然溜了;原因很简单,他似乎与那坐在看台首位之上的晋公‘相熟’,他身上的鞋子和长衫原本都穿在晋公姬午身上......。
此刻忽然人声喧闹,只见数十个仆从中行寅的府中搬来几只木箱和一个盖着黑色麻布的大木笼,赵秧早已命人取来内里用青铜皮包裹的陶制‘太平缸’,这是赵府防火防旱储水用的器具,将里面的水倒掉,往地上一放足有两丈粗半人高,仆从将那些木箱打开,里面赫然都是青的、白的、花的、艳的,各色扭成一团的蛇,将木箱里的蛇都倒进太平缸,立时便见那缸中蛇身交错,蛇头林立,蛇鸣呲呲。忽然一声孩儿啼哭般的嘶鸣从那黑麻布遮盖的木笼中传出,这声音又似金铁相擦,凄厉刺耳!却见太平缸中的群蛇陡然安静,蛇首倏忽俱都转向木笼似是拜见君王;场上众人都是鸦雀无声,一同注视木笼。
毋恤听到那声嘶鸣,骤然发自内心冒出一股寒气来,似是有所感应,他一眼瞥向小白,只见场外娘亲和鱼鼓都在看着他,小白和伯鲁的两匹中山狼皆立于她们身前,却是毛发乍立,前蹄挠地,两眼血红;不对!毋恤心中暗道,自从跟董叔练功,便是数九寒冬也从不觉得冷,从未有像今日寒气发自心底而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