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茫茫,看不清来路也不知过往。人间百年,所相皆为虚妄。
在我有记忆以来,我就已经是佛前的一盏长明灯。我不知道点我的人所求为何,也不知道是否如世人所说,诚心诚意的求佛,就能实现愿望。如果可以,我想再见见那个日日添油的小和尚。
“皆空,来添上香油。”一个穿着衲衣的老和尚唤道。
“来了,师叔。”老和尚身后跟着的小和尚答道。他是皆空,是我常求佛前渴望再见的人。皆空是他的师父为他所取的名,取自“佛言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即使于佛前守候百年,我也从未懂过他们的这些道。
皆空,皆空,他的身世真是应了这个名。
他的师父是寒山寺的主持,而他是于寒冬中被丢弃的畸婴,因为他只有一只手。他来时生无长物,走时亦是如此。
寒山寺是这方圆百里香火最盛的寺庙,亦是最灵的。有些事情大概是上天早就注定的,就如我在这里遇见他。
我睁眼看这世间的时候第一眼见的便是他。那年他大概五岁,我知道的并不是很清楚,因为他的年岁是从主持捡回来的那一年算起的。
他很可怜,因为身体的残缺,总是不及常人便利。却又因为天生的慧根被师父夸奖,这样遭人妒忌又好欺负的对象,即使是寺里最小的和尚也敢乘着旁的和尚欺负他的时候补上一拳。
他本不方便,五岁的身体尚且刚刚勾到放着长明灯的佛台,况且寒山寺的香火旺盛,来寺里求愿的人很多,长明灯的数量是随着世人的愿望增长的。这供奉着的百盏灯火,日日都需要不少的香油。
我看着他提着那盛满香油的壶的手在发颤,添油的时候垫着脚,小心翼翼的加进灯盏,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他却做的很认真,渐渐的额头上溢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有时会拧成一股流进他的衲衣里。
他可真是个可怜的小和尚。
“皆空,缸里的水没了,快去贻泉打水。”
“皆空,柴房的柴没了,你快劈上一劈。”
“不过是个被父母抛弃了的残废,也值得师父如此夸赞。”
那几年里,我听多了这样的命令与欺辱。他不反抗,也不告状。默默受着这世间予他的恶意。
有一次,那些和尚又寻他做事,却未曾见他。只有我知道,那日他在山上抓了兔子,躲在供奉台下。台布遮住了他的身子。我看见他在那群和尚走后偷偷出来,抱着兔子站在我面前,叫了一句“长宁。”我不知道他在唤谁,这里并没有一个叫长宁的人。
他很喜欢那只兔子,求了师父允他养着。他很开心,连添油的时候都带着笑。不过后来兔子死了,我就再也没见他没笑过。
渐渐地他长高了,不再需要垫着脚添香油,拿着香油壶的手也不再颤抖。寺里的弟子也懂了事,不再欺负他,就连最小的那个和尚也会乖乖叫他一句师兄。但添油这件事他却一直做的很认真,有时他甚至会长久的凝视着我,我不知他是看我还是看佛。因为来寺里拜佛的人也会这样看我,不过与他又有些不同。
他佛经背的很好,甚至可以在我面前瞧着木鱼坐上一天,主持常常夸他。只是我悟性太差,大多是听不懂的。有时来寺里上香的人会求签,让他解上一番。他替许多人解过签,点过灯。我有些好奇,他是否也为自己求过签,或者这里的灯会不会有一盏是为他所点。
我不知道点我的那个人是求些什么,或许是哪家公子请求升官发财,金榜题名,又或是哪家小姐请求觅得如意郎君,美满姻缘。那么多人求佛点灯,添油还愿。我不知道自己燃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会燃多久,大概等到点灯人所求之事圆满,就是我的尽头。
那个可怜的小和尚在我面前诵经已有十年,敲裂的木鱼亦是有好几个,诵经与添油一般,日日不曾间断。我从未见他为那只兔子以外的物事笑过哭过,与他名字一般,四大皆空,他比供在这里的佛像更像一尊佛像。
我莫名的有些心疼,却不知为何。直到他病死的那一日,寺外刮起了大风,吹灭了这些本是经久不灭的长明灯。
我被旁的和尚重新点燃,又有新的和尚为我添油,新的和尚在我面前诵经。那些往日里我不懂的凡人的诉求在这一刻却在我脑中有了新的定义。那是他们的愿与求,现在我也有了所求。
我不向佛问我的来历,亦不向他问我的归处。我求的是那个独臂的小和尚再为我添油,再与我诵经。
那些我不懂的佛经,却在此时显的更深刻。“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我只是佛前一盏长明灯,无忧亦无怖。
忧由何起,怖由何起。此世不过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三百年前,我本是西山自行修炼成人的兔子精。我求西山坐落的佛予我一番点化好让我修成正道,早日位列仙班。佛并未同意,“你是西山灵气滋养的生灵,从未出过西山,见这世人。于凡尘无忧无怖无爱,非我点化而能成事。”他将我带在身边,赐名长宁。希望我被这世条教化,日后成为一个悲悯的神仙,护着众生长久安宁。
那时,皆空是佛前一小小童子,在我之前大概早已渡了不少善缘。但我以为他与我一般,是个难教化的,才跟在佛身边。总是施法欺负逗弄于他,比如乘他取水时跳进河里溅他一身,亦或是把换下的皮毛吹他满头,偏偏他是个善良的童子,不与我计较。我亦是个善良的兔精,也不再欺负他,只是爱粘着他,缩成一团,在他怀里睡觉。大概这样他也舒服,倒是没赶过我下去。
虽然佛说带我在身边教化,不过他讲经的时候一般只有皆空听。我原是个没什么慧根的兔子精,听完也是收效甚微,后来干脆不听。大抵命里只能做个兔子精。不过,我到也不是什么执着的兔子精,非要去天上做个什么神仙,在西山做个兔子精也很好。
万事都讲究机缘,我不愿听,佛也不勉强,倒是皆空为我着急。我是西山的精,若不能成仙,便不会一直跟在佛的身边。我早做了离开的打算,经常化成兔子偷偷溜去山间戏耍。有时候忘了时间,很久才回来。或者说我其实是有意忘记时间,也许哪次就不回来了。
每次当我回来,皆空就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的皮毛,叹气着唤我长宁。我隐约地知道他大抵是舍不得我的,我也有些舍不得他,但是一个兔子精是不可能永远陪着他的。
我问佛,是否有更简单的方式能让我快些成仙,他对我摇了摇头,成仙是一件麻烦事。
但我知道另一种成仙的方式,去凡间助人劫难,积攒功德,得道成仙,不过凡世复杂,稍有不慎亦会走上歧途,危害百姓。我求他如此帮我。
佛说:“罢了,罢了,看在你潜心于座前守候百年,便助你一助。”
我问他如何助我,他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我与皆空说我要去人间修行,积满功德,成为小仙,伴他长久。
他很开心,我从未见他那样笑过,比西山的星辰更绚烂。他一向沉稳,是佛最看重的弟子。他有情亦无情,佛爱是大爱,他爱众生,我以为在他眼中我与众生并未不同。不过,大概还是有些不同的。
在凡间,佛抹了我的记忆,将我化作了一盏长明灯,他大概想让我多听听凡人的诉求,了解人世纷杂的感情,成为爱世人的悲悯的仙。将我投放在寺庙既是庇护亦是督促。不论在哪,我总是个悟性极差的,即使是在日日诵经的寺庙,我仍然难理解人间悲苦,世人所求所愿。在佛前做了两百年没得意识的灯。
后来我才知,皆空曾于佛前苦求,欲与我一同下凡。佛说万事有因果,一不小心种错了因,便只能得错的果。下凡染上人间烟火,于他修行不益。皆空本是个无欲无求的童子,他受佛教导,更是修的清心寡欲的道。那时,却格外执拗,我于人间傻傻地沉睡了两百年,他于佛前长跪了两百年。
他如此渴求,佛终是应了他。但此事本是不可为而为,所以他下界于寒山寺一同陪她,却是个断臂的和尚。这是他不顺从因果的罚,皆空皆空,无所爱无所求。
不得不说,他果真是个有慧根的仙,我于人间两百年都未做到的事,他不过用了短短几年。他的记忆是在后山见到那只兔子时恢复的,他记起来他本是来寻他的兔子,长宁。
那时他虽然恢复了记忆,但到底是一介没得法力的凡人,且晚了长宁两百年。他只知道长宁于这寺中久在,却不知是她是何物又在何处。那只捡回来的兔子便是他在那凄苦生命里唯一的慰藉,正如长宁是他于漫长无尽生命中那抹跳脱世外乐趣。她从不知道她之于他是有多重要。
他在人间日日诵经,添油,为世人解签,求愿。这些都是他帮她积下的功德,靠着她这极差的悟性,即使于佛前燃上百年再百年亦是难成仙的。
我是于皆空病逝那一日才恢复记忆的,若我多听听他们所讲的佛经,多悟上一悟也不会于佛前空留余恨。
我不知道与佛的这个约定还有多久,我害怕可能一辈子也变不成那个西山无忧的兔子精,只能独守佛前听世人的祈求。又害怕变成西山那只无忧无虑的兔子精就再不能见到皆空,此生求而不得。
如果可以寒山寺这么灵,可以实现世人的愿望,那是不是也能听听我的愿望。我想再见他,那个在我偷溜出去十分担心的童子,那个与我共度这人间百年的小和尚。
在皆空病逝后,我又独自于人间百年,看凡人的喜怒哀乐,嗔怒哀怨。想着他的时候,佛予我的修行似乎也没有那么难挨。我渐渐的会听寺里的和尚讲学,他们念经我也好好听着,只为可以早一日的再见。我怕如果太久,他便忘了我了,芸芸众生,这世间的兔子不只我一个,若他有了旁的兔子,我便也不算什么了。
我比皆空回到西山的日子晚了整整百年。凡尘往事,嗔恨痴笑,百怨皆往,如寺里燃起几缕的青烟,风过无痕。
佛问我,观便人世五百年,可参破什么?
我不欲回答,再以仙身回到西山就是最好的答复。见到熟悉的地方,那些年忍受的相思片刻倾泻出。
我以为皆空会在这里等我,然后我化做兔子跳进他怀里,他再唤我长宁。我已经成为一个悲悯的仙,他是我学会怜爱的第一个人,亦是教我懂爱生怖的第一个人。我会告诉他我爱他,然后再以仙身伴他长久。与凡人一样,携手白头。
春影浮动,有蜻蜓低飞,他在那片粉色的花海里沉睡。他原是西山莲池里的一朵莲花童子,比我先悟得大道,自己修成的莲花仙,不像我晚了许久。
我化作兔子,钻近那个在莲花中沉睡的人的怀中。等他醒来,唤我长宁。
只有佛知道,那一日,春光大好,于经年的岁月中,一只兔子贪玩戏水,误入莲池被小小童子捞起。其实,有些因早已种下,只待来日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