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旧金山。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由中国政府选送的陶瓷、漆器、珐琅彩、丝绣和编织等手工艺品吸引了众多参观者的眼球。人们流连在这些美轮美奂的展品前,以旖旎的想象揣度着这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度,翘起拇指,连连称奇。
而在人头攒动的农业馆,那排赭黄色的茅台酒瓶就显得灰头土脸,少有问津。中国参展团领队陈祺反复端详,觉得如将它送到食品陈列馆,是一定会引起更多关注的。就在工作人员移动展品时,一瓶茅台从展架上猛地掉了下来,随着一声冰裂的炸响,一股馥郁的浓香扑地而起,立即四溢开来,弥漫到整个大厅。人们于是调头回身,闻香寻踪,纷纷围拢过来……结果正如所料,这种以独特工艺酿造的白酒,在有41国参与的博览会上,毫无争议地由高级评委会授予金奖。
有人对这件往事或许会有不同看法,觉得太传奇,太蹊跷,不可思议。但无论如何,自1915年在巴拿马博览会获得金奖,与法国白兰地、苏格兰威士忌一起被誉为世界三大蒸馏白酒,近百年来,茅台酒始终以其固有的品质和良好信誉,以及与中国革命和建设、内政和外交的许多重大事件、重要节点有过的密切关联,被尊之为“国酒”,当是不争的事实。
那天参加完酒厂的重阳祭酒大典,雨后的晚霞余晖中,我们来到红军四渡赤水的渡口。“四渡赤水”,这个毛泽东军事生涯中出神入化的得意之作,硬是在险象环生的危急关头,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巧妙调度敌我双方,成功地将中央红军带出蒋介石的重重围困,创造了中外战争史上少有的奇观。
想起黄炎培先生那首不无诙谐的《茅台酒歌》:喧传有客过茅台,酿酒池中洗脚来;是假是真吾不管,天寒且饮两三杯。
我问讲解员真有洗脚一说吗,小姑娘笑笑,说完全是御用狗仔的瞎编乱造。事实是,(1935年)3月16日三渡赤水前夕,毛主席和军委首长来到突击架好的浮桥上,边走边夸“工兵连有办法”,当时正有几名警卫员掮着从酒厂买来的竹筒散酒走来。毛主席问,你们扛的么子?陈昌奉答,王连长搞了点酒,给大家搽搽腿脚,消消伤。毛主席笑着说,茅台出名酒,不过用来搽脚,太可惜了……
其实,我何尝不是明知故问!我当然没有提到黄先生的那首诗,也没有讲那首诗的由来。
1945年7月,黄炎培与其他几位国民参政员应邀访问延安,曾与毛泽东就如何走出“其兴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周期律”作了著名的“窑洞对”。这件事通过黄本人所写《延安归来》及此后大量文艺作品的征引,已广为流传。鲜为人知的是,就是那次访问,还有一段有关茅台酒的佳话。
黄炎培等到达延安次日,即与毛泽东在枣园会面。走进会客室,客人们赫然发现,窑洞墙壁上挂着一幅画,为沈钧儒先生的次子沈叔羊所作,上面画一个酒壶,上书“茅台”二字,旁有几个酒杯,而画上的题诗,正是黄炎培亲写的那首《茅台酒歌》。这幅作品作于1934年,正当国民党反动派大肆造谣滋事,掀起新的反共高潮之时,题诗中一个“喧”字,委婉地讥讽了谣言的荒诞与无聊,一个“客”字,又暗含对红军将士的信任与尊敬。黄先生见到这幅画,睹物度人,如遇良友,一种对共产党重情重义的知遇之感油然而生。
是日晚,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以茅台酒宴请黄炎培一行,宾主推诚布公,相谈甚欢。席间,陈毅看众人兴致正高,提议大家依黄先生酒歌原韵,联句为诗,以纪雅聚。于是公推毛泽东起首,他略作推让,随即吟道,延安重逢饮茅台。周恩来接句,为有嘉宾陕北来。黄炎培或是出于幽默,或是谦逊,仍用旧作原句,是假是真我不管。陈毅只好接应,天寒且饮两三杯。毛泽东见状,哈哈大笑,连连摆手说不算不算,随又换韵起句,其他人仍依次承接,重新联成一绝:赤水河畔清泉水,琼浆玉液酒之最。天涯此时共举杯,唯有茅台喜相随。
光阴似箭,时移势易,历史的逻辑正如毛泽东所言:“人间正道是沧桑。”7年之后,已是上海市长的陈毅在南京招待政务院副总理黄炎培,两人抚今追昔,感慨尤深,遂又即席赋诗。陈毅:金陵重逢饮茅台,万里长征洗脚来。深谢赋歌传韵事,雪压江南饮一杯。黄炎培:万人血泪雨花台,沧海桑田客去来。消灭江山龙虎气,为人服务共一杯……
江山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这些见诸正史和报刊的历史珍闻,苦乐交织,记载着来路的艰辛与人情的温暖。因缘和会,又总予人“执大象,天下往”的启迪与激励。
返回遵义时,按行程安排,是要顺道去一个叫“苟坝”的革命旧址参观。“苟坝”?这在众人的党史常识中显然十分陌生。陪同解释说,那里离茅台镇很近,景色又很好,非常值得一去。
这果然是一个地势开阔而又风光秀美的小平原,在多山的贵州十分少见。四围青山隐隐,远近阡陌纵横,十多个村民小组散落在荞麦花、油菜花、格桑花盛开的原野间,相距都约里许。显然经过新农村建设的“打造”,民房焕然一新,皆为白墙黛瓦的小楼。村际小路多以水泥、石板铺就,路旁偶见供行人饮茶小憩的凉亭。时值晚秋,清风习习,漫步其间,游目畅怀,确是一处天高云淡远离尘嚣的休闲胜地。镇党委书记讲,自建成红色旅游观光点,每年至少接待50多万游客,村民人均收入已达9000多元。
旧址在远处的马鬃岭山脚下,为黔西一带传统的木结构大型四合院落。据遵义县委党史研究室主任杨生国介绍,没有在这里召开的军事会议,就不会有随后的三渡赤水、四渡赤水,中国革命的进程也许会是另一种样子。
——1935年1月的遵义会议上,毛泽东当选为中央政治局常委。2月,中央红军二渡赤水,再夺娄山关,取得突围转移以来首次重大胜利。3月4日,中央军委特设前敌司令部,朱德任司令员,毛泽东为政治委员。在胜利情绪鼓舞下,3月8日红军总政治部发出《为粉碎敌人新的围攻赤化全贵州告全党同志书》,此时,红军正集结在苟坝所在的枫香镇和鸭溪一带,寻找战机,待时而动。
3月10日1时,红一军团军团长林彪给军委发来“万急”电报,称驻守金沙县的敌军是我军手下败将王家烈部队,建议立即攻打县城打鼓新场,并拟定了具体的兵力部署和进军路线。朱德接到电报,认为攻打打鼓新场有利中央红军西进开辟新的根据地,赞同林彪建议,而毛泽东则认为,金沙县城城坚濠深,易守难攻,且有敌人两个师的兵力守卫,贸然行动绝难取胜,故极力反对。前敌司令员和政委发生分歧,这真是给在中央负总责的张闻天和“对军事指挥下最后决心”的周恩来出了个不小的难题。
于是,张闻天立即在四合院堂屋召开有政治局成员、军委委员、军委局级干部20多人参加的会议,讨论林彪建议。会上,绝大多数同志和红军战斗员一样,迫切希望以新的胜利创建云贵川根据地,纷纷赞成“打”!只有毛泽东坚决反对。他并且在反复申述意见得不到认同的情况下,又犯了湖南人的犟脾气,竟以“这前敌政委我不干了”相“要挟”。对此,有人同样犯倔:“不干就不干,少数服从多数!”争论异常激烈,气氛益发紧张,最后只好付诸表决。结果可想而知,毛泽东不仅意见遭到否决,还丢掉只当了6天的前敌政委的“官衔”。
回到住处,毛泽东神情黯然,“夜不能寐”。恰在此时,接到军委二局和三局送来的情报及敌军往来电报的破译稿,情况表明,蒋介石正在频繁调兵遣将,构筑防线,准备东西并进,南北夹击,一举歼灭红军主力。一场关乎3万红军命运的危险一触即发。毛泽东心急如焚,连忙提着马灯,摸着夜路,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敲开周恩来的房门。周恩来刚刚起草完准备第二天一早便要下达各部队的作战命令,听了毛泽东的汇报,大吃一惊,两人一起来到朱德住处,经过商量,取得一致看法,于是再次召开会议,决定放弃“硬打”的计划,毛泽东刚刚被递夺的前敌政委,又官复原职。
这戏剧性的一幕,在中共党史上或许未及详述,但在毛泽东记忆中从没有淡去。
1959年4月,中央在上海召开八届七中全会,毛泽东在讲到“工作方法”问题时就曾说过:“比如苟坝会议,我先还有三票,后头只有一票。我反对打打鼓新场,要到四川绕一圈,全场都反对我。散会之后,我同恩来讲,我说不行,危险,他就动摇了,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开会,听了我的了。”
毛泽东此处所说的“要到四川绕一圈”,正是他知己知彼,成竹在胸,避开强敌在运动中消灭敌人的战略构思。
苟坝会议后,“运兵如神”的毛泽东即巧妙排兵布阵,挥师茅台,于3月16、17日三渡赤水,继而调头,夺取遵义,又“分兵马鬃岭”,虚张声势,掩护主力红军南下,接连取得突破乌江与威逼贵阳,佯攻昆明,巧渡金沙的胜利,终于把3万多红军带出蒋介石40万大军的包围,踏上“万水千山只等闲”的新征程。
杨生国在述及这段历史时,以归结性的语气感叹:“看来真理有时还真在少数人手里。”
有人说过:历史的最大教训就是人们常常忘记历史教训。这样的教训,即使像毛泽东这样一生追求真理的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下,也在所难免。历史已做出公正的结论。毛泽东是人,不是神。他对中国革命和建设事业所做的贡献是永远不可磨灭的。我们应该做的,正是在提倡法治思维和法治精神,大力推进民主政治与和谐社会建设的奋斗中,完成他的遗愿,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
2014年11月26日
原载《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