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绑来的,确是玉深云。她脸上神色淡极,却有几分复杂。自被带进密室期间,她便目不转睛一直注视着习习,目光一刻都未挪开过。
习习赶紧替她松了身后打着死结的绑了她双手的绳子。见她身上并无明显的伤口,才堪堪松了口气。
她扶了玉深云坐在床上,“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异口同声。
习习笑笑,拿过水壶倒水给她喝。
“连如挽把我抓来,是想威逼与泽为她衷心办事。你呢?”
“你失踪在王府闹出的动静不小,他叫我严加防范,守着我的人也多了些。只是不料,竟然早就有人混入了王府,在我的衾被与枕头之上熏了迷香。一时不察,就被带到了这里。”
玉深云说话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仿佛她正在说的并非自己遭遇的事,而是他人的经历。
见她一脸倦怠寡淡,忙拉了她往石床上躺下,惟一的一张褥子,也被裹在了她身上。
玉深云瞅瞅身下,又瞅了瞅她,把褥子拂开,道:“你也裹着,天气有些冷。”
习习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你来之前,我一直都在睡觉,也不知睡了多久了。今儿是哪天了?”
玉深云躺在石床上,背对她,“今天廿九了。”
她喜笑颜开,笑嘻嘻背靠背挨着玉深云一块儿躺了下来。
她虽睡不着,却也不能一直站着。密室里的摆设太过简单,只有一方石桌,与她身下的这张石床。
过了许久,习习以为玉深云已经睡着了。可她自己睡得饱饱的,此时有些不耐。奈何她欲翻身又恐惊醒玉深云,很是憋屈,只好时不时轻轻叹上两口气。
玉深云忽然幽幽道:“你叹什么气?”
“玉美人你没睡啊”,她先是一惊,转而平静下来。眼珠子转了几圈,道:“七王爷想必把事情告诉你了吧。”
玉深云没有答话,沉默。
她没有否认,习习继续自顾自说:“我担心连如挽有事瞒了所有的人,到时候,皇上与七王爷措手不及,与泽也会被牵连其中,不得善终。”
玉深云的背似乎动了一下。
“他们既然决定跟连如挽对峙,绝不会没有这点警惕的。几个男人凑在一块儿,再差劲,也不差不到哪里去。”
闻言,她稍稍安心了一些。事情已走到如斯地步,无法轻易改变,惟有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随机应变,走一步算一步了。如今,她二人被困在密室之中,再多的担忧都是多余的。
密室中又陷入短暂的沉默。
背后的玉深云似是动了动,她唇边逸出一声极浅极浅的轻叹,似乎在宛然叹息。
“他要成亲了。小继的路,不好走了。”
此言一出,顿如当头棒喝,敲醒了习习心底沉淀的心事。
玉深云接着道:“你知道我在迭城之时,为何用的花名是绯烟么?我是为了引他前去。因为他是绯烟的儿子。”
抖出的消息太多,习习一时消化不了,只瞪大了眼睛,听她讲述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月三斜里买走绯烟之人,便是当时尚是六品小官、如今身为墨国太师的施永吉。若真追究起来,绯烟在施永吉的升迁路上,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墨国皇帝喜爱女色,他便千里迢迢感到墨国,买下了绯烟,赠给自己效忠的主子。要说他当时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何来如此之多的银两,又牵涉到一人。那人,乃是暮子勋的父亲,商人施步。
他与施步交好,又承诺他日若能身居高位,定暗中将墨国的许多生意分由他经营。商人或许重情,但更重利,施步一口答应了他。二十多年,他二人皆得偿所愿,一人荣登太师宝座,一人,富可敌国。
绯烟更名方绯,深得墨国皇帝的喜爱,差点就被立为妃嫔。然已故德善皇太后,当年用手段得到先皇宠爱,冠宠六宫,荣耀空前。她不满皇帝为方绯所惑,又鄙弃方绯的身份,将其遣出宫。
皇帝无奈,只能暗中命施步将方绯接去一处寂静宅子养身。德善皇太后不知的乃是,当时方绯已怀有龙裔。半年之后,她产下一子,碍于自己身份,不敢贸然允许皇帝接自己的儿子回宫,恰值施步娶妻已一年有余,却暂无子嗣,改将其子交予施步代养。皇帝知此,对施步加官升位,宠渥有加。
方绯的儿子,便是施步长子施泠宸。
故事到此并未完结,方绯一人独居已久,念及皇帝当初的深情许诺,犹然在耳,皇帝仍是皇帝,美人不断,而她方绯,却注定只能在那方庭院里,了此余生,分外忧郁。
施步代为照顾方绯,也日渐对她暗生情愫,趁着酒醉,强要了方绯。
那时方绯名节已毁,但皇帝的宠爱早已再另外的美人身上,她本就多愁善感,体质虚弱,不久,竟怀上了施步的孩子。
施步夫人闻此,羞愤难当,上门质问。方绯只是低头不语,不予辩解,将此事认了下来。施步夫人无法,只得由她生下施步的骨血,趁机欲逼死她。不料,她自己早就以一条白绫,悬梁自尽。
施步与方绯的孩子,就是方懿。
方懿的母亲自她出生后不久便死去了。在施府不得施步夫人的喜爱,受尽欺凌,仅仅在施泠宸在府中之时,她才能免受欺压。施步夫人明白,施泠宸毕竟是皇子,皇帝迟早会名正言顺接他回宫,而方懿不一样,她只是方绯与自己丈夫的女儿。她有儿子,自然不在乎方懿。
于是,她趁施泠宸有一次外出,命人将方懿送去了允国,任她自生自灭。
施泠宸知晓之后,去了也理寻找自己的妹妹。至此,引发了几位女子痴缠的一生。
玉深云所说,墨国皇帝病危,心中却为施泠宸这个儿子,留有一席之地。他速速召回在梁夷的施泠宸,恢复了他本该有的皇子之位,加冕为王。
众多皇子不服,墨国皇帝便为他金口指了一桩婚事,以封悠悠众口。
习习的眼角流下一滴泪,原来如此。难怪他会因方懿痛恨自己,难怪他说他也可以为了方懿取自己的命,难怪他那时在月三斜与方懿那般亲密,还说,方懿不是外人。
一切的一切,似乎早就注定了,她一句戏言,毁了方懿的名誉,让她永世烙上了月三斜素月的称号。却也因此,令自己倾心与一人。再因此,错失了他。
她伸出手指,抹去眼角的那滴泪,问:“墨国皇帝病危的事,是何时传出的?”
“就在月初,我以为你知道。”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知道?那会儿,她沉浸在伤痛之中,又与另一人纵情山水,尔后便自断情根,一心要取嫡蓝弦身上的灵魂碎片,不敢再碰触墨国有关的一切。
他决绝推开,便是知道他二人之间,再无可能了么?有方懿,有他的亲王身份,有他即将过门的妻子,他们情再深又如何,抵不过一场世俗。
左臂环住上身,她颇为无奈,为什么要让自己知道真相?若是不知,她此刻也不必多想。她感觉到玉深云的背与自己靠近了些。
“玉美人,你恨妍月么?”
回答她的却是无边的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一声淡淡的“不恨”。
她十分欣慰,嘴角扯开,继续问,“那你恨我么?”
玉深云此次显然比上一个问题沉默得更久。久得她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了。
“不恨。”
又是那样淡淡的一声。
她的眸中蓦然涌出泪水,颤抖着声音轻轻道:“小玉。是我。”
玉深云竟因那声“小玉”立即从床上翻身而起,呆呆地望着她,忽然亦落下泪,“你果真没死。”她说完,头便深深垂下,叫人瞧不见她的表情。
习习也翻身坐直,轻轻揽了她,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头,“小玉,你看,我死而复生,依旧祸害了你一番,你却不愿恨我。你才是个顶好顶傻的姑娘。”
玉深云竟闷闷出声:“我没有资格恨你。倘若我那时成熟一些,将那些东西深埋心底,你或许不会轻易寻死。我明明知晓,你不是施泠宸杀的,却一心逃避,将罪名悉数扣在了他身上。我应该多受些罪的,这些还不够偿还,远远不够。”
习习松开她,把她的头摆正,与她对望,一字一句,认真道:“你无须偿还我什么,因为你从来不欠我。不管是谁,师父都不会让我们死的。连如挽带我们出去之后,你要记得,好好跟七王爷过日子。我不一定能时常来看你了。”
她的手被玉深云突兀抓住,不肯放,话也有些狠戾,“你是不是又要做傻事?你别以为这一次幸运死而复生,还能有下一次!”
习习拍拍她的手,微微笑道:“我从小就聪明着呢,怎么会做傻事?”她嘴上如是说,心底却忍不住忧心忡忡,担心七王爷和与泽是否会自乱阵脚。
玉深云虽有狐疑,但她并不十分清楚,七王爷与皇上究竟准备如何应付与大将军与连如挽的不义之举,也猜不透习习究竟意欲何为,只能暂且相信她了。
青梅竹马的两人,心中生出的间隙,终于算被修补了一些。如今,又在密室之内,同甘共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