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三年的除夕,没有如今这般喧嚣,却是十分热闹。
此时虞县鹿鸣镇的三丰村,还未经历拆迁,有着四五十户人家,将将凌晨五点多,都已是灯火通明。
不比陆月里,正值腊月,五点多的南国天色远未放开,但农村的男女老少都已经穿上了崭新的衣裳准备出发前去镇上赶集扫货,好准备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晚餐。
在三丰村和上联村的交界处,一对中年夫妻先行走出了房子,男人戴着深灰色绒线帽,将眼镜的脚连同耳朵一起裹在了帽子里,女人身着一件大红色棉袄,正对着身后三个小伙子说着什么。
男人名叫余成,身为鹿鸣镇唯一一所中学的校长,算是镇上的知名人物了,一旁的女人也同为鹿鸣中学的老师,这样的家庭走到外面,势必会遇到不少熟人,所以叫做秦素珍的女人,正关照着身后两个略小些的儿子,无论是哪个叔叔阿姨,给自己红包或者压岁钱,都不能收。
此时的大儿子余利国,已经是当地中兴纺织厂公认的接班人了,不仅厂内的同事和小领导之间对他赞赏有加,就连厂长都因为他日趋精湛的业务能力对他格外器重。
毕竟是踏入了社会,虽然比一旁的二弟余利民大不了两岁,但从穿衣打扮和精神面貌望去,已经完全不是同龄人了。
“余校长,买菜去吗?”余家一大家子一出门就和上联村的邻居打了个照面。
“老徐啊,早啊!”余成打招呼到。
“余校长,我听说你家利国前几天又给厂里弄了个大生意啊?”徐阿苟凑到余成身边问到。
“啊?我没有听利国说起啊。”余成扭过头看着余利国。
“哦,爸,年后的事了,只是先签了意向协议,还没正式合作呢,我就没跟你讲。”余利国一字一句地回答到。
“哎哟,那就是成了哇!余校长,你知道你家利国找的哪个厂伐?”
见余成摇摇头,徐阿苟继续说道,“苏市的绿豆服饰诶!”
余成听到绿豆服饰也是吓了一跳,虽说自己对这个大儿子这一年来工作上取得的成绩引以为豪,但这个绿豆服饰这样的大企业,自己的确是没有想到的。
“那可是响当当的服装厂诶!我们厂的布料,要是能卖给他们,那不得了,一年到头只给他们做也来不及喔!”徐阿苟说到。
“徐叔叔,没那么夸张的!我们厂的产量还是很高的,而且,如果绿豆的单子拿下来,明年下半年我们厂应该会扩建,厂子里也有这样的计划。”余利国说到。
“余校长啊,到底是你们老师会教育孩子啊,你看看你家利国多出息!”徐阿苟看着刚刚走出自家门口的徐东说道,“你看我家东子,以后就只能跟我一样干些死活咯!”
“过奖了老徐,过奖啦!”余成虽然嘴上不说,但是脸上洋溢出来的笑容已经将他的高兴一展无余。
“徐东,你跟人家利国好好学学,人家跟你一块儿进的厂子,人家怎么就能接生意,你就只会在车间里捣棉花!”徐阿苟戳了戳儿子的脑袋。
“徐叔叔,你别这么说,你是厂子里的老技术员了,徐东跟你学技术也是一样的,你想啊,你们是我们厂子产品的一道关卡,只有你们的技术传承好了,我们的质量才能保证甚至提高。只有质量好了,我们才能把他卖给那些大客户,做长久的生意啊!”余利国眼见形式不对,赶紧开口。
“要不怎么说利国能跑到业务呢,真的是能说会道啊!”徐东的母亲余水英说到。
“哎哟,水英,你看你说的,利国这孩子就是嘴上功夫好,从小就这样,术业有专攻嘛手上没活,也就只能干这些个耍嘴皮子的事了!”秦素珍拍着余利国的肩膀说到。
两家人结伴同行,一路上说说笑笑,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徐家夫妻两在夸余家的几个孩子,余家夫妻两听得当真是乐开了花,从脸上就能看得出来。
2
腊月里的黄昏不像夏日的那般骄人,但比秋日里的斜阳,却要甜上几分。
空旷的天台上,发鬓微白的老太蜷坐在水泥墩子上,抱着一只黑色的猫,自言自语着。
又或许,她是在跟猫说着什么。
“咪咪啊,奶奶前几天好像看见孙女了。”老太一边用手替猫梳理着毛发,一边说到。
“但是奶奶记不清了,奶奶也不知道是记错了呢,还是真的见到了。”
“咪咪,你看这夕阳,掉的多快啊!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
“可这已经是腊月了,这太阳,看着是没了秋日里的落寞。但却更近黄昏了吧。”老太将黑猫放到地上,打开一旁的保温饭盒,推到黑猫旁边。
“咪咪,你要去找个新的住处了,奶奶恐怕陪不了你几天咯。”老太说着,拿过一旁的布袋,取出一本褪了色的皮面笔记本:
2017年1月25日晴
近来这健忘愈发严重了。不知明日醒来还能不能记得几时淘米做饭,真怕同你一样一不留心多吃了几片药便离了去,有时坐在这我们曾并肩奋斗过的地方,又要想吃了这手边罐子中的药,随了你去。毕竟这夕阳无限好,终还是会西下的。但我始终提不起离开的勇气,我本以为自己不是个自私的人,有几回想想不去拖累孩子们,了结了算了,可想想终是不曾见过一枚孙子孙女,又心有不甘。也许我们这么多年来都是自私的不是吗?我们总也以为自己将他门引上了条光明大道,可他们终是被我们强塞进了牢笼。
老太叹了口气,拿过黑猫吃剩下的饭盒,取出一只勺子。
待到饭盒见底后,老太再次拿过笔记本:
老头子,前几日好像孙女来看过我,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但好像的确是孙女没错,就是当年,那个姑娘和利国的孩子。她告诉我,那姑娘当年留下了她,如今似乎也有森森那么大了。若是真的,我倒希望那个姑娘能与利国重归于好,毕竟三个孩子都没能给你留下一星半点的血脉。只是我实在记不清那是真是假了,近来啊,这健忘愈发严重了。不知明日醒来还能不能记得几时淘米做饭,真怕同你一样一不留心多吃了几片药便离了去,有时坐在这我们曾并肩战斗过的地方,又想要吃了这手边罐子中的药,随了你去。
老太抬头望了望,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咪咪,来,再让奶奶抱抱。”
黑猫顺从地走到老太身边,老太将笔记合上,把手边放了一地的饭盒,药瓶,水杯之类的收进布袋里,然后抱上黑猫,转身下了楼。
3
秦素珍忙了一整天,终于在天色开始暗下来的时候做好了一整桌的菜,此时大儿子余利国已经出发去接那个之前跟她提到过的姑娘了。
余成则待在书房里,指导着另外两个儿子写对联。
“爸,妈,我回来了!”余利国刚一回到家门口就大喊到。
“来啦!”秦素珍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出来。
“阿姨,你好!。我是季婷!”
季婷穿着一件粉色的棉袄,脸上挂着淡淡的妆,水灵的眼睛配上眼角的一颗泪痣,让秦素珍都不免盯着看了一阵。
“妈,你看什么呢!”余利国见到母亲直勾勾地看着季婷,便冲着秦素珍喊到。
“哦,你好你好,长得真漂亮!”秦素珍看着季婷说到。
季婷被这么一夸,一下涨红了脸。
“快进去吧,阿姨饭都做好啦。”秦素珍伸手拽过季婷的手。
“余成!利民,利军,快下来!利国回来啦!”秦素珍对着楼梯口喊到。
余利民和余利军先行下了楼,余成却迟迟没有下来。
秦素珍又喊了两次后,招呼孩子们先吃,便亲自上楼去叫。
刚一推开书房房门,就看见余成眉头紧锁地嘬着烟。
“干嘛呢你,快下去啊,孩子们都等着呢。我跟你说啊,利国的女朋友......”秦素珍还未说完,便被余成打断了。
“利国带回来那姑娘,是不是很漂亮?”
“对对对,个头也刚刚好,那大眼睛,别提多神气了!”秦素珍连连点头。
“是不是眼角有颗痣,短头发。”余成严肃地问到。
“啊?你已经见过啦?”秦素珍好奇地问到。
砰~
余成一掌拍在书桌上,几乎将烟灰缸里的水都震了出来。
“你发什么神经?”秦素珍被吓了一跳,指责到。
“这个女人绝对不能进我余家的门。”余成站起身来,板着铁青的脸从秦素珍身边走过。
秦素珍立刻追上去,拽住余成的衣角:“什么意思?”
“你别管。”
“余成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秦素珍死死拽住余成的衣服。
“你又发什么神经?”余成回过头来。
“那姑娘是不是你和哪个狐狸精在外面瞎搞生下来的?”秦素珍死死盯着余成。
“你神经病啊?叫你少看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我看那些瞎看小说的学生,都是被你这种老师带出来的!”余成低声吼到。
“你说什么呢?什么叫我瞎看书?就学你?一天到晚盯着那几本都快要背出来的?新的一概不学?你不看你怎么知道好与不好,你不看就随便批评人家的作品?这就是为人师表该有的样子?”秦素珍反驳到。
“好好好,我们现在不说这个,现在说的是利国的事,你别岔开话题。”
“是你先岔开话题的!”秦素珍不依不饶。
“那个女人,是个妓女!”余成见秦素珍不肯撒嘴,便直截挑明了原因。
“什么?”秦素珍大吃一惊,“你个老不死的!我说你最近怎么老是偷偷摸摸往外跑!这可倒好,你们宝贝爷两搞上了同一个狐狸精?”
“哎哟我的妈呀!”余成气得直跺脚,“我没去瞎搞,我是在镇上开会,碰见利国在那个中兴舞厅门口和这姑娘拉拉扯扯,当时还有教育局的领导在,我没办法去叫他。”
秦素珍冷静了下来。
余成继续解释道:“我那天是在镇上招待所的会议室开会,正巧窗户对着舞厅,被我看到了,后来我去中兴舞厅打听了一下,那个季婷就是那里一个***。所以后来我又偷偷跟着利国出去过两次,想看看他是不是去找那女的。不过后来几次我都没再看到他们拉拉扯扯地出来,我就想着他们跑业务的,难免要去那些地方的,也许那次撞见也就是逢场作戏嘛,而且利国从小就懂事,应该也不会乱来,就放心了,可谁能想到!”
秦素珍听完后脸色铁青地冲下了楼。
所有的怒火都在短短的两层台阶内孕育而出,伟大的母亲在冲下楼的瞬间化作天使,伸出正义之戟捅向了那只垂涎于天使之子的恶魔。
啪~
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季婷的脸上。
“臭婊子!你干嘛勾引我儿子!”秦素珍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妈!你干嘛啊!”余利国被吓了一跳,急忙护到季婷身前。
一旁的余利民和余利军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完全吓懵了。
“利国,你给我说说,这女的是干嘛的!”
“什么干嘛的?”余利国也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傻了。
“阿姨,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是在亲戚家的舞厅上班,但是......”毕竟女人心事,季婷一瞬间就听出了秦素珍的意思,但解释尚未出口,就又被扑上来的秦素珍扇了一掌。
“滚,你给我滚出去,我们家永远不可能娶一个妓女进门!”秦素珍嘶吼到。
“妈!你说什么呢?”余利国也怒吼起来。
“怎么着,还要我动手赶出去是不?”秦素珍挽起袖管,几乎飙出了家乡话。
“妈,你冷静一点,季婷她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她只是......”余利国话还没说完,就被水杯碎裂的声音炸断了。
“你为了一个妓女跟你妈吵架?余利国,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一直躲在阴影里的余成走下楼梯。
“爸,妈,你们听我说完可以吗?”余利国被吓得近乎央求起来。
“你闭嘴,要这种妓女进门,除非我秦素珍死了!”秦素珍作势又要冲上前去扇季婷。
余利军稍稍缓过神来后,赶紧拉着吓到发抖的余利军走出了家门。
在一阵乒呤乓啷的响声过后,余利国牵着已经哭成泪人的季婷也跑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