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京城里最懂礼的贵女,是他明媒正娶的妻。那一日,举城同庆,十里红妆。
他是世人仰羡的亲王嫡子,娶她本非他所愿,那一日,红绸低垂,眸光回转,却已然失了心。
她是京城贵女之一,是个有爹无娘表面风光的嫡女。她的母亲是将军府家最受疼爱的小小姐,她的父亲是最受圣上亲信的一品尚书。她有着那些人羡慕的家世。没人懂她的艰难。
当年她的母亲谢宛央倾心于还是一个小小的状元的宁晤。这是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奈何佳人的父亲已是朝野上有名的大将军,怎会把最疼爱的小女儿嫁给一个没有家世的小状元,即使他未来前途或许不可限量,他也无法拿女儿的幸福试炼,他本是这样想的。
平日里看起来再可爱懂事的姑娘到底是随了将军的骨气,她认定的东西是不可悔改的,她的婚事是要自己做主的,她用自己的性命相要挟,疼爱女儿的老夫亲到底还是拗不过她答应了。好在他是个有权势的将军,拿捏住一个小状元还是容易的。
这段为人称道的美好故事也经不住时间的打磨,当年少时的爱情经过沉淀,也再不似从前那般热烈与忠贞。宁晤的才华受到赏识,渐渐获得圣宠,当得上一句爱卿的称呼。权势迷了他的眼,醉了他的心。他不顾谢宛央的反对与女儿的哭诉,抬了妾室,温茹惠,那是个温柔小意的女人。
谢宛央的父亲兄长皆一生只娶一妻,她以为宁晤会是如同父亲兄长一般的良人,世间深情的人到底不比负心汉多,遇见宁晤是她没福分。她是个高傲的人,无法忍受与旁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也无法将这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告诉父亲与好友,当初,这桩婚事是她用命求父亲求来的。愁绪郁结于心,她无人倾诉,刚则易折,便于宁殊妤六岁的时候撒手人寰。
这样的早逝只能激起宁晤一丝的愧疚却也再无其他,那个将军府中娇俏艳丽的小小姐的存在终被岁月抹去。
她的祖父沉溺于伤痛,但她的父亲却是不久后抬了姨娘为妻,让她有了新的母亲,理由是她还小,庞大的尚书府需要一个能管事的当家主母。这可真是讽刺,坏人总是能为自己的私欲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是尚书府的嫡女,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的外孙女,这等华贵的身份却选择不了自己的母亲,可笑的很。
当年她母亲下嫁,带了无数的嫁妆,父亲的官途是这些嫁妆出了不少力。虽然她的祖父不好插手尚书府内宅之事,但是也不可能让外人欺负了她去,在母亲过世后,就派人把那些东西过继给了她,又怕她年纪小受人蒙骗,被外人抢了去,又派了将军产业里做事的老管事帮她打理。每月的盈利照旧送来,铺子田地等她长大后再亲手予她管理。
那个女人不敢怠慢得罪她,在外人与宁晤面前做出一副疼爱她的样子,但伪装的再温柔的当家主母却不可能真心对待别人的女儿,这个母亲表面上总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在父亲面前对她嘘寒问暖,但那些女儿家该学的,她却一样也不予她。
小时候,她曾找父亲哭诉不要喊别的女人母亲,宁晤当时心软答应了,后来那个女人跑去宁晤面前卖惨,只说后娘难当,那个男人就又变了主意,那时她便知道,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她再也无法真心依赖。
他的父亲想看到后院的女人和平共处,她与他的其他儿女并无不同,只是顶了个嫡女身份罢了,还是个尴尬的身份。
然后,她用自己的钱请了最好的老师,苦学琴棋书画和女红,女子的四书与礼仪也学的通透,只是她并不赞同。世间的男子总是想尽办法困住女子,让她们困于自己造就的一方天地,以无知的模样尽心侍奉他们,却又嫌弃女子目光短浅,胸无沟壑,坏事由他们做尽,骂名却由女子来担,真是道貌岸然的很。
这世道本就对女子苛求的很,她已然有了这样的父亲,只盼未来能寻个好的夫家,若是兴趣相投,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若是水火不容,便是互不相干也好。最是不济,她就送和离书一封,以如今的身家倒也不会饿死,只是多忍受些风言风语。
她勤学苦练,十年如一日。那些名门世族谁家不知道尚书府出了个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嫡女,且还是谢大将军疼爱的外孙女。那些年大小宴会,见过她的长辈,不少都起了心思,想为自家尚成亲的儿子做打算。不过宁殊妤如此家世,京城能配的上的也不多,且样貌生的一等一的好,又是个懂礼讨喜的性子。便是去提亲的也不会少。成王府,周将军府,京城王家皆在其中。
只是有珠玉在前,府里的其他小姐便显得有些寒碜了。不及她美貌亦不及她才华。
新的母亲去她院里找麻烦,“殊妤呀,娘不是来怪你,只是你这等行事,把府里的小姐都比了下去,如何让她们寻得好人家,筝儿还有两年就要及笄,为娘好些难办啊?”
“母亲,我在外人面前这样叫你一句,你便真当自己是娘了,我宁殊妤的娘只有一个,在我六岁时就死了,您莫不是从棺里爬出来的。莫说府里小姐的婚事与我何干,就是相关,我嫁的好她们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她们自己嫁的不好,是自己没本事。况且您当年给她们请礼仪先生的时候可是独独忘了我呢,现如今来威胁我,怕不是忘了你往日的所做所为,我便是没给她们的婚事使绊子就是好的,你还来我面前说这些。”她顿了顿,想到些什么,不得已添上一句。
“劝母亲不要在殊妤的婚事上做手脚,若是我嫁的不好,影响了府里的姑娘,嫁人事小,却误了爹爹的大事,您这主母的位子怕是也坐不稳的。”话毕也不多说,给秋泠递了个眼神,让她送客。
温茹惠听她这番话火冒三丈,却又打不得骂不得。她扮的是个端雅大方的后娘,是不会明面上落殊妤的面子,此时却是气的恨不得把帕子都搅碎了,本就是个难管教的丫头,又到了成婚的年纪,更是无法无天,欺到她头上来了。外人只当她们母子和睦,她将殊妤当作女儿疼爱,殊妤将她当作母亲孝顺,却又如何得知那个知书懂礼的尚书府小姐对她如此。
她又不能在外人面前坏了殊妤的名声,若是如此,自己的女儿怕是被连累许不了好人家,且宁晤是个爱面子的,若她在外说这些被别人笑他家宅不宁,怕是再喜欢也要怪罪自己。她虽是个上位的女主人,却不是个傻的。这口气只能咽下去,等这丫头嫁走了,这府里还不是自己做主,让宁晤给筝儿再讨个好些的婚事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姐,你这样让她走了,她要是在你的婚事上动手脚可怎么办?”秋泠担心地问道。
宁殊妤抚平了袖上的褶皱,端了茶水放在嘴边吹了吹,“不会,她能走到今天,自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况且她可不是人人都能拿捏的软柿子。
另一边,成王府。
“娘,您说什么?您今日去尚书府帮我提亲了?”窗外飘零的树叶被这叫声吼的打了个转。房里危坐的人脸上止不住的惊恐和怒意,似一只受惊而弓起背发怒的猫,下一刻就要从椅子上弹跳而起。
“对,你没听错,我和你爹商量过了,你如今都二十了还没成家,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爹都抱上你大哥了。那个姑娘我见过几次,样貌上呈,不说倾国倾城,但放在京城怕是无人能及。且小小年纪失了亲生母亲,还如此知进退,懂礼仪。才情也是传了出去的,描的丹青,作的诗在那些小姐中也是拔得头筹。这等可人,为娘帮你讨回来,你可有什么不满,就怕人家姑娘看不上你,退了你的聘礼,你可去哪里哭。”成王府夫人缓了声来劝他。
云澈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他二十还未成婚且没得通房似是在同龄里有些不同。不过突然就要成婚,还是和尚书房那个呆板的木头,他一想到宁殊妤那个样子就害怕。
其实年少时他和他那群酒肉朋友一起去偷偷看过她的。在王家小公子的满月宴,那时候宁殊妤的名气就在世家小姐和公子中传的盛,听说是个学习好的。学习越好就越是在云澈他们那群人里被讨厌,他们大都是家族里的纨绔子弟,父母经常拿别人家的孩子来比较,听得多了也就烦了。但偏偏听说这宁殊妤在京城一干女子中长的最好,又忍不住一起去看漂亮的小姑娘。
那宴会本来是男女分开的,他们既然要看宁殊妤,就不能是开宴后,只得偷偷在开宴前叫来王书衡,让他带他们走的王家的小路,小心地躲在假山后面看那群嬉戏的姑娘。
不得不说有些人天生就是与众不同,云澈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于花丛拿着团扇扑蝴蝶的娇俏女子。便是隔的那么远,他也看见了她姣好的样貌。他一项自诩京城最美少年郎,此时对比看了,于她面前也是失了颜色。
他心动了,大概是一见钟情,对着宁殊妤。但少年人的心动算不得什么,况他是个风流的少年,人生乐事如此多,一转眼就忘了。
宁殊妤还是大人们口中称赞的贵女,听说走起路来不比宫里的那些受过训练的贵人们差,便是每一步的尺寸都丝毫不差。且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四书也修习的极好的女子。是世家标准的大家闺秀。
云澈是成王府嫡子,却又不是嫡长子,王府的官爵不用他来世袭,家族的重担都是在兄长身上。父亲母亲也不过分要求他,一不当心养成了这般纨绔的性子。不学无术,还整日跟着那群不着调的朋友喝花酒,玩骰子,调戏姑娘。学业也是荒废许久。
他们这种人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就是那些世家口中的标准啊,总是被拿来比较,听都听烦了。
女子更是可怕,除了样貌不同,走路说话行事都是一个风格,端着身子,像个直挺挺的板子,步与步之间的距离用尺子度量都挑不出错处。
宁殊妤在这些板子里是最醒目的一个,往往这种对自己高要求的人,对身边人也是高要求,若是喜欢她,娶了她怕是要倒一辈子霉。说不定会督促他整体学习那些之乎者也。整日和这样教条下培养出的女子待在一起,便是再好看也会觉得无趣。她们没有自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样的女子他配不上也不想配上。
如今,他后半生就要断送了么。他反抗,父亲母亲也不听,只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他。可他记得自己的大嫂还不是大哥亲己挑的,倒也见他们说是大事。
成王府与尚书房两家的婚事算是定了下来,听说是宁晤筛选后由宁殊妤亲自挑的。如此,他便是想退也没办法了。
他这是与那宁殊妤结了什么仇怨,要这般害他。那么多青年才俊偏偏挑了他这个纨绔的。
成亲的日子就在眼前,不过再十日云澈就要娶妻了。
“云哥,你走什么运了,被宁家的小娘子看上,她可是京城里排的上号的绝色美人呢。且是那些个高门府第皆看上的儿媳妇,你是如何夺得她的青睐,成了这桩美事。”说话的人是云澈的小弟之一,他一边羡慕一边又细细打量着云澈。“不是我说,云哥你除了长的比我们好看些,玩骰子赢的多些,再也没有比的过旁家的公子们的优点,这宁家小娘子怎么就瞧上了你了呢。”语气透着里说不出的疑问。
虽然云澈并不认为这是桩好婚事,但也容不得旁人说他配不上那宁殊妤。跳起来就给对面说话的人一个爆栗。“小爷我怎么,风流俊俏,就单单说这样貌,这京城里还有第二个公子可以比得上我的的么,那宁殊妤瞧上我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对面的人早就习惯了他这副自己天下第一的样子,只得讨好的说,“是是是,这京城谁比得上云哥您呐,就单说这样貌帅他们十条街呢。”心里又忍不住诽谤,长得好看还不是托了王妃和王爷的福,与他有什么干系。十年如一日的拿长相说事情,也没有的别的啥长处。虽是如此,自己也是不敢惹这小霸王的。
云澈得了满意的答案,就昂着胸头也不回的走了。既来之则安之,小爷我还怕个女子不成。
雨后初歇,一穿着青色衣衫的女子坐在窗边,伸出手接着房檐上时不时落下的水滴。
“小姐,别玩了,快来试试嫁衣吧,若是不合适,奴婢再帮您改改。”秋泠对着窗边的人喊到,打断了她的闲适。
“怎么小小年纪这般操心,像是个嬷嬷。我自己的嫁衣我能不知道么,那可是我亲自绣的,你可歇一歇吧,累坏了谁在成亲那日替我梳妆呢?”宁殊妤调侃到。这丫头忠心是忠心,不过操心的事太多,哪天用绳子给她绑上,让她再不能多事。
成王府的婚事是她亲自挑的,云家的男子皆是有担当之人,且不说成婚前,但若是娶了妻,就一心一意的为妻好。从云澈曾祖父那一代起便是一夫一妻,虽是府里没得这样的规定,但府里的小辈却也一直如此。
家庭简单,比不得旁家支繁多,交际复杂。且云王和云王妃是出了名的好相与,明是非之人。若是她嫁于云澈,断不会受到来自公婆的不平待遇。
最是重要的一点,云澈应该是个好人,也许会是她的良人。
至于王家和周家的公子,虽是才情出众的京城贵公子,不过家里子嗣众多,人际复杂,她在尚书府早就受够了这种虚与委蛇,怎么可能走母亲的老路,又将自己的后半生还放于宅斗之中。她的时间用来打理自己手中的田产,地契都不够,哪有心思放在兄弟分家,女人争宠的事情上。
自己那些年那么努力营造一个好名声,也就是为了定亲的时候能多一些选择,至少让自己以后的生活得到保障。
这桩婚事从定下来起就被圈子里的人传的沸沸扬扬,直到宁殊妤嫁的那一刻,满城红绸,目之所及皆是喜庆的红色,单是从尚书府里抬出的嫁妆都有六十四担。这是她的婚礼,是全程贵女皆惊羡嫉妒的对象的婚礼,如此盛大,万人空巷。
“姑娘,可画好了妆,姑爷来了。马上就到吉时了,准备准备盖上盖头。”屋外的吴妈妈喊道,她是这次婚事礼仪的管事妈妈。虽然早已走了无数次这样的流程,但这样两家富贵人家的婚事还是马虎不得,不能出一点岔子。
秋泠立马回了“好了,好了,姑娘的盖头已经盖好了,请姑爷稍等。”
宁殊妤那些年跟着先生学知识时习得了一身好性子,为人处事冷静的很,成亲这样的大事倒也不慌。只是看着一旁急的打转的秋泠有些好笑。
门外的云澈已经有些不耐烦,昨夜里兄弟们扯着他出去放纵,说是成婚前最后的自由。喝酒直到三更,今个一早他就被人扯着换婚夫,赶鸭子上架似的,耐着性子跟着吴妈妈一步一步走着流程。本来亲王府离尚书府不过一个时辰的路,说为了喜庆,显示男方对女方的重视,偏生生让他骑着马从城西到城东绕了一圈回来,整个京城怕是连巷子里的小黄狗都知道他今日成婚。
此时,一只青葱玉手推门而出,又似是不经意间漏出大红嫁衣下的一段皓腕,夺了人眼。面前的人穿着这大红的衣裳,说不出的妥帖。云澈本双手环在胸前,一只脚微微弓起,不正经的站着。旁边那些陪他迎亲的兄弟打闹着,都探着头想从门纱缝里一睹美人芳泽,却在宁殊妤出来的那一刻突然没了声音。
虽是还没见到人,单看这一截漏出来的雪白,便知道往日京城所传不假。宁家的嫡女该是个倾城的美人儿。
宁殊妤出嫁本该由兄长背到轿前,但她是家中长姐,亦没有年纪相仿的亲弟,送轿这事便由着他这未来的相公代劳了。
清泠小心地扶着宁殊妤一步一步前走,府中的一干人都来送她。温茹惠和宁晤自然也在,她的父亲于她出嫁前这一刻仍叮嘱着她去了婆家要小心行事,而不是给自己的女儿当永远的依靠。她也不太失望,这些年,伤心早就攒够了,余下的早已是心灰意冷,听着她的这些话她早已没了情绪。
云澈在一旁等得早已不耐烦,本就在门外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看见了人,这还嘀嘀咕咕半天。就算他再不喜欢宁殊妤,他堂堂一个男子汉还能欺负女子不成,岳父用得着说这么多。一把拉过她的手,牵在手里,要把她塞到轿子里去。
宁殊妤正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看不见他的动作,被握住时惊了一下,又立刻恢复镇定。
他发觉了被牵着的人顿时僵住,应该是被吓到了。出声提醒道“我,是我。你未来相公。”似是安抚。
“嗯,我知道的。是你,云澈。”他的名字从她的嘴里念出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似是坚定又含着温柔。
被牵住的那一刻,她的心突然变得很柔软。本以为不再对父亲抱有期望,便不会失望。原来是自欺欺人,好在她今天嫁人了,再也不用待在这个令人恶心的地方了。幸好,他是个很好的人。她紧紧的回握住那双手,很大又很温暖。
云澈被这句回答和回握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手里的这只手又小又软,牵着的感觉还不错,与她成亲似乎也没想象中那么不好。
那一日,满城欢愉,大概是她幸福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