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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乡间婚事筹备

I

爱德华·拉贝穿过门廊来门口,他看到天在下雨。雨并不大。

他面前的人行道上行人很多,迈着各种各样的步子。时而有人走到路口,横穿过马路。一个小姑娘伸着双臂,捧着一只疲倦的小狗。两位先生在相互交换着什么消息。其中一位手心向上,有节奏地上下摆动着双手,好像托着什么悬空的重物。这时,可以看到一位太太,她的帽子上饰满了缎带、别针和花朵。一个年轻人拄着细细的手杖匆匆走过,他的左手像瘫痪似的平放在胸前。时而走来一些抽着烟的男人,一缕缕直而长的烟雾在他们面前袅袅升起。有三位先生——其中二人把轻便外衣搭在屈伸的下臂上——不断地从房屋墙根走到人行道边看看发生了什么情况,随后又边说边退回到原处。

透过行人间的空隙,可以看到马路的排列整齐的石子路面。马匹伸长着脖子,拉着架在富有弹性高大轮子上的车子。车上的那些靠在软垫座位上的人,默默地望着步行的人、商店、阳台和天空。每当一辆马车超越前面一辆时,马匹就拴在一起,缰绳也因松弛而来回晃动。牲口拉着辕杆,马车飞驰向前,急速摇晃着,直至完成超车所需的弧度。

马重新被分开了,只是它们瘦长宁静的头还挨在一起。

有几个人匆匆向门口走去,站在干燥的拼花石子路面上,慢慢转过身来,凝望着被挤迫进狭窄巷子里的雨水。

拉贝感到疲乏,他苍白的嘴唇,就像他那条宽宽的摩尔人式样褪了色的红领带的红色。马路对面一家门前,站着一位女子,此时正瞧着他。在这以前,她一直盯着自己那双由于裹紧了裙子显露在外的鞋子。

她漫不经心地瞧着拉贝,也许她看的只不过是他前面的雨水,要不,是他头顶上那块钉在门口的小小商店招牌。拉贝相信她正在吃惊地看着自己。“是啊,”他想,“要是我能把情况告诉她,她就一点也不觉惊奇了。人们在机关里拼了命工作,结果劳累过度,连自己的假期也不能好好享受了。但是,不管人们怎样卖力工作,还是无望得到所有人的以爱相待,反倒愈加孤独,形同陌生人,成了大家好奇的对象。只要你讲的时候不用‘我’而用‘人们’,那就无关紧要了,你只管把故事讲完,可是,只要你承认这里讲的就是你自己,人家马上就会瞪着眼睛像要把你看穿似的,使你感到惊惧。”

他放下缝有格子布套的手提箱,同时弯了弯膝盖。雨水已经在马路边汇成一条水流,向低处的下水道流去。

“但是,如果我自己把‘人们’和‘我’区分开来,那我又怎能去埋怨别人呢。也许他们是公正的,不过,我现在太累了,没有精力去弄清楚这一切。我甚至累到要费点劲才能走完到火车站那段路,虽说这段路并不长。为什么我不留在城里度假,休养身心呢?我真愚蠢——我明知道旅行会把我累出病的。我将去住的房间不会很舒适的,在乡下也只能如此。现在正值6月上旬,乡下的空气往往还很凉。我虽然会注意多穿点衣服,可是,当大家晚间外出散步时,我总得跟他们一起去。那里有不少池塘,届时大家会沿着池塘散步。那时我肯定会着凉的。不过,大家聊天时,我将尽量少说,不想出风头了。我不会把这里的池塘跟另一个在遥远地方的池塘做比较,因为我从未出过远门。至于谈月亮,感受幸福,甚至心血来潮去登瓦砾堆,对这类事我已没有兴致。毕竟我太老了,不想让人笑话。”

行人略微低着头走过,头顶的雨伞摇摇晃晃。一辆载货马车驶了过去,垫着干草的马车夫座位上坐着一个男人,大大咧咧地伸着两条腿,一只脚几乎快要着地,另一只脚则规矩地搁在干草和碎布片堆上。看上去,仿佛他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坐在田野上。不过,他还是聚精会神地握着缰绳,所以这辆马车——它上面的铁杆相互碰撞着——能平安无事地穿过拥挤的马路。在潮湿的路面上,可以看到铁杆的倒影,弯弯扭扭的,慢慢地由一排铺路石滑向另一排铺路石。马路对面那个站在妇女身旁的小男孩,穿戴得活像个种葡萄的老农。他那皱巴巴的衣服系着一根皮带,皮带的下方,几乎就在两腋下面,衣服鼓成了一个大圆圈。他那半球形的帽子一直压到他的眉毛上,一个绒球从帽尖一直挂到左耳朵旁。下雨使他很快活。他从大门里跑出来,睁大眼睛望着天空,想接住更多的雨水。他时而跳蹦起来,溅起许多水,惹得行人狠狠地责备他。这时那位妇女喊住了他,拉着他的手走了;他倒没有哭。

突然拉贝惊惶起来,是不是太晚了?他的大衣和上装都敞着,他赶忙伸手去掏表,表已停了。他懊恼地向身旁的人打听时间,那人站在过道稍靠里的地方,正在跟人说话,边谈边笑,他应了一声:“刚过4点。”又转过头去。

拉贝赶忙撑开雨伞,提起箱子,他正要跨到马路上去时,却被几个匆匆赶路的女人挡住了去路,他只得让她们先过去。这时,他低头看见一个小姑娘的帽子,帽子是用染成红色的麦秆编成的,在波形的帽檐上系着一个小小的绿色花环。

他走上了马路,但刚才见到的还在他脑海里盘旋。他去的方向,马路有点陡,这才把刚才的印象忘却,因为他得用点气力爬坡;他的箱子虽小,现在对他却是不轻的,况且又是逆风而行,外衣都被吹拂起来,风顶压着他雨伞的伞骨。

他累得大口喘着气;低处不远的广场上时钟刚敲过四点一刻。他从伞下看到迎面过来的行人,步履轻快。一辆被刹住的马车轮子吱吱作响,还缓慢转动着,马匹伸出瘦骨嶙峋的前腿,像羚羊在山间那样做了一个冒险的动作。

此时拉贝觉得自己还是能熬过未来十四天漫长又令人难受的日子,因为毕竟只有十四天,一段有限的时间,虽说心中的烦恼会与日俱增,但必须忍受的日子却一天天减少,勇气无疑也会随着增添。所有想要折磨我,并且将会把我包围住的人,将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迫逐步退却,无须我帮他们一点忙。我只能处于软弱,孤立无援的地位,听凭别人摆布,但是仅仅由于这些日子会过去,一切也定会好转起来,产生这样的结果是很自然的。

再说,难道我不能像在幼年时遇到危险就躲避那样做吗?我压根儿用不着亲自到乡下去,这是不必要的。我打发穿着衣服的躯体去那儿就行了。当我的躯体踉踉跄跄走出我的房门时,这踉跄并非表示恐惧,而是表示这躯体的虚无。当这躯体跌跌撞撞地走下了楼梯,呜咽着乘车去乡下,啜泣着在乡下吃晚饭,这一切并非表示我心灵的激动。因为在此时刻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盖着棕黄色的被子,任凭从微开的房门进来的风吹着。巷子里干净的地面上,车辆在缓缓行驶,路人在徘徊,因为我还在做梦。马车夫和行人全都一副畏缩的样子,每欲往前一步,都要看我一眼,求得我的同意。我鼓励他们,他们没有遇到障碍。

在我躺在床上时,我相信自己具有一只大甲虫、一只鹿角虫或者一只金龟子的形态。

在一家橱窗前他停住了脚步,噘着嘴往里瞧。湿漉漉的橱窗玻璃后面,小棍上挂着一顶男士帽子。“还好,我的帽子可以戴到假期结束,”他边想边往前走,“假如没人因我的帽子而讨厌我,岂不更好。”

一只硕大的甲虫的形态,没错的。于是我做出正在冬眠的样子,把我的细腿贴在我鼓起的肚子上。接着,我低声说了几句,这是对我悲哀的躯体发出的指示,它弯着腰,紧挨着我。我很快把一切安排完毕——它鞠了一躬,匆匆离去,在我安静休息期间,它会出色地完成任务。

他来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圆拱门洞前,这门洞在一条坡度很大的巷子的高处,通向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的周围有许多亮着灯的商店,由于四周有灯光,广场的中央显得有点昏暗。一座低矮的纪念碑矗立其间,上面是一个坐着正在沉思的男人塑像。行人像细长的遮光板在灯光前移动,地上的积水把所有的亮光反射到远处,使广场的景象不停地变化着。

拉贝在广场上径直往前走,小心翼翼地躲避奔跑着的马车,他从一块干的铺路石跳到另一块干的铺路石上,高举着手里撑开的雨伞,好让自己看清四周的一切。他终于在一根竖立在一块矩形石墩上的路灯柱前停住,这是一个电车站。

“在乡下的人一定在等我,他们是不是在为我担心?他们到乡下已有一个星期,可我一直没给他们写信,今早才发了一封,他们一定把我想象成另一类人了。他们或许以为我向谁打招呼时,就会向谁冲过去,这可不是我的习惯。他们以为我到达时就会跟人拥抱,这种事我也不会干。如果我试着给他们说几句好话,来消除他们对我的不快,那更会惹起他们对我的恼怒,倘若我这样做真能使他们勃然大怒,那倒也不错。”

这时候一辆敞篷马车徐徐驶过,在两盏亮着的车灯后面,可以看到两位太太坐在昏暗的皮椅子上,一个往后靠着,面纱和她帽子的影子遮住了她的脸。另一个直着身子端坐着,她的帽子小巧玲珑,帽檐上饰有细羽毛。谁都能清楚看到她,她微微抿着下嘴唇。

正当这辆马车从拉贝身边驶过时,一根什么杆子挡住了这辆车右边的马,随即坐在高得出奇的驾驶座位的车夫——他头戴一顶大礼帽——被推到了两位太太的前面——这时,马车已经向前跑了好长一段路——然后马车绕过一幢小房子的屋角,当这幢小房子现在呈现在眼前时,那辆马车已消失不见了。

拉贝目送着那辆马车,歪着脑袋,把伞柄靠在肩上,以便看得清楚些。他把右手的拇指塞进嘴里擦擦牙齿,身边的箱子横倒在地上。

马车一辆接一辆从一条巷子出来,穿过广场又驶进另一条巷子。

马的身子像被抛掷出去似的沿水平方向飞去,但头部和颈部却上下摆动着,表明马在费力地向前奔跑。

在三条马路在这儿汇合的人行道周围,站着许多无所事事的人,他们用细细的手杖敲着石子路面。在一伙伙人之间有几个塔形的售货亭,姑娘们把柠檬水卖给顾客;接着是挂在细杆上的笨重的街钟;接着是一些胸前背后挂着牌子的男人,牌上是用不同颜色的字母写成的各种娱乐广告;接着搬运工人……(此处缺两页)有一小伙人聚在这儿。

两辆华丽的马车横穿广场驶入下坡的巷子,挡住了这伙人中的几位先生,第二辆马车过后——其实,就在第一辆马车过后,这几位先生就胆怯地想这样做——他们又同自己的一伙人聚在一起。随后他们排成一行走上了人行道,拥进一家咖啡馆的大门,悬挂在大门口的电灯的光线倾泻在他们身上。

附近,长长的电车驶过,在远处的街上模模糊糊还能看到几辆电车静悄悄地停在那里。

“她的背驼得多厉害,”拉贝这时看着一张照片,心里这么想着,“她一辈子也直不起来,她的背也许是圆的。我可得多留神。是啊,我想起来了,她的嘴很宽,下嘴唇绝对是向外噘的。瞧她这身衣服,当然对服装我也不懂行,但是袖子缝得这样窄,肯定很难看,看上去像绷带似的。再说,那顶帽子的帽檐,从脸部看,向上的弯度都不一样。但她的眼睛很美,假若我没记错,她眼睛是棕色的。大家也都说她的眼睛漂亮。”

这时候一辆电车停在拉贝面前,他周围许多乘客向电车的台阶拥去。他们把稍许撑开的雨伞,竖着提在紧靠肩膀的手里。臂下挟着箱子的拉贝被挤下了人行道,重重踩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水洼里。电车厢里,有个孩子跪在凳子上,把双手的指尖按在嘴唇上,似乎在同刚下车的人告别。有几个乘客下车后不得不贴着电车厢走几步才能从拥挤的人群中脱身,接着一位女士登上第一级踏板,她双手抓住的裙裾刚好提过膝盖。一位先生抓着一根铜杆,抬头对那位女士说了几句话。想上车的人争先恐后,售票员在大声嚷嚷。

这时,站在等着上车人群边上的拉贝转过身去,因为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啊,是你,雷蒙特。”他慢声慢气地说,并向走过来的年轻人伸出握伞那只手的小指头。

“原来是去会见新娘的新郎啊!一眼就能看出正坠入爱河之中。”

雷蒙特说,然后闭上嘴微微一笑。

“是的,我今天就走,还得请你原谅。”拉贝说,“我下午给你去了封信。当然我很乐意明天和你一起走,可明天是星期六,到处都很挤,再说旅途又长。”

“没关系,尽管你答应过我。如果人家还在热恋之中——我本该一人走的。”雷蒙特一只脚踏在人行道上,另一只脚踩在石板上,上身的重心一会儿在这条腿上,一会儿又在另一条腿上。“你现在想上电车吧?可刚开走一辆。来,我们走着去吧,我陪你,时间还足够。”

“请老实告诉我,现在还来得及吗?”

“看你这么着急的样子,这也并不奇怪。不过,你真的还来得及。我就没那么着急,所以刚才跟吉赖曼没碰上面。”

“吉赖曼?他不是也将住到郊区去吗?”

“没错,他和妻子下星期就乘车去那里。所以我才和吉赖曼约定,今天他下班后同他会面,他有些关于他们住所设备的事要关照,所以要我今天跟他碰头。不知怎的,我买了点东西给耽误了。我正在考虑是否到他们家去一趟,一抬头就看见了你,首先是你的箱子使我吃了一惊,然后才跟你打招呼。不过,现在去拜访人家太晚了,再到吉赖曼那儿去几乎不可能了。”

“那好啊,这么说我在郊区也有熟人了。不过,我还没见过吉赖曼太太呢。”

“她长得很漂亮,头发是金黄色的,可是一场病后她显得苍白多了。她的眼睛真美,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

“请给我讲讲,她的眼睛美在什么地方?是指她的目光吗?我从来没觉得眼睛是美的。”

“你说得对,我也许有点夸张。不过,她可是个美人。”

马路边有一家咖啡馆,透过平房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紧挨窗户的一张桌子,桌子的三面围坐着几位先生,边看报边吃东西;其中一位把报纸放在桌上,手里举着个小杯子,眼睛却向巷子里瞅着。这张桌子后面,整个大厅被客人占满,座无虚席。他们围成一个个小圈子,相互挨着坐在那里。(此处缺两页)……“碰巧这不是一家让人腻味的店家,是不是这样?我想很多人是心甘情愿被人敲竹杠的。”

他俩步入一个暗朣朣的广场,其实这广场从他们刚才站的街道的一侧就开始了,对面也这样。他们沿着广场的一侧继续往前走,一幢幢房子鳞次栉比。在这一长列房屋的两端又是一排房屋,一直伸展到不可辨认的远方,原先相隔较远的房屋在远处仿佛合在了一起。大多数小房子前的人行道都很窄,看不到商店,也没有车辆从那儿经过。离他们走出来的巷子口不远,有根铁杆,上面有几盏灯,固定在两对平行又上下重叠的铁环上。在一片黑暗的笼罩下,那在连接的两块玻璃板间燃着的梯形火苗,就像一间小房间里的亮光,只能让人看到几步之远的景物。

“你瞧,现在肯定已晚了,你没有告诉我实情,让我误了火车,你干吗这样做呢?”(此处缺四页。)

“是的,很可能是皮克斯荷夫,八成就是他。”

“我想,在贝蒂的信里出现过这个名字。他是铁路上的试用职员,是不是这样?”

“是的,铁路上的候补职员,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只要你看到他那小肉鼻子,你就会同意我说的没错。我告诉你,要是你和他一起走过荒凉的原野的话……不过他已经调走了。我相信也希望,他下星期离开那儿。”

“等等,刚才你说,劝我今夜留在这里。我考虑了一下,这恐怕不妥当。我已经写信告诉他们,我今晚到,他们会等我的。”

“这很简单,你打个电报不就行了。”

“是啊,这行是行——不过要是我今天不走的话,总不太合适——再说我也累了,还是走的好——他们收到我的电报,没准会吓一跳——这又何必呢?再说我们上哪儿去呢?”

“要是你乘车走的话,这倒是较合适的。我只不过想——我今天也不能和你一起走,因为我昨晚没睡好,有点乏。刚才忘了告诉你这点了。那么现在就向你告辞,我不能陪你走过这座潮湿的公园了,因为我还是想到吉赖曼夫妇那儿去一下。现在是五点三刻,到老朋友家里串个门不算晚。再见!祝你一路平安,替我问候大家!”

雷蒙特转身向右,伸出右手向他握手告别,有那么一瞬间,他迈步时碰着了自己的胳膊。

“再见!”拉贝说。

走不远,雷蒙特又回过头来喊道:“喂,爱德华,听我说,把雨伞收起来吧,雨停了好长时间了。我来可不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的。”

拉贝没有回答,他收起了雨伞,灰暗的天空笼罩在他头上。

拉贝自忖着:“要是我今天乘错了车,那倒也好,似乎表明我开始实现自己的计划。当我发现错了,再回到原来的车站,那时的心情反而会轻松许多。如果那儿真像雷蒙特所说的那样单调乏味,这倒并不是一个缺憾,这样我反倒有更多的时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也用不着知道别人都在哪儿。倘若附近有一个遗址,大家可能会一起去那里游览散步。去之前就已约好。因为大家对这种活动都乐意参加,因此不会错过机会的。如果那儿根本没有这样的名胜古迹,当然也不会事先相约了。其实大家已明白,在那儿要把所有的人召集在一起并不难。假如有一个人一反惯常,突然觉得长途远足挺有意思,他只需派个女仆到各家各户去。他们那时可能正在写信或者看着报纸,对这一邀请肯定欣喜若狂。若是拒绝这样的邀请,也并非难事。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能做到。因为真要拒绝,对我就不那么容易了。这决非我想的那样,以为在那儿我孤身一人,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回去就回去。因为在那里,我就没有一个可以随时可拜访的人,也没有人可以和我一起做一次劳累远足。他会指给我看那儿的庄稼,或者让我参观他经营的采石场。连有没有一个老相识我也吃不准,雷蒙特今天不是对我很友好吗?他给我讲了一些情况,绘声绘色,如同展现在我面前一样,尽管他没有什么事要问我,而且他自己还有事要办,但他还是向我打招呼,又陪我走了一段路。现在他急着走了,我也不能由此责怪他什么。我虽然拒绝他在城里过夜的建议,但这是合情合理的,他一定不会介意,他是个明白人。”

车站的钟响了,已是五点三刻,拉贝停住了脚,因为他感到心跳得厉害,随后他才匆匆地沿着公园的水池往前走,穿过高大灌木丛间一条照明很差的小道,来到一个不大的广场,在那儿,小树旁安放着许多空着的长凳,然后他放慢了脚步,通过栏杆的出入口,走到一条大街上,再横穿马路,一步跨进车站的大门。不多久就找到了售票口,他敲了几下售票口的铁皮窗。这时,有一个职员探出头来说,马上就要到点了,他接过钞票,把车票和找的零钱砰的一声扔在窗台上。拉贝本想数一下找回的钱,他觉得可能多找了。可是一位车站服务员把他推进玻璃门,上了站台,他一边对服务员连声道谢,一边四处张望,却没找到检票员,只好独自登上最近一节车厢。他上车时总是先把箱子放在高一级踏板上,然后自己跟着上去;一只手拄在雨伞上,一只手提着箱子的把手。

他上的这节车厢被他刚出来的候车室灯光照得通明。所有的车窗玻璃都推到最高处,关得严严实实。有些车窗前显眼地挂着一盏咝咝作响的弧光灯。在灯光的照耀下,倾落在车窗玻璃上的雨水泛着白光,不断有一滴滴的雨水往下流。尽管车门已经关上,拉贝还是能听到从月台传来的嘈杂声。他在一条浅棕色的长木板凳上坐了下来,这已是最后一个空位了。他坐在那里眼望前面晃动着的许多乘客的背脊和后脑勺,从它们之间的缝隙可窥见对面板凳上向后仰着的脸。烟斗和香烟的烟雾在好几个座位的上方缭绕,有时还缓缓飘过一个女孩子的脸。旅客不时调换座位,为了调换,彼此还得商量;有的还互换行李架,把蓝色网兜里的行李搬到另一个行李架的网兜里,要是有根棍子或箱子的包角凸在外面,就有人提醒物主注意。于是他就把东西重新放好。拉贝考虑了一下,干脆把他的箱子放在自己的座位底下。

在他左边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着两位先生,他们在谈论商品的价格。“这是外出做生意的,”拉贝想,平静地望着他们,“商家老板派他们到乡下去,他们就乘火车到各个村子,从一家商店走到另一家,有时他们要坐马车走巷串户推销商品,任何地方他们都待不长,因为做买卖就得快。他们总是在商言商,何等敬业,何等愉快!”

那位年轻一点的商人猛地从裤子后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用食指蘸点唾沫快速翻着笔记本,翻到一页,一边用指甲摁着,一边念着。他抬头瞧了瞧拉贝,在谈缝衣线时,他的目光也没有从拉贝的脸上移开,好像为了不忘记要说的事就需要盯住某个地方看。他边谈边皱眉头,左手拿着那本半合的笔记本,大拇指夹在刚念过的那页上,这样,再想看时就容易了,笔记本在手里不停地抖动,因为手臂是悬空着的,而正在行驶的车厢像锤子在敲打铁轨似的。

另一个往后靠着,聚精会神听年轻商人讲,不断地有节奏地点着头。可以看得出,他对那人所说的一切,并不完全同意;待他说完后,肯定要发表他自己的看法。

拉贝把半握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稍弯着腰,从这两位做生意旅客脑袋间的缝隙望着窗户,望着窗外的灯光一闪而过,向后飞向远方。他一点也听不懂那位年轻的生意人的话,另一位的回答也不想弄明白。要听懂他们之间的谈话,需要做充分的准备,因为他们这些人从年轻时候就开始和各种商品打交道。要是一个人手里经常拿着线团,并常常把它递给顾客,那他一定会知道它的价格,而且对它的行情有发言权。火车在向前飞奔,一个个村子迎面扑来,又匆匆掠过,倏忽转向大地的深处,随后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这些村子里肯定有人居住,也许还有外来的商人在挨家挨户做生意呢。

车厢另一头的角落里,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站起来,手里拿着纸牌大声喊道:“喂,玛丽,你把我的棉布衬衫带来没有?”“带来啦!”坐在拉贝对面的女人说。她正在打盹,所以当那问话把她唤醒时,她的回答就像冲着拉贝说的。“您是到荣布茨劳赶集的吧?”那位活泼的商人问她。“对,到荣布茨劳去。”“今年集市的规模很大,是吗?”“没错,一次大的集市。”她昏昏欲睡,左胳膊靠着蓝色行李卷,她的脑袋沉重地压在手上,手顶着脸上的肉直碰到颧骨。“她多么年轻!”那位商人说。

拉贝把售票员找给他的钱,从背心的口袋里掏出来。他数着钱,把每一枚硬币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并用食指尖使钱币在拇指内侧来回翻转。他久久注视着那上面皇帝的头像,接着把目光落在那顶桂冠上,琢磨它是如何用丝带打成结和飘带一起系在皇帝的后脑勺上的。末了,他觉得钱数没错,便把钱放进一个大钱包里。正当他抬头对商人说“那是一对夫妇吧,你说是不是”的时候,火车停了,火车行驶时的噪声也消失了,乘务员报着站名,拉贝没再吭声。火车又缓慢开动了,乘客几乎能想象出车轮是如何转动的。可是紧接着火车就疾驶起来,向下坡开去。一座大桥的栏杆突然从车窗前闪过,好像猝不及防地被撕开,随即又重新合拢似的。

现在火车开得特别快,拉贝很满意,似乎他不愿在前一站停留,“要是那儿天已经黑了,一个熟人也没有,离家又很远,那么,白天那儿肯定也是令人难受的。下一站,或者前一站,或者再下站,还有我现在乘车要去的那个村子,会是另一番景象吗?”

那个商人说话突然提高了嗓门。“路还远着呢。”拉贝心里想。“先生,您一定跟我一样明白,那些生产厂家派人到穷乡僻壤,让他们低三下四地跟那些穷酸的小商贩做生意。难道您会相信,他们给这些小商贩报的价钱,会同报给我们这种大商人不一样吗?先生,您由他们去说吧,其实,价钱完全一样,昨天我还白纸黑字看得清清楚楚呢。我把这叫作无赖行为。这帮人是在欺诈我们,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们简直无法做生意了,这帮人要压垮我们。”他又看了拉贝一眼,眼里噙满泪水,但并不为此感到难为情;他把左手的一根指头压在嘴上,因为嘴在发抖。拉贝往后靠了靠,左手轻轻地捋着他的小胡子。

坐在对面的女商贩醒了,微笑着用双手抚摸着前额。那位商人说话压低了嗓门。女商贩挪了挪身子,像要继续睡觉;她半躺在自己小小的行李卷上,叹了口气。她的裙子在右臀部上绷得紧紧的。

她后面坐着个男人,头戴一顶旅行帽,正在看一张大开本的报纸。坐在他对面的姑娘,可能是她的亲戚,请他把车窗打开,因为车厢里太闷热了,她说话时,把脑袋向右肩歪着。他头也不抬地对她说,他马上就开窗,不过得让他先把报上的一段文章看完,他指给她看他正在看的那一段。

那个女商贩不再睡觉了,她坐直了身子望着窗外,然后久久地注视着挂在车厢顶上煤气灯黄色的火苗。拉贝闭了一会儿眼睛。

当他睁开眼,正巧看见那女商贩在咬一块涂满棕色果酱的点心,身旁的小行李卷敞开着。那位商人沉默不语地抽着香烟,不时地抖掉烟头上的灰。另一位旅客用刀尖在怀表的齿轮上刮来刮去,周围的人都能听到刺耳的声音。

拉贝几乎又快合上眼,可是还能模糊地看见那个戴旅行帽的男人怎样拉着车窗的皮带,把窗打开的。一阵凉风吹进来,把一顶草帽从挂钩上吹了下来。拉贝相信自己还醒着,他感到双颊很凉,要不,有人打开门,把他拖进一间房里,他懵懵懂懂,很快就入睡了。

拉贝现在下车了,他踩着的车厢踏板颤动了几下。雨点扑打着他那张刚从车厢里钻出来的脸,于是他不得不闭了闭眼睛。雨点落在车站大楼前的铁皮棚顶上,发出阵阵噪声;但雨点落在广阔的田野上时,让人以为自己听到阵阵吹来的清风。这时,一个赤着脚的男孩跑了过来——拉贝没看见他从哪儿跑来的——气喘吁吁地要求拉贝让他帮着扛箱子,说是天正下着雨,可是,拉贝对他说:是在下雨,他得乘公共马车,他不需要他。男孩向他做了一个鬼脸,仿佛他认为,在雨中行路,有人给他提着箱子,比乘马车更显得有气派。拉贝想喊住他时,已太晚了。

那里亮着两盏路灯,一位车站职员从一扇门里走出来。他毫不迟疑地冒雨走到机车跟前,双手交叉,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火车司机从驾驶室栏杆上弯下腰来和他说话。一个车站的勤杂工被唤来,随即又把他打发走了。列车的一些窗子后面站着旅客,大概他们眼前看到的只不过是幢普普通通的车站大楼的缘故吧,所以显得没精打采,他们的眼皮都快要耷下来了,就像列车行驶时那样子。从马路那边走来了一个女孩子,打着一把花雨伞,匆匆走进月台,把撑开着的雨伞放在地上,坐了下来,双腿劈开,好让裙子干得快点,一面用指尖捋去绷紧的裙子上的雨水。只有两盏灯亮着,所以她的脸看不清楚。从她跟前走过的车站勤杂工抱怨雨伞底下的积水,一面用双臂合成一圆圈,表示积水面积有多大,一面又把手伸开,在空中比画着,像鱼要沉入深水的样子,来表明雨伞也阻碍了交通。

火车开动了,像一扇长长的滑门消失在黑暗之中。轨道那侧白杨树后的景物令人感到呼吸不畅,是因为那茫茫夜色还是那片树林?是因为一个池塘还是一幢住着熟睡的人的房子?是因为教堂的塔顶还是山丘之间的深谷?没有人敢到那儿去,但谁也无法克制住自己——当拉贝见到那位铁路局职员时,他已走到办公室的台阶前,拉贝赶紧跑过去拉住他说:“对不起,请问这里离村子还远吗?我要上那儿去。”

“不远,一刻钟时间,天正在下雨,乘马车去吧,只要五分钟,请吧。”

“天下着雨,这可不是个美妙的春天。”拉贝接着说了一句。

那位职员把右手叉在腰间,胳膊和身子构成一个三角形。从三角形的空当里,拉贝又看见那个女孩子,她还坐在长凳上,雨伞已收起来了。

“要是现在乘车到避暑地去,并在那儿待上些日子,那肯定会令人遗憾的。原先我以为他们可能会来接我的。”他环顾四周,以显得他说的是可信的。

“我担心您会误了那趟车,车在那儿等的时间不会长,不用谢——灌木丛间那条路通向那儿。”

车站前的马路上没有路灯,只有一座大楼底层三个窗户里射出昏暗的灯光,但照不了多远。拉贝踮着脚走在泥泞的马路上,不停地喊着:“车夫!”“喂!”“出租马车!”“我在这儿!”他一边喊一边却不断地踩进马路边上黑黝黝的水洼里,后来也只得用整个脚蹚水了,直到前额触到一个湿漉漉的马鼻子。

这是一辆公共马车,他迅速跳进空无一人的车厢,在车夫座位后面靠玻璃窗的位置坐了下来。他蜷曲着身子背靠角落,这样他才觉得安稳踏实。要是车夫睡过了头,那么明天快天亮时他才会醒来;要是他死了,那么另一个车夫或者老板自己会来;要是他们都不来的话,那么搭早班火车的乘客会来的;这些匆匆忙忙的人,总是吵吵闹闹。不管怎样,他现在可以安静休息了,他可以把窗帘拉上,等着车子开动时那一下抖动。

“是啊,我费了不少周折后,明天肯定能见到贝蒂和妈妈了。这是无人可阻挡的。可是有件事是明摆着的,就是我的信明天才能到,不过,这事先已预料到。这样,我还不如留在城里,在埃尔维尔那里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夜呢。用不着为明天的事去操心,这每每败坏我的兴致。瞧,我的两只脚全湿了。”

他从背心兜里掏出一个蜡烛头,点着后放在对面的长凳上。在外面茫茫黑暗的笼罩下,这点烛光只能让人看到没有玻璃窗的、刷成黑色的出租马车车厢四壁,而不会使人立即想到底下还有轮子,前面还要套上一匹马。

拉贝仔细地把搁在长凳上的双脚擦干净,换了一双干净的袜子;然后把身子坐正。这时,他听到有人从车站那边朝这儿喊:“嘿。”要是车里有旅客的话,他会答应的。

“有人,有人,请快开车。”拉贝把身子探出打开着的车门,右手紧抓住车栓,左手张开靠近嘴边,高声回答。雨水顷刻灌进他的领子里。

车夫裹在两片破麻袋布里走来了,手里马灯的反光在他脚下的水洼里跳跃。他闷闷不乐地解释说,当时他在和勒贝达玩纸牌,火车到的时候,他们正玩得起劲,所以那阵子他根本不会出来瞧瞧。不过,他也不想把不理解这一点的人骂一顿。再说,这儿是个没有规矩的穷地方,谁会想到有这么一位先生光临呢?更何况这位先生及时钻进了车子,所以没有什么可埋怨的。皮克斯荷夫——对不起是阿法客克特先生——刚才进屋说,好像有位金黄头发的矮个子先生想要乘车。他马上就追问这件事,还是没及时追问,记不清了。

马灯已挂在辕杆顶上,在车夫低沉的吆喝声中,马拉着车开始跑了起来。车顶上被晃动的积水,顺着车顶的裂缝慢慢地流进了车里。

这里的道路崎岖不平,泥浆不断溅到轮辐里。路上水洼里的积水不时溅起成片的扇形水珠,在滚动的车轮后面发出哗哗的响声。车夫手中的缰绳松松的,驾着满身湿淋淋的马——难道这一切不能作为口实来责备拉贝吗?辕杆上摇摇晃晃的马灯突如其来地把路上无数的水洼照得闪闪发光,在车轮碾轧下,掀起阵阵水浪。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就因为拉贝要到他的新娘贝蒂,一位有点老气却漂亮的姑娘那儿去。

要是有人提起这些事情,谁会承认拉贝在此做出的功劳呢?他得到的只会是谴责,当然,没有人会当面这样做。不过,他的所作所为是心甘情愿的,因为贝蒂是他的新娘,他爱她。要是她为这些事而感谢他,那会使他产生反感,可是贝蒂还是会对他怀有感激之情的。

他无意识地不时用头敲着他倚靠的那面车壁,然后抬头又望了望车顶。有一次,他的右手从大腿上滑了下来,原先是扶着大腿的;但胳膊肘还留在肚子和大腿之间。

公共马车在两排房屋间行驶,偶尔车厢里射来某间屋子的灯光。

长长的台阶一直通到一座教堂,拉贝需站起来,才能看到台阶的最初几级。公园的大门口,点着一盏火苗很旺的灯。一座圣像凭借一家杂货店的一点灯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这时拉贝才发现蜡烛已烧完,流下来的蜡凝固了,垂挂在长凳边。

当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前时,可以听出雨下得更大了。可能有一扇窗是开着的,所以能听到客栈里客人说话的声音。这时拉贝问自己,是立即下车呢,还是等客栈老板到车跟前再下。这个小镇的习俗他一无所知,不过,可以肯定,贝蒂已跟别人谈到她的新郎了。他在这里的举止风度,将会影响她的身份,同时也影响他自己在这里的名望。可是,现在他既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她的,也不清楚她对别人说了他些什么话,所以他愈加心烦和困惑。美丽的城镇,美好的归途!要是城里下雨,就乘电车经过潮湿的石板路回家。可是在这儿,只得坐这辆破车,驶过一段沼泽地来到一酒店。这儿离城里远着呢,就算我想家想得快死了,今天也不会有人送我到城里去的。眼下我还没死呢。在那里将有人把专为今晚准备的饭菜端上我的餐桌,右边,盘子后面放着一份报纸,左边是一盏灯,而在这儿,人家将给我端来令人害怕的油腻饭菜——人家不知道我胃很弱,就算知道又会怎样。一份陌生的报纸,有许多我已听说过的人也将在场,还有一共用的灯。那会是盏什么样的灯呢?玩纸牌时还行,但读报时用它还够亮吗?

店主没有来,他跟客人素不来往,可能是个待人冷淡的人。或者他知道我是贝蒂的新郎,为这缘故他没来迎接我。这同在车站时马车夫让我久等的情形也许不谋而合。贝蒂以前常讲,她多次受到一些好色男人的纠缠,又如何拒绝了他们的无理要求,也许在这儿也发生过这种事。(文章到此结束)

黄湘舲 译

本篇写于1907年或1908年,未完成,首次发表于195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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