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金
时令刚过小满,远郊车在出了灌县(都江堰)后是一马平川的柏油路,车窗外连绵起伏的高山、追波逐浪的云海、秀甲一方的川西风光是我十分向往的,未到青城山,便提前买了份导游图,意欲按图索骥。因是淡季,游客甚少,车行赤城阁时正是9点,先前一路太阳,此刻却一片蓊翳,两岸陡直的峰岳遮没了日晕,苍竹林海拂来清风,有徐徐凉意萦绕,这就是中国第五大名山——青城山。
未进山,已听见“师兄!师兄”的呼唤声,惊回首,疑是故友重逢,抬眼一看,原来是当地乡人。暗想,这师兄的雅号本是学徒之间抑或艺人之间的称谓,不料,在这青城山道家圣地,居然也听到了这流行在世面上的熟悉的声音。驻足时,一个黑壮的青年农民迎上来,说道:“师兄,坐滑竿吗?”
我有些吃惊,说:“坐滑竿?抬人的滑竿?!”乡人一笑,抖抖肩上的红背心,说:“是啊,抬你上山嘛!上山七元,下山五元。”我连连摆手挎着包走了。滑竿就是竹轿,我虽未享受过此福,心目中却很是不屑,不屑于将快乐凌驾于别人的痛苦之上。
我绕过了一个小轿,直登古道,古柏林间,青石台阶上无不是乡人的滑竿。滑竿是一色碗口粗的楠竹做成,软塌塌的竹块上铺着新色的被单,甚至还有床铺用的枕头枕套。行了一程,青城山古道上的滑竿依然不绝,叫客上轿的声调在山上回荡。于是我便择一路道歇息,一中年农民忙赶过来,说:“师兄,坐轿嘛!坐轿安逸哟!”
我问了价,农民说上山七元,下山六元钱,满山转是十元!我问:“有人愿意满山转吗?”
这位农民一改拘谨的姿态,乐颠颠地说:“咋没有呢!去年热天就有一个重庆火锅老板携着老婆旅行结婚,让我抬着他夫妻满山转嘛!”农民指了下靠在树边的一位搭档。
正起身,山脚缓慢走上来几位老者,一个个手拄竹杖,头戴旅行帽,一步三停。我对农民说:“生意来了,伙计!”
我从经验上判断,这些应当是单位里离休的老同志,手中自然有钱。几个农民翻身而起,“蹬蹬蹬”几步就赶了上去,看见最前面那位老者,顷刻间笑呵呵道:“坐轿嘛!上山七元,下山六元,满山转十元!”
走在最前面的一位老者说:“谢谢了,小兄弟,你来抬我坐轿?哈哈哈!”
农民不甚理解,问:“老人家笑啥子哟!”
几个老者中一个坐到青石级路道边,擦着汗说:“几十年前我就坐过轿了!”道边的农民都愣住了。
山是越来越陡峭,一路空山鸟语,亭台楼阁掩映在深山翠绿中。6月初是淡季,游人稀少,此时是上青城山的最佳时机,一过6月,学生放假了,山上便多了些笑声。
经过铁索护栏的路段,出了青城山天师洞,两个北方汉子忽地从山下冲上来,一个壮汉脚走得好快!“蹬蹬蹬”,几步就窜到前面去了,同行的年轻人也不甘落后,几步追上去。出了天师洞,滑竿越来越少,到达呼应亭时,那闪悠悠的竹轿就全都没有了,有的只是鸟声。深山老林里,太阳从叶缝间滑下一束束光线,光线射到青石的路道上,光斑闪烁。太阳渐渐升起,深山里无声无息,陡然赶来一路风尘,风势款款拂面,清凉可人。
午后,即下山,归途上,在半山亭小憩,几个打猪草的农家少女在闲聊,突然听到嘎吱嘎吱的声响,只见一位老者摇风打扇,闪闪悠悠的由人抬上山来。我一看,原来是那位说几十年前就坐过轿的老人,只见他坐在轿上摇风打扇,好不快活。
抬轿的两个农民也是先前叫我坐轿的人,就像刚刚演过的一场电影。下山是最折腾人的,有专家说下山是腰椎在使劲,一不小心就会摔伤。走了一阵,路经半山亭处,从山脚下走来几个背背篼的老太婆,几位老人也是说说笑笑,摇风打扇,一路欢声。
我坐在路边歇息,便问道:“几位老人家从哪里来哟?”
一位老婆婆头也不抬地回答说:“来得远喽!”其中一位背着香蜡纸烛的婆婆说:“我从广元来哟!”
广元有翠云剑门关、张飞柏、豆腐铺,翠云廊是一条绿色的长廊,千百年来一直为川陕通衢大道,三百里行程上有十万古柏,它从剑阁通向梓潼、阆中和昭化。四川民间有一句话叫:“到了昭化,不想爹妈。”那个时候的四川昭化,是很富庶的所在。见到这三位老婆婆,再看到她们一步一步往山上走,说是去拜见上清宫的张天师。之后,我好一阵深思。
三位老婆婆隐没在大山深处之后,一位从山下上来的道姑刚好歇坐在一尊青石台阶的路边,用一张洁白的手帕在擦脸,手帕拂过,刹那间变化出了美丽可人的面容来。道姑很白皙,皮肤细腻,五官颇标致,宛若天仙下凡。她斜坐在路边,肩上背一个军绿色的挎包,看起来不太协调。坐了一阵之后,道姑又上路了,我一直看着她隐没在杂树丛生的绿意里。
初到青城山,滑竿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后来明白了滑竿的好处之后,我下山许久都还十分怀念。为甚那么多劳动大众愿意且主动为人抬滑竿,为其劳筋骨,并无怨无悔?是市场经济的缘故吗?似乎又不是。
岁月更迭多年,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最让人遐想的仍是那位美丽至极的道姑,不知她现在如何了,山中清贫的日子过得好吗?还有就是那三位从川北远道而来的婆婆,今日还健在吧?
这是1988年6月1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