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西西跪在老宅只磨了一半洋灰的砖地上,泪眼迷蒙和屋里剩下的亲人们一起沉默。许妈妈是一个心软的人,嘴上从不落下风却架不住别人一个示好,昨日许爷爷颤巍巍的背影从灵堂慢慢走出去,不说许西西看的伤痛,许妈妈也扭头哽咽着叮嘱她:“你爷爷是真的伤心了,你爸是他的儿子,一点也不比我们好过,他最疼你,事后你好好劝劝,多给他留点钱。虽然他不缺,这毕竟也是他儿子能留给他最后的念想了……”
钱啊,多少人迫不及待的抢,吃相如此难看!性子执拗的许西西真的想纵天长笑。从小到大,她是族里女孩的典范,温文知礼、孝敬长辈,话不高声、谦让弟妹……是否这样的她给了别人错觉?可以任人搓圆揉扁、可以忍气吞声?
五姑从小最不得父母喜欢,嫁人后也不当家作主,性子畏畏缩缩的,看排队轮到她讲话,犹豫半天开了口:“西西呀,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许西西直起腰身,直视着她,声音缓缓:“五姑,您是长辈,一个失了父亲的孩子面对着一屋子要分他父亲卖命钱和家产的亲人的指责,您告诉告诉我,我该怎么说话?”
五姑嗫嚅了半天缩回头,悄悄瞅了瞅旁边的六妹,老六低着头装作没看见,不出声。
七姑沉吟了下,说道:“妮儿啊,没有人指责你,我们只是就事儿说事儿,赔你爸的这点儿钱在我们手里也都不算什么,大家都挺忙,能早点处理清楚谁也不惦记了不是。”
对哦,一个人的死亡在街坊邻里的眼里只是一场事故;在兄弟姐妹眼里只是少了一门亲戚,或许某时某刻闲话家常时想起她们少了一个兄弟;唯独在父母儿女伴侣眼里,失掉一个骨血相连的亲人是失去了依靠、是一种抽筋扒骨的痛。
因此,姐妹们着急忙慌的早处理完各回各家毫无波澜的继续过活,怪不得人家呢!爷爷家和自家在农村的两处院子,呵,能卖上几千块钱呢,值得在她们兄弟的丧事后马不停蹄的争上一争。
八姑最小,是家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出去工作的,从来都有着莫名的底气,不待许西西搭话,厉声喝道:“西西,看你从小懂事才把你叫过来说话,怎么今天变得蛮不讲理了呢?这事也不是你撒泼卖乖就过得去的。我们都是你的长辈,哪有说你一句你顶一句的道理!”对着坐在高背椅旁边板凳上的许东东一点头,“小东,你是哥哥,告诉她一下是多少钱,让她拿出来了事。”
“从小懂事”,这是吃准了许西西的脾性,觉得她们几个说什么许西西会满口答应了。怪不得不叫许妈妈,不叫许西泽。
许家几个姑姑里,平时七姑和许爸爸关系最为要好,八姑算是和许西西比较亲近的,在八姑眼里,她们两个算得上是家里的“文化人”,年龄差不了几岁,平时聊天谈谈友情、爱情,批判批判文学人物,再混上几句人生观,云里雾里倒是能说上个把小时。
谁伤你的心最痛呢?你在乎的人!
谁骂你你会最悲愤呢?你在意的人!
如果说从二姑到七姑的言语许西西有些难过,那只是替父亲感到难过,八姑的咄咄逼人就让许西西有些惊愕了,到底大家都是为了什么?
在许西西看来,赔父亲的钱不管是从法律还是民俗上,有祖父的,母亲和她们姐弟的,跟别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农村两处老房子,有孙子传承的情况下,更是没听说儿子没了由出嫁到外地的女儿继承的,民风使然,民俗使然。要拆迁的消息传了好几年,新农村建设还只在互相的期待里,这就争上了?即使祖父要争,那也是跟母亲来交涉,哪有把她一个小辈围起来不拿钱出来不罢休的?虽然许西西更不想让母亲跟她们碰上,但如今这一场她一样没想到,这就是一直以来自诩知书达礼的人家吗?还是廉颇老矣,已压不住区区内宅琐事?她这一刻替威严了一辈子最重礼节的老爷子感到悲哀。他,曾经一言九鼎的他,不是管不住儿女,是管不住后娶的老伴吧?!想到这里,许西西那些堵得高高的气愤与伤心稍稍消逝了一点,挤上来一丝丝的心疼。
离世多年的大姑因刚结婚时滑了一胎,以致生下第一个孩子时许西西已经一岁半,为舅舅奔丧而来的表弟黄承志看各家都出了头,只自家代表的一支没有说话,凭什么呢?自家母亲可是老大,不禁冲口而出,“姐,你这样就不对了啊,一大家子都等着你呢,该是谁的给谁,一哭二闹的有什么意思。”
刚压下的火,又噌噌的冒上来,许西西板正了脸,斥道:“所有人说我,我受着,她们都是长辈,枉你叫我一声姐,你一个弟弟,哪有教训姐姐的道理!”
“我……”黄承志刚想还嘴,看了看屋里所有人的目光,又咽了回去。
许西西看了眼许东东,他低着头手撑着膝盖,坐在漆成枣红色的榆木板凳上,只在他的八姨叫他时撑起了身子,随后又伏了下去,缄默不语。
八姑带给许西西的如果是失望,许东东的表现就让她伤心了,好在,这几天的伤心已经堆的层层叠叠,心口破掉的那个洞深不见底,多一点不明、少一点不显。
许西西身子垂下去,坐上后脚跟,跪着的膝盖竟然有了知觉,仿佛有一根针穿着线沿着膝盖游走,嘶嘶的疼,浮肿的眼睛周围不知是泪还是汗顺着脸颊流下来,几滴带着咸味淌进嘴角,其余滴落在灰色的砖上,变成褐色的污渍。
伸手用手背抹了把脸,许西西抬起头,望着祖父,“爷爷,我失去了爸爸,您失去了儿子,我们伤心、难过,但我从来没认为我可怜,姑姑们说可怜我,如今她们以这种方式来可怜她们唯一的侄女、您的孙女。这些我受着,因为她们是我的长辈,我的亲人,可在这屋里,您是我最亲的人了,你现在心里有多疼或许只有我能体会到,因为那是你的儿、我的爹,他入了土,我们还是要过下去,以后您没了儿子,但还有孙女、孙子。”许西西哽咽不止,停下来缓了缓情绪,接着说道:“既然今天大家都在您面前争这份钱,那您就说吧,要多少,不用跟我妈说,我给您,多少都给。”
许爷爷叹了口气,头仍旧低低的垂着,终于开了口:“我有退休金、有吃有喝,不要你的。”沉了沉,又接着说道:“但是,该说清楚的今天就说清楚吧……”
许西西点头,凄然一笑,“所以,您一定要在今天,我爸刚埋进黄土的今天和您的女儿们一起分清楚吗?”
“当然啊,今天不分,没准我就带着钱改嫁了呢?”没等到许爷爷的回答,许妈妈拉开门走了进来,声音尖利,“明天这个姓许的家里不但儿子死了,儿媳妇跑了,孙子孙女也都改成别的姓了,不赶紧把钱攥在自己手里可怎么成?哈哈,好啊,这一家子关起门来欺负一个孩子,趁着今天送丧的亲戚朋友还在外边,咱们正好说清楚,让大家作个见证。”
许妈妈转身就走了出去,许西西跪着没动,屋子里众人也没有回声,院子里女婿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劝还是该高高挂起,鸦雀无声。
许妈妈脑门噌噌窜着火气,丈夫出事以来的惊惶、难过累积起来,有着歇斯底里的愤怒,走出院门,胡同里送坟回来的姑奶奶姨舅舅们还有三三两两的村民聚在一起闲话,许妈妈边哭边喊开了:“大家快来看啊,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关起门来让一个孩子给他们跪着呢,我苦命的孩子啊,没了爹刚从坟上回来就被人欺负上了啊。”
认识的都上来劝,许西泽刚送了舅舅回来,赶紧上前来拉,许妈妈坐在街边的石墩上拽着儿子的胳膊嚷:“儿子啊,你姐姐被他们一家人难为,正被堵在屋里跪着呢,这个家我们还能进吗?你爸走了,这里就不是你的家了,没有爷爷没有姑,他们许家已经不认你了,把你们赶了出去,从明天起你们也就不姓许了吧?这里,哪里还有我们过的日子啊。”
许西泽从父亲去世的打击中慢慢缓过来,由开始的懵懂到被迫长大,扛幡摔碗浑浑噩噩短短几天仿佛过了几年,有成长中被撕扯的疼痛,有泰山压顶般的压力落在双肩,母亲姐姐都是女人,从此以后,他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人,就要撑起重担了吧?有着未知的惶惑。
“妈,你还有我,有我姐,谁也欺负不了我们。”许西泽握着妈妈的手,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从什么时候起,她也会与人争执了呢?许西西记不起,在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印象中,似乎她是不会吵架的。上学时,同学之间有矛盾,别的女孩子间你来我往嗓门尖利哭嚎撕扯,她是不屑的,两个女孩子吵起来失了风度,实在逼急了,她掉头就走,以后都不理便是。若是男同学骂骂咧咧带了脏字,她能忍就忍,忍不住上手打一架也就完了。
今天,是被激起的一口气吧,是无法化解的悲痛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的宣泄吧。虽然确实不像她能做出的事,但她不后悔,清官难断家务事,并不是一个“理”字就能占住脚的,软上一软、闹上一闹没什么不好。并且,她宁愿是自己来闹,大不了她以后嫁到外地少回老家,被人说什么闲言碎语她掩耳盗铃只当自己不曾听见,许妈妈和许西泽却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