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宫内司房里的灯还亮着。
“师兄,我刚刚巡夜回来,发现那个臭小子还没睡,和别人叽里呱啦地讲个不停,也不知道今天是着了什么魔了,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和宫内司住在同一间屋子里的另一个神官一边掩上门,一边忍不住地打哈欠。
“嗯嗯,还真是奇怪呢,没准是半路上遇到猫神了吧。”宫内司放下书,若有所悟地顿住了,神情也不是以往那般冰冷,竟也流露出一点微笑的迹象。
“欸,管他遇到什么了,睡觉睡觉。”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被窝,大概整个社里也只有他能做到这么随意地和宫内司讲话了,“熄灯就麻烦师兄了啊。”
“晚安。”最后一抹光亮在漆黑一片的神社里消失了,整个山林再次回归到原始的平静。
每周日是神社下山采购的日子,社里会派遣专门的人员下山购买一些即将用完的生活用品,或者是和食材供应商汇报下个季度的库存情况和需求调整等事宜,整体来说不算是一个很繁重的任务,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了。神社里的侍奉人员没有明确理由是不得请假下山,即使是规定的例假,之间的周期也是相隔很久的,因此能够下山进行采购对于社里大多数人来说,算是一次宝贵的放松机会,可能在镇上逗留半天之久,只要赶在太阳下山之前返回即可,因而成为了众多差事中的香饽饽。一般情况下,社里都会根据本周所有侍奉人员的工作情况进行考核评选,最终决定谁有资格下山。但是资格老的人员往往具有更高的发言权,所以下山采购的机会大多数集中在这部分群体之间。对于处于管理层的高级神官们来说,并不会过多考虑这些公平问题,毕竟无关他们的利益,只要能够顺利完成采购任务,不给社里添麻烦就不会加以干涉。
周日的凌晨早早到来了,一大群人精神抖擞地集中在院子里,等待本周采购人员资格的公布。
“司长,这是本周所有仆事和巫女的工作考核表,请您过目。”神社众人都在场的时候,神官就显得正紧了不少。
名单前列的变化依旧不大,还是那几个人,这是神社一道固定的风景。每周日早晨拜殿前的人群,大致可以分为几个类群。站在前一排的都是将近中年,资历颇深,神闲淡定,面露微笑的状态,像是在先皇临终前侍奉在病床前的太子哥。站在中间位置的是稍微年轻点的侍奉人员,神情有些焦虑,他们偶尔会被被选上,不过大概率还是轮不到他们的。至于最后面一排的,几乎始终保持着一种莫不关己的状态,眼睛只是不知道盯着哪里,反正没有朝着拜殿前方看。这群人从没有被选上过,在神社内部的普通侍奉人员中,也是处在一种底层的生活状态里,活着成为了他们存在下去的唯一目的。
宫内司缓缓放下了名单,只是看着众人,大家局部分布的紧张感又再次被调动起来了,不知道司长在想什么。或许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他正在看着的那个站在最后排的小男孩,那个平时一直默不作声,低下头只是发呆的小男孩,成为了此刻他的视线的中心。
“这次就由你负责采购吧。”众人一阵惊愕,包括还没回过神来的小男孩本人,“这是背篓,午饭用的便当也放在里面了,这是需要采购的清单,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就向别人请教,买好的东西记得放在背篓里带回来啊”
“嗯。。嗯嗯。。”小男孩一直低着头,有些迟缓地做出了回应。
“早点出发吧,下山前早点回来啊”虽然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这也是宫内司和小男孩的第一次正面对话,要说本人完全不紧张也是说不通的。
“嗯嗯。。知道了”小男孩攥紧了背篓的手柄,向宫内司深鞠了一躬,转身就出发了。
“大哥,这次怎么说也该轮到你了啊”“司长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啊”“这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啊”“他这周有做什么了特别的事情嘛,司长这么中意,下周我也试试”“欸算了算了,下次再说吧,总不能一直走运吧”远处的众人议论纷纷,即使是站在宫内司旁边的神官也是一脸疑惑。
不过没有谁提出过异议,毕竟这里是神社,而他是这里的宫内司,清楚这一点也就够了。
山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无比的新鲜,他已经不知道上一次下山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由于相聚的过于遥远,他彷佛是来到了一个全新而美好的世界,他想要把这一切都印刻在记忆里,把这种美好的感受沉淀下来,成为了日后宽慰自己的养分,毕竟下次能够下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想到这些,眼前的曼妙和精彩让他有些不愿直视,像是一个梦,半天之久,醒来之后还是要回归到现实生活中去。不过好在即使是梦境,那也是进来过的人了,不好好体验一番也太过浪费了。小男孩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微笑。
小男孩一边走着,一边悠闲地四处打量着彷佛未曾见过的山间景色,小路上一直静悄悄的,唯一的声响除了鸟鸣,就是脚踢到路上石头时,石头飞起来落到地面上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直到迎面走来了一群小孩。
“欸欸欸,这不是那个谁嘛”
“你说话小心点,当心被死神诅咒啊”
“啊啊是啊是啊,我真的怕死了呢,死神你不要诅咒我好不好啊。”
“哈哈哈哈哈”
这群年纪相仿的同龄人小男孩还是认识的,不过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展开。他没有理睬他们,低下头只是向前赶路。
“欸那个谁,我和你说话你没听到啊”
“就是啊,我们大哥和你说话那是看得起你,你小子不要不识抬举,小心我们揍你啊”
小男孩依旧沉默不语,本就紧促的脚步加快了。
“你给我站住,我喊你你居然敢不睬我”
之后,他们跑过去抓住了小男孩的衣襟,一群人缠在了一起,小男孩只是挣扎反抗,并没有还手,逐渐被他们逼到了山路边上,几个人顺势一推,小男孩就连人带篓顺着山坡滚到了林子里。
“哈哈哈哈,原来他不只是个被诅咒的死神,还是个胆小鬼呢”
“就是就是,看他下次还敢不听我们的话”
“这次就给他点颜色看看,我们走。”
残存的意识逐渐迷离起来,想挣扎着爬起来只是不行,小男孩昏了过去。
小男孩出生在一个铁匠世家,家中依靠贩卖打制铁器为生,全镇上各家各户的铁质生活用品都是他家出售的,之前甚至是神社也向他们家订购铁器。母亲则是一名普通的家庭主妇,平时的工作主要就是帮忙看店和联络生意,以及照顾家庭生活,因此他的幼年生活本来是非常幸福的。镇里还有一家铁器店,只是生意受到小男孩家的影响,一直不太如意,之后就有人给老板出了一个馊主意,引诱小男孩的爸爸去赌博,最终使他耗尽家产,生意自然就没法做下去了。店主起先并不乐意,只是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最终迫于无奈还是照做了。
店主委托其他人以旅行商人的身份接近他,伺机邀请他吃饭并提出尝试赌博的建议,当然背后的一切都是串通好的,小男孩父亲前几次尝到了甜头,同时旅行商人又把自己优渥的生活条件和赌博挂钩,诱使他进一步地尝试,直到一步步陷进这个泥潭中,再也无法出来。之后,小男孩父亲常常放下手上的工作,瞒着妻子拿着家中的积蓄前去赌博,不仅家中的生意越来越差,欠下的钱也日益增多,家人的劝说他只是置之不理,甚至他年迈的母亲也毅然离家出走,回到老家独自居住。生活的不如意让他同时又染上了酗酒的习惯,常常在夜晚醉醺醺地回来大吵大闹,妻子过来劝说,他会突如其来地辱骂和殴打她,这让妻子和小男孩苦不堪言。终于有天晚上,妻子再也无法忍受,趁着丈夫夜归回来意识不清的状态,因为吵闹时情绪不稳定,就顺手拿起店里摆放的铁质刀具向丈夫捅过去。望着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的丈夫,妻子惊恐万分,失了魂似的冲出屋去,消失在黑夜里,第二天早上,镇子外的河上飘着一具女人的尸体。
因为欠债过多,铁器铺被当地商会变卖来抵偿部分债务,而小男孩也由仅存的亲人奶奶来抚养照顾。自从父亲开始酗酒和辱骂殴打母亲开始,小男孩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带着,只是发呆,即使有周围的小孩子来邀请他玩,他也没有什么表情,渐渐地大家都开始疏远他了,他的周围的声音也越来越少,除了激烈的争吵和辱骂,剩下的只有空无一人的寂静。那段日子里,奶奶是他生活里的一道光,也是他在这个残破不堪的世界唯一的一点念想。虽然周围人都远离自己,即使有了想法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别人会不会觉得讨厌,甚至是生气还是发火,但至少身边还有一个人陪着的,这样也就算不上一无所有了。
希望生活能就此好过来,小男孩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