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许西西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父亲和弟弟许西泽,长相都是称得上帅气的。小时候,许母经常取笑她:“你是我们捡来的孩子,看吧,丑死了。”她嘟着嘴不服气:“我虽然不像你那样漂亮,可是我像我爸,走在外面不认识的人都知道我们是父女。”然后会很得意。任谁看到许父年轻时的照片都会忍不住赞叹:真是个英俊的人!如今,表姐段桂芸依然当偶像似的崇拜着他。许西西的大姨曾经取笑许母:“你们俩结婚那个年代在咱们村里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提前见面的?偏偏你一定要先看看,结果躲在里间偷偷的看完就再也不担心了。”以至于后来寄居大姨家时许母总是无法抱怨和反驳的。
许西西的外祖母在许母十岁时便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当时身为幺女的许母被迫停止学业,担负起料理家务、照顾外祖母病情的重任来。当时许西西的大姨和大舅已经成家,谁让她最小?谁让她是个听话的女孩?谁让她有个重男轻女的父亲?后来许母伤心时常会这样想。以后的几年里学校的老师怕毁了一棵好苗子屡屡找外祖父谈话,加之外祖母的疼惜会在一旁劝说,她又断断续续读过一些书,怎么是断断续续呢?大多在点着煤油灯的夜晚,许母边纺着纱车边给写完作业的许西西讲着“故事”:
每个早晨在鸡打完三声鸣后,伺候了你外婆晚上加餐、几次起夜后迷迷糊糊睡着的我开始起床准备一家人的早饭,一边烧着大灶,一边拌着鸡食,得空去给牛槽里填满饲料,待粥在锅里开了三个滚儿后,去叫你姥姥和姥爷起床,趁他们洗脸的时候我去收拾书包。一家人吃完饭,你外公上工去了,我服侍你外婆吃饭,然后收拾碗筷去上学,此时学校已经上第二节课了,第三节课快要结束时,我就要飞奔回家给你外婆熬药并准备大家的午饭,下午也是这般忙碌,饭做的稍不合口味,你外公还要大发雷霆一番……我的学习怎么可能跟的上呢?
昏黄的灯闪烁着让许西西看不清母亲的脸色,只有纺车一圈圈的吱呀声缅怀着长长的沉默。
“我十五岁那年,你外婆去世,我便再也没有了上学的指望。如今,我要努力的活着、当家,绝不让你走我当年的老路!”
那时或者现在许西西都不知道恨是什么,只能让母亲突然放大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敲进耳朵。那些痛心疾首、咬牙切齿就是恨吗?大概是深深的怨吧——怨着命运,她不知道。
母亲遇上父亲,许西西总认为是冥冥中注定的,放到现在应该会给它冠上那个美丽的词——缘份。许父是整个家族中的长子、长孙,他的出生也终于让生了四个女孩的许奶奶能抬起头来说话,所以受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许父是聪明的,读书好、通音律、会武术,虽然在恢复高考后以七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仍不影响他在三乡五里“文武全才”的好评,这样的男人,如果给女人重新选择的机会,仍是会飞蛾扑火般投入的吧,哪怕倔强如许母那样心高气傲。
人在没有看见结果时永远会选择重复,那是性格使然、是习惯使然,又怎么能去责难命运呢?结(人的语言交缠在一起)果(日子在人群里发了芽)这两个字,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慢慢把人们推向了熟识或者陌路。
如此郎才女貌的两个人,被谁看来都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许母没办法像大姨那般“冒险”,放弃家境人品都不错的人家,执意嫁给离过婚而且大她十几岁的大姨夫!许母当时也没有这样一个值得冒险的人,再者以她端庄规矩的性子,是的,她没办法做到,也没办法逃过外祖父的强权。
许母未出嫁时已经受够了委屈,如今要撑一个新的门户坚决宁折不弯,如何也装不出“小”媳妇的样子来,许父在家从小就是被捧在掌心里的人物,哪里受得了“别人”制约!婚后,许奶奶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儿子频频被媳妇“训斥”,这还了得,领着几个女儿施起了当婆婆的“家法”,许父本来是保持中立的,而双方却越演越烈。
许母不怕吃苦,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开始了分家过日子,许奶奶只给了他们一篮米、一袋面、一处空房子就让他们另起炉灶。许父是娇惯坏了的,小时候不曾挑过水、也不曾下过田,单凭瘦弱的许母,日子过得相当艰难。即使这样,一个小家也渐渐充实起来,可是这些却是伴着每日的争吵过来的,女人的唠叨、男人的烦躁,各不服输,继而升级成动手撕扯、拳脚相加,男人手脚重脾气上来不管不顾,稍有不甚撞上哪里头破血流,战场每日硝烟、无一时详和。
许西西的出生是不能算他们婚姻的调和剂的,充其量是他们两个人的缓和,也是许母在这个依旧重男轻女的家庭中更加难以立足的开始。常年在外的许爷爷是一家之主,谁都不曾料到他竟然捧许西西若掌上明珠,直言这小人儿福运厚泽,讦奶奶奶暗气在心,许爷爷离家之时也就是许母与许西西厄运的到来之时,许奶奶是一直唆使许父和许母离婚的,许父没像对门的闫家大哥那样依着母亲的意思照办,多少次和许母吵架、许母多少次坚决要离,都没赢得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许父的这一个坚持,就是一辈子。
许母带着许西西离家,在许西西儿时的记忆里,那长长的火车铁轨上轰鸣的汽笛声、那一垄垄空旷无边的田地、那无数个颠沛流离黑白交错的灰暗日子,间或夹杂着某处公园里许父和许母对许西西的争夺撕扯,也有那荒野尽处整片整片金黄的油菜花……带着许母的决然与许西西的恐慌像剪辑的电影般一段段涌来。如果有人问你懂得“流浪”吗?许西西想:母亲是懂得的,我也是懂得的。
许母拉着四岁的许西西追赶在黄昏的田梗上,一大一小急促的脚步声踉跄在随意的风里,被苍茫的原野吞噬的越来越黯淡,就这样狠狠的流浪着,孤独的躲避着往事与岁月,刻划着一笔笔的冷暖炎凉。
记忆的匣子似乎慢慢开启,清晰起来:
五岁的那一年冬天,深夜。漆黑的夜晚愈加清冷,许西西在大姨家的新房子里迷迷糊糊的睡着,房顶上传来从屋后的树上落到屋顶的声音,脚步顺着梯子下到前院,许母看许西西还在熟睡便轻轻起身去了隔壁——大姨还在亮着灯的房间。
许西西起身,隐隐约约仿佛是许父在说着什么:……马上要六岁……难道要毁了么……
然后不知是都在沉默还是声音太小长久的没有了下文,许西西不知许母何时回来休息,只知道第二天清早许父就来了,这次是从大门处走来,带着欣喜。(父母吵架那几年,大姨劝说多次无效,禁止许父出入她们家)
许母站在对面幽幽的看着许西西:你已经长大了,马上就得上学,不能这样跟着我,与他回去吧!
许西西只是无措,站在那里小心翼翼的问着:妈妈,你不回去吗?
静静地,许母别过头去,声音有些嘶哑:你先回去吧,乖,听话,想着妈妈……
不知重新来过许西西会不会哭喊或者拒绝,那时看到一脸温暖的笑的父亲,许西西只是微微有些发怔,没有高兴也没有悲伤,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跟他回到了许西西有些陌生的“家”。
许爷爷许奶奶竟有些忙乱的“欢迎”了她,看着那一桌子的菜以及许奶奶殷勤的笑脸,许西西讪讪的沉默着,对门邻居家的男孩在她们吃到一半时进来大咧咧的坐下,还用不屑的眼角瞟着她,瞧着大家频频给许西西夹菜终于忍不住对她大吼:“你是哪里来的?赶快回你们家去!”
许西西惶惶的低着头,许奶奶赶紧接了话:“这就是我们家,你上我们家来怎么能赶我们呢!”
又转头哄着许西西:“别理他,这是咱们家,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就不让他来咱们家吃饭了,好不好?”
直到几天后许西西从外面回来突然看到坐在里屋床上的母亲,这里似乎才有了些许“家”的意义。屋里没有开灯,天已经暗了下来,许母仍然那样幽幽的、静静的,坐在角落里望着愣愣的许西西,很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里有着对命运的屈服,有着一个女人所有的不甘与不忍不为。许西西是不相信命运的,却又对缘份将信将疑,或许这正是一个女孩年轻时对前路未知的惆怅与茫然,或许也正像许母归结缘份一词:缘份,总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等着你,你求不来也推不去,是好是坏,只能等它来,接受它,适应它!希望着、坚持着,一个坚持,便是一辈子。
周国平在《幸福的悖论》中有这样的一句话:从理论上说,每一个人在异性世界中都可能有一个最佳对象,一个所谓的“唯一者”、“独一无二者”。这并非说,他们之间有一种宿命,注定不可能爱上任何别人。不,如果他们不相遇,他们仍然可能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现自己的“唯一者”。
是啊,没有谁是谁的唯一,你错过了一个人,还会再碰到另外一个,只是错过的或许是最合适的那一个罢了。那么母亲,父亲可是你最不合适的那一个?这个答案已经无从知晓,只是昔日的唠叨与争吵、打闹,一声声敲打着那堵破旧却坚固的记忆的围墙,一起由青春年少走向今日和明日的两鬓斑白,洒落的是纠缠着青丝的风尘,虽然常常迷了眼却从未迷失前行的道路,也从来不曾打破那扇有着红漆的、神圣的婚姻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