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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中篇小说 胜利稗记(周瑄璞)

《胜利稗记》 文\周瑄璞

选自《中国作家》2012年第4期

【作者简介】 周瑄璞: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人丁》《夏日残梦》等,中短篇小说有多篇被转载。

1

胡胜利二十多年前花四毛钱买两张票,和女朋友王家芳一起走进电影院。正当女朋友哭得泪人一般,正当电影院像开追悼会一样呜咽声一片,胡胜利笑了起来,他先是小声哧哧地笑,后来咯咯咯笑,一看控制不住自己,干脆放开了笑,他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捂着肚子,差点笑出了眼泪。他一开始是笑剧情,后来是笑大家的哭。他的笑让所有的哭戛然而止,人们循着笑声找到他,用黑暗忧伤的目光谴责他。他费了好大的劲收住笑声,正襟危坐。他仍在心里笑。

电影结束,王家芳疾步走出电影院,披肩发愤怒地飘起来燃成黑色火焰。胡胜利亦步亦趋,上身前倾,极力拉长脖子,伸开两只手给她解释,或者想拉住她。他的两只手不断被甩开,打掉,他执著地伸出去,再去拉,再去拦,再去解释。

太可笑了,这就叫悲惨吗?这就值得哭吗?如果这叫悲惨,如果这值得哭,那把我们家的事拍成电影,大家早就该泪流成河了,我给你说过的,哪一个不比这惨得多。我爸打我妈,打我们,下雨天站雨地里不能进屋;我妹小时候夜里哭,我妈干一天活累得要死,哭得她睡不着,给她嘴里塞满盐捂住嘴;我九岁时跑两站路打酱油,上台阶时不小心把瓶子打了,我爸把我耳朵差点拧掉,站大太阳下不许动,不能哭,站两个小时直到昏倒;我偷了邻居家两颗糖拿回来给妹妹吃,我爸把我打得皮开肉绽,一个礼拜躺不成只能趴着睡觉;我们挨饿,我们讨饭,我们被人踢出大食堂;我们在大食堂捞鸡食,家里喂鸡,下的蛋拿去卖;我妈给招待所洗衣服,从早上洗到天黑,我们不停提开水,不小心开水洒到脚上,一脚面的泡,还得提;我姥姥小脚跑农村拾麦子,十里的路一天跑两个来回,落下病,死在城里,我们把她打扮好,两个人架着,坐到火车上,送回老家去……这些,哪一个不比那电影里面惨。那电影算什么呀,那么有钱的人,穿那么好,住着大房子,吃饱喝足,谈情说爱,为一个鸡巴小孩扯来扯去。

人们常常从电影院出来,银幕上的帅男美女还在视觉停留,审美标准一时半会儿从他们身上降不下来,突然觉得身边的伴侣俗不可耐,面目可憎,再加上胡胜利不识实务,还在继续说他们家不光彩的往事,这更让王家芳恼恨,恨自己的男朋友是个品位低下不懂艺术的人,只会给她丢脸。她在自家门口决绝地甩开他,跑上楼去。

胡胜利呆呆站在楼下,想这些人怎么了,被一个瞎编的电影弄成这样,而对真实的生活却不为所动,莫非这就是人家说的,艺术的魅力?

胡胜利还是天天在楼下等待女朋友,送她上下班。王家芳每天下得楼来,看到他,气呼呼头扭一边,不理他,在前面趾高气扬地走。他知道,要是下楼看不到他,她会更生气。他跟在后面,理屈般落下两步,到了王家芳车间门口,看着她进去,胡胜利大声说,再见啊,下班我等你,老地方。这样天天如此一个星期,胡胜利始终忠心耿耿的样子,腰有点弯,脸上一副心虚的表情,尤其王家芳身边另有女伴的时候。王家芳脸上阴云即将散去。有一天,王家芳在前面走着,突然脚下一崴,差点一屁股坐地上。胡胜利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她,脱下鞋一看,鞋跟松动,就要掉了。四处看看,没有钉鞋的,他扶王家芳坐在路边说,你等着我马上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家,拿了梅梅的一双鞋跑去,先让她穿上去上班,残了的鞋提在自己手里。下班时他接了王家芳说,走,去给你买双新鞋,然后再找地方把你这个鞋跟钉好。他们一起买了鞋,钉了跟,吃了夜市,送王家芳回家,被王家芳的小拳头在胸前打了好几下,算是回到从前的谈恋爱状态。

可是半年后,王家芳还是跟他吹了。王家芳跟一个南方合作单位来厂里定点委培的技术员好上了。比起南方人技术员,胡胜利当然条件差多了,他没人家长得好,没人家拿钱多,没人家嘴会说,关键是他没人家有文化,这是王家芳一口咬定的理由。

可是你能保证他比我对你好吗?胡胜利问王家芳,他认为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对她好的人了,她王家芳也不是仙女,不但不是仙女,而且还长得有点差强人意,单眼皮,小眼睛,一张尖尖的嘴巴,牙齿有点向外龇,从侧面看,她像某一种鸟,不是那种少有的尊贵的体量很大能飞得高飞得远的鸟,而是那种随处可遇到处可见的,用一个箩筐、几粒小米就能搞定的雀类。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或者我们每人找对象只能结合自身条件,胡胜利对她越看越顺眼,她那像小鸟一样叨来叨去的利嘴也成了优点。这张嘴平时对胡胜利和他们家人多有刻薄言语,胡胜利两个妹妹都受过她的言语攻击,可梅梅朵朵为促成哥哥婚事,能忍则忍,对王家芳曲意迁就。胡胜利完全是把她当仙女对待呢,这让王家芳觉得自己身价百倍,现在因南方技术员又觉得自己很抢手。她义无反顾扑向南方技术员那米粒饱一些、多一些的箩筐下,陶醉地听到箩筐猛然扣下,想象着一年后,跟着技术员去南方。为了爱情,换一个城市生活,这不就是电影上演的浪漫人生吗?

胡胜利晚上在夜市以酒消愁。夏天的餐饮夜市是各种不良事件的温床,燥热的天气,酒精的刺激常常让各种斗殴一触即发。当然胡胜利不是爱惹事的人,他从小胆小怕事,遇事让人几分。可人该出事的时候怎么都跑不了,喝多了酒眼神不免有些痴呆,看住一个地方不灵活。他看过去的恰恰是几个有劲没处使的小流氓,忙活半晚上挂不来一个女孩子,正在郁闷,胡胜利眼神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不但收不回来,还直愣愣寒森森,好似独孤求败更像英雄末路,风萧萧兮易水寒,叫人家看来分明是找事,叫板,胡骚情。干燥缺水、喜食辣椒的北方城市,养育性情暴烈的市民风骨,市井街巷的流血事件起因大都非常之简单,甚至无原因,啥都不为,就为谁看了谁一眼,争吵迅即发生,完全是西安特色的,用字节俭而意义深远,平仄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不辱唐诗故乡光荣使命:你咋?你咋;我不咋,我也不咋;你不咋你想咋?我咋也不咋;你把我看了你能咋?我就把你看了,咋?这是通常意义上势均力敌的争吵。而今天对方人多势众,连争吵都省了,几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来一阵拳脚表演,胡胜利当时趴在地上起不来。别人喊来他爸老胡。老胡是单位有名的没人敢惹,年轻时敢掂刀跟人拼命。人家喊来老胡的意思是想让他救儿子于危难之中。老胡气冲冲来了后那几个小流氓已跑,而自己儿子在地上躺着。恨铁不成钢,他走过去又给他补了几脚,骂几声转身走了。眼看着胡胜利抱着腿在地上痛苦地滚动,几个认识的人一起把他抬到了职工医院的急诊室。

胡胜利左小腿骨折,被板子架了躺在病床上。梅梅朵朵每天来给她送饭,有时候陪他说会儿话,可她们都还要上班谈恋爱,也都不能长时间陪着他。胡胜利的妈在市场上摆小摊,挣钱要紧,没时间来看他。他爸老胡只在第二天来看了他一眼,哼了他一声走了,之后再无来过。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杂志看不下去,只是对着窗户发呆。他期望王家芳能回心转意来到他身边,或者,她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起码应该来看看他,在他床边坐一会儿吧,表示一点歉意吧。单位就这么大,职工连家属上万人,生老病死一锅烩,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像胡胜利这场遭遇,叫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呢,她王家芳不可能不知道。可一个星期过去,她始终不见人影。

2

打扫卫生的刘阿姨趁病房里其他病人不在,拖着地停在他床边。

小胡,看你这样子是没有女朋友了?来的那俩女娃都是你妹子是吧?

是。

想不想找个女朋友?

想咋?不想咋?你看我这样子,到阿达找去?胡胜利心灰意冷,淡淡地说。他终归是个厚道人,他还忘不了配合一下刘阿姨的身份,给她说几句郊区土话。

阿姨给你介绍一个,要不要?

第二天,照样是其他病人不在的时候,刘阿姨领进来一个姑娘。胡胜利眼前一亮,全身哪哪都不疼了。通则不痛,这多天来积淤在他体内不通的气息全部通顺了,流畅了。这姑娘长得比王家芳漂亮多了,个头比不高不低高了一点点,身条比不胖不瘦瘦了一点点,眼睛比不大不小大了一点点,双眼皮,长睫毛,眼睛扑闪闪,小嘴饱澄澄,就像歌里唱的,实实爱死个人。胡胜利眼睛都看直了。

咋个向,能看得上?来个痛快话,你要说看不上,我们立马转身走人。刘阿姨历经半辈人生,早已经把人情世故沟沟坎坎走遍,世态炎凉边边角角摸透,在医院打扫卫生两三年,看惯医生护士白眼,受尽城里人驱使,更把她打磨成一个外圆内方的思想家,明断秋毫的观察家,只是这社会,不给她这样的乡下女人以用武之地,否则,凭她的聪明才智,咋不得当个车间主任啥的。看胡胜利那直呆呆的眼神,她就知事情成了一多半。使个眼色,那女孩子立即走到床头,拿起暖水瓶去打水。

我女子,西丽,虚岁二十,没谈过恋爱,你占大便宜了。

胡胜利当下一凉,继而心有不甘地问,她在阿达上班?

嗯,初中毕业后,胡乱上了几个地方,都不合适,这会儿在家闲着哩。

胡胜利知道事情有点麻达。这刘阿姨家在东郊白鹿原上,全家都是农民。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正宗西安市民,大企业里的正式职工,总不能找个农民吧。

西丽打开水回来,暖水瓶放到床头柜上,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地面,不说话。刘阿姨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女儿,拿着拖把出去了。病房里气氛有点尴尬。胡胜利咳两声,西丽立即头凑过来,你要喝水吗?

不,不喝。

胡胜利不说话,西丽显然也不知该说啥。胡胜利盼望有人进来。可病房里没有人。这里是他们单位的职工医院,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住进来的很多职工都是泡病号,落个住院的待遇,费用单位全包,每天来跟医生打个照面,人就不知哪去了,胡胜利住进来几天,基本上是单间的待遇。

嗯,我觉得吧,咱俩年龄不太合适,我二十五了,大你有点多,你应该找个更年轻的,我家里人想叫我早点结婚,我也想找个大点的……胡胜利想把西丽支走,他想翻下身,给她个后背,没想到西丽站起来,上手来帮他,那温热的小手托住他的腰,给他用力,他赶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他不再翻身,就那样平躺着。

我村上二十岁结婚的女娃多的是。刚才她问“你要喝水吗”五个字出口得慢,说的是普通话,带着拿捏和慎重,听起来还有点温柔,她现在突然一急,这句说出口的就变为此地话,急切而锋利,听起来干巴脆。城里人都知道,这样说话的郊区女孩子,常常是不好惹的。西丽脸有点红,张着小嘴,为她刚出口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双眼羞怯地瞄他。又是歌里唱的,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有哪个当哥哥的能经得起这样一对毛眼眼的望呢?他假装睡觉,想躲开这个局面。他想王家芳可能真的不会再来了,曾经认为没有她这世界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可现在太阳还是每天升起,人们还是该干啥干啥,他的失恋对这个世界来说毫发无损。她希望妹妹来,打破这个难堪的局面,梅梅、朵朵,哪个来都行。可她们两个,今天怎么就不来了呢?

家里五个孩子,上面两个哥哥,长得像电影明星,下面两个妹妹,一个比一个漂亮,他是中间那个受气的。他来到世上纯属误会,意外生成,1966年老胡家添两个儿子,一个年头一个年尾。也许父母当时认为没事,不会那么巧,不想他却见缝插针,顽强地坐胎。一怀上他,他妈就没奶给二哥喂了,仅此一项就是他不对,他妈拼命干活想把他累出来算了,可怎么折腾他就是稳稳驻扎里面不挪窝,他妈气得隔肚皮打他,把他骂来咒去,他在里面安之若素。他长得最不好,从小病也多,爸妈没钱也没心情带他去医院,每次都是在家扛着,他永远记得家里人都走了,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在寂静中听着钟表走动,数着光阴,盼望有个人回来,好跟他说句话。不过生病也好,生病就不挨打了。成人后的他个子中等,偏瘦,还有点驼背,不像两个哥哥高而顺溜。他在五个孩子中学习最不好,学那么多年英语只会念一个单词:所罗门;初中以后数学就没有及格过;语文老师让他背毛主席诗词,他倒是痛快,张口就来,雄关漫道真如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人都说挨打的孩子容易造成童年阴影,心理不健康。啊呸,他就不信那一套,他们兄妹几个怎么个顶个阳光灿烂,尤其是他,花儿谢了他难过,太阳出来他高兴,看到要饭的他同情,踩死个蚂蚁都不忍心,总之他们的一切指标正常极了。大哥胡国强前几年去当兵,穿上军装的大哥更英俊了,人们都说,这哪里是胡国强,这简直就是唐国强。部队首长的女儿,职位比他高出好多,爱上了他,“唐国强”几次三番给她说,我们家条件特别不好,你这样的人是想象不来的,你绝对要后悔。那女军官说,这让我更爱你,因为你真诚。现在女军官忠心耿耿,跟着“唐国强”转业回到西安来了。“唐国强”当年在部队军事演习被炮弹震坏了小脑,落下了一点点后遗症,不发病的时候跟好人一样,一发病乱骂人,不分场合对象,突然呈现一种首长女儿从未见过的面目。可她一如既往爱他,爱他们家人。

二哥是几个孩子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上了个大专,分到西郊一个大企业,就近在那找了对象结婚,不太回东郊来。

大妹梅梅已经结婚。这种家庭缺少温暖的女孩子,往往会爱上大很多的男人,那男人不但大梅梅八岁,不但个矮长得丑,还离过婚,可梅梅说就图他对她好。老胡带着他哥儿三个去往那男人家里,家具砸得稀巴烂,勒令两人断绝来往,不然打断那男人的罗圈腿。可是那男人说,腿可断血可流,对梅梅的爱不能丢。这更增加了梅梅的爱情崇高感,加速了他们的婚姻,梅梅来了个生米做成熟饭。眼看肚子大了起来,老胡只好把户口本扔给她,赶快去领结婚证。

朵朵从小乖巧伶俐,现在高高的个子,一张圆圆的娃娃脸。有好多男孩子追,她说出嫁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她一定要投个好人家。胡胜利住院后,朵朵跑得最勤,送饭,陪伴,还劝他想开点,哥别难过,天涯处处有芳草,她王家芳没什么了不起的。为了安慰身心受伤的哥哥,朵朵称了半斤混纺毛线,说要给他打一件毛背心。朵朵十三岁时自己给自己买过一件衣服后,就一直自我装备,她也不再问爸妈要钱,她攒牙膏皮,攒旧报纸,拾废铁,把它们变成钱,用钱去批发市场买了本子卖给同学,买卫生纸装书包里卖给突然来例假的女生,慢慢的五块钱变成八块,十块,再变成学习用具和自己身上的衣服。朵朵是五个孩子中挨打最少的,爸爸还最听她的,同样的要求哥哥姐姐提不行,她去提,爸爸就同意。她可能不记得小时候她晚上哭,妈给她嘴里灌满盐的事。那时她太小,一岁左右,可胡胜利是记得的,那时他五六岁吧,他记得很清,妈那晚气坏了,永远在操劳的妈,不但操劳还要被爸打的妈,对他们少有耐心。胡胜利上学时候,学到慈母这个词,怎么都跟自己的妈对不上号,胡胜利那时就明白,妈是妈,慈母是慈母,这是两个概念。妈那晚只想好好睡一觉,可那晚朵朵像中了邪,或者她哪里不舒服,半夜了还不好好睡,只是哭。妈一手狠狠堵住她的小嘴,一手打她屁股。她嘴里灌满了盐,哭不出声,脸憋得青紫。既然朵朵不记得这事,胡胜利也就再不提起。

可今天,都到了午饭时间了,朵朵怎么不来了呢?难道她知道病房里出现了新情况,她想给哥哥一个机会?善解人意的朵朵,你可知哥这会儿等你来救场呢。

眼看到了吃饭时间,西丽去打了饭,回到病房安顿他吃,吃完了去洗碗,而自己和妈一起吃带来的干馒头。这让胡胜利心里极为不忍,叫她们一起来吃菜,怎么都叫不过来。吃完饭,西丽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刘阿姨拖地进来,胡胜利说,刘姨,一会儿你该下班了,西丽你俩一起回去吧。

回啥呢?西丽就在这伺候你了,晚上那两个病人不来,这床都是空的,西丽就睡这床上。

那咋能行?胡胜利吓坏了,青年男女,又刚认识半天,晚上怎么能睡在一个房间呢。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活动,不用晚上人陪,你看前些天晚上不都是我一个人在吗?

前些天是前些天,现在不一样了,前些天你没有对象,现在你有对象了。

这怎么就算是对象了?我还没考虑好呢。胡胜利急忙申辩。

这当然就算是对象了,你看了她没说不同意,那就是你同意了,这是我们原上的规矩,如果不同意,当场就说不行,双方各自走人,谁不欠谁,可你没说不行,也没说叫西丽走,那你就是同意了,她留下来照顾了你半天,这在我们乡里,就算是处对象了。刘阿姨虽道理扳得硬,可语气是软的,柔的,诱惑的,她知道胡胜利也舍不得西丽走,她想无论如何让西丽留下来。只要过了今晚。

刘阿姨下班,果真自己走了,走之前把西丽叫出去嘀咕了一阵。西丽进得病房来,撅着小嘴不吭声。他假装睡觉,装着装着,真的睡着了。等他睁开眼睛,见西丽还是那样坐在床前,好像从没换过姿势,眨着毛茸茸的眼睛,就那么看着他,长长的弯弯的眼睫毛在他心上扫啊扫,他就觉得心里痒啊痒。

两个人没有话,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又一起待了一个下午,胡胜利想,这下我更说不清了。病房里暗了下来,他一声叹息,给西丽一个后背,像个大虾米一样把自己蜷起来。

朵朵终于来了,还带来一个小伙子,她摆脱不了这个高烧不退的小马,她说,你别跟着我了,我去医院看我哥呀,他住院了。小马说,那我跟你一起去看他呗,反正我不想离开你,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直到你答应跟我好。朵朵就带着他来到病房,小马还买了营养品,放在床头柜上,摆得满满的。

朵朵见哥哥这里有了新情况,也不好久留,只待了不到一小时,和小马双双走了。

夜彻底黑了下来,护士查完房,关门走人。西丽转身拉上窗帘,给他打来热水照顾他洗漱,他越客气,西丽越觉得他是个好人,越想眼前病床上的人对她是千载难逢,只是她想起妈给她出的主意,心还是怦怦直跳,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天,上班来的妈问她情况,当得知昨晚二人相安无事一人睡一个床时,妈在她肩上重重打了一下,唉,碗大个瓜拃厚的皮,你瓜实了,我给你咋说的?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抓住,过两天他出院走了,你阿达找他去。

下一个晚上,护士走了后,西丽站在床边,看胡胜利盖着薄被把自己蜷成大虾米,青年男子的轮廓清晰可见,好闻的气息迷醉人心。想起妈的推搡,小声斥责,展望那似乎伸手可得的未来,贞洁而勇敢的少女无师自通,掀开胡胜利的被子,把两人裹进一个突发事件中。

十几天后,眼看胡胜利要出院,西丽的叔叔伯伯们来到病房,催促两人去领结婚证,放明话出来,先领证再出院,没啥含糊的。胡胜利吓得躺床上不敢动,他当然已经爱上西丽,心里也很愿意娶她,可他怕他爸老胡,他在医院短短二十多天就定下了终身,女方是农民,老胡指不定气成啥样呢。他躺着不表态,只说,我得跟家里商量一下。女方家长们说,商量是这,不商量还是这,反正你得娶了西丽,否则我们让你这些天的治疗白费,你信不信?胡胜利当然信,都知道东郊原上农民刁蛮不好惹,从他们这里开往东郊部队大学的一趟远途公交车,常听说轧死一条狗一只鸡而走不脱,全村老少拿家伙出来围攻公交车。没有司机愿跑那趟线。胡胜利心生一计,说,你们看我这样,也走不快,你们到我家去,把情况给我爸一说,看他同意不,反正户口本在他手里,绕不过他。

女方家派两个人去了老胡家,剩下的在病房里待命。一会儿,老胡来到病房,见到西丽,又听女方家长陈述说,你儿子已经把俺女子睡了,清清白白黄花闺女。老胡审时度势,果断对胡胜利发布命令,起床,回家拿户口本,跟人家女娃领证去,啥废话别说。

3

老胡之所以把老婆孩子打来打去却不被仇恨,当然他身上就有非凡的人格魅力。这得从老胡的家史说起。老胡的父亲老老胡在国民党时期是市政府里一个科长,解放后自然倒霉,几个漂漂亮亮的儿子娶不上媳妇——在西安市内娶不上像样的媳妇,退而求其次,娶傻女人残女人,娶乡下女人。老胡的妻子就是从老家开封介绍来的,一个正上高中的女学生,爹死得早,学也上得艰难,她带着寡母嫁给当年铁骨铮铮的小胡,十年内生了五个孩子,英俊小胡变成暴躁老胡。家里除老胡外,其余七人都是黑人黑户,老胡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那么多人,吃饭成了严峻问题。脾气不用说是暴躁的,而坏情绪是会传染的,老胡老婆满腔怨恨无处发泄,也打孩子出气,她认为是孩子造成了她的悲惨命运,倒好像这些冤家不是她自己生出来的而是别人强加给她的。

老胡虽然打老婆打孩子,却拿岳母当自己亲娘一样孝敬,每顿饭老人吃第一碗,家里有好吃的先让老人吃。孩子们谁敢顶撞老人一句,老胡上去拿脚踢。老人家拾麦穗累出病死在城里,老胡说什么也得把老人送回开封老家,埋到乡下祖坟里,因为这是老人生前最大的愿望。足智多谋的老胡想出一个办法,把老人包严实,像重病号一样,由胡胜利的舅和胡胜利一人一边搀着架着,上得火车来,三人坐在一起,一路上两边的人把尸体紧紧夹住护住,这样把老人送回乡下埋了。

还有一回,老胡在家门口路上,看到一个警察拦截一辆外地牌照大卡车,说车上拉的东西不合规格要罚款要扣车,老胡看到车牌是家乡牌照,上去替那外地人说情,和警察据理力争。警察一看是著名的老胡,果真就不再罚款,放那车走。老胡给那司机说,你等一下,快步跑路边水果摊买了一把香蕉让人家带着路上吃。而平常老胡给自己花钱省了又省,抠了又抠。老胡常常教训儿子们说,我告诉你们,不管你们出去咋野,犯法事不能干,缺德事不能做。不然,小心我打折你们腿。

老胡家属的城市户口是八十年代初报上的,老老胡平了反,落实政策,家里一系列问题得以解决,几个孩子也就正常地上学工作了。

胡胜利一出院,就和西丽张罗着结婚。虽然他腿还有点一跛一跛的,但西丽全家知道这只是个过程,几个月后,胡胜利就是个完全正常合格的城里人。他们感谢胡胜利的暂时跛腿,感谢那些把胡胜利打伤的小流氓……如果往深里说,还得感谢抛弃了胡胜利的王家芳,他们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讽刺王家芳。

王家芳是找上门来让人家讽刺的。因为她想跟胡胜利和好,因为那个南方技术员走了,他走之前信誓旦旦,回去后就跟你联系,可他黄鹤一去不复返,王家芳一次次给他单位打长途电话,发电报,都没有回音,万般无奈的王家芳坐着火车去了南方,辗转打听到那人家里,这才发现,那人的孩子都会跑了。王家芳一路哭着回到西安,从火车站直接来到胡胜利家,她等不得,她怀孕了,她想让胡胜利接管她,如果有可能,最好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接管,她想好了,她进门就抱住胡胜利哭,一哭他准心软,一心软她就施展美人计,胡胜利一上钩,肚子里的孩子就有了说法,她就可有理有据地去做人流,她会得到胡胜利和全家人的理解与安慰。从前胡胜利陪她去做过人流的,做完后把王家芳领回自己家,让他妈给她做饭吃。那时胡胜利他妈就说,不行你们就结婚呗,年龄也都够了,何必这样受罪。王家芳那时还不愿结婚,嫌他家没房。现在,王家芳决定,算了我就下嫁于他吧,一辈子跟个可靠人也还不错。进了家门看到胡胜利正在和西丽布置新房,在新房里帮忙的还有两个西丽娘家人,他们体谅胡胜利腿刚好不能累着,西丽也怀孕了更不能累着。大家正齐心协力地挂彩纸,扯红绳,王家芳进来了,这阵势把王家芳弄了个措手不及,她对二人重逢有过多种设想,也就是说她有针对胡胜利各种态度的相应对策却只没有做好他即将结婚这件事的应急预案,她先是吃惊再是委屈又是恼恨,她走上前去狠狠推了胡胜利一把,她连哭带骂一屁股坐在胡胜利的婚床上。胡胜利你真不是东西,这才几天不见你就变了心,我就说这些天找不到你人,给你车间打电话你老不在,背着我又找了人,我肚子里怀着你孩子你知道不?她来不及想更好的措施,她一下子有点失控,她事后想想她不该这么莽撞,起码她应该避开这些新出现的竞争对手。管它呢,先把局面搅乱了再说。

反应最激烈的是准新娘、准妈妈西丽,她抄起桌上放的一个暖水瓶,兜头向胡胜利砸下来。胡胜利手疾眼快,一个转身,给她个后背,双手抱住自己脑袋。一股灼热从后背灌下来,严密地兜紧他。他跳起来,扯动衣服,瘸着腿跑到另一个房间,找干衣服换上。只听到新房里,丁零哐啷一阵响。他不敢出门。过了好一会儿,听到一群人骂骂咧咧走了。

等到骂声走远,胡胜利出来,来到新房,那一小间房子里一片狼藉,在这一片狼藉里,站着眼泪汪汪又面带幸福的王家芳。他默默站在门口,好一会儿说,这下你满意了?

当然满意,我就是想让她们走,走了好,这里是咱们的地盘。

你想的太简单了,她们还会来的,不信你看着,队伍会更强大。

胡胜利果然说对了,天黑前,来了好多人,声势浩大,都是青年男女,进门只问,这事,你说咋办吧?胡胜利说,能咋办?我和西丽结婚呗。

4

婚后八个月,西丽生下个男孩。

朵朵嫁给了小马,也生下一个男孩。朵朵嫁得心满意足,小马家经济条件好本人工作好,最关键是把她捧在手心里。

老胡已经退休,老伴也不再到处干活,他们的全部工作就是四个小孩(西郊那个离得远,不用他们管)的接送吃饭问题,还有这四个孩子的妈或爸,这个来接的,那个来送的,有的定时定期来,有的偶尔来,有的路过顺便吃顿饭。家里常年像开着流水席。女儿好对付,进得门来,有没有饭,饭合不合口,问题都不大;女婿是客人,来了双方都挺客气,不合适处自己克服一下尽量能保持一团和气;大媳妇知书达理,自己又是军人出身,严以律己,在单位是个处级干部,一两个礼拜来一回,从未空过手,说话行事不由得让人起敬,连老胡都对她有点崇敬有加,他常常认为这不是他的儿媳妇,倒是个和蔼可亲的领导到他家来访贫问苦呢。

最难伺候的是西丽,哪怕她在外面刚刚欢声笑语,一走进老胡家门,立即冷下脸子,婆婆把饭盛好端给她她也不领情,饭不合口当场就皱眉嘟囔,摔摔打打,倒好像她从前在娘家吃得比这好似的,吃完饭丢下碗就走,想叫她洗碗收拾一回,痴心妄想。西丽常常能从别人的每一句话里听出弦外之音,认为是城里人花心思挤兑她。有一回朵朵顺口说小马,你穿这西服像个农民进城,正吃饭的西丽将碗咚的一声掼桌上,摔了筷子,放大声喊,农民咋咧农民咋咧?农民吃你的咧喝你的咧?农民还给你胡家生个儿子哩!

西丽在厂门口摆了烟摊,胡胜利想从她这里抽一盒烟也得掏钱买,零售价。胡胜利有时候口袋没零钱,拿一盒走,她都记在账上,到了月底她盘点结算时,追着胡胜利要某一天的烟钱,拿出账本给他看,他乖乖交出钱那还罢了,如果拧跐一下,那就有劳她亲自动手翻他口袋,拿的钱,比那烟钱只多不少,她从来不找零。

此时胡胜利被单位借调出去,给上级局里一位领导开车。

他脸上经常带着西丽给他抓的道道子,人多时候躲车里不下来,局长有时候叫他一起进酒店吃饭他也不去,自己在路边餐馆对付一下,他说,局长我不能给你丢脸,让人家看你司机把家里事摆不平。他在车里看局长订的《新华文摘》《人民日报》。原单位人都认为他给局长开车地位有所提高,油水也大,他却认为他最大的收获是这两年读书看报,他觉悟提高了好多,他怎么能跟女人一般见识,女人打你骂你那是她不对,你如果还击就是你不对了,女人怎么能经得起你打,男人手重把女人打坏了怎么办。

西丽不认为是胡胜利谦让他,她认为他就是个窝囊废,我把你打了骂了你也咋样不了我,谁让你挣不来大钱,还让我风里雨里摆个小烟摊苦苦支撑。胡胜利从单位带回来好吃的或给孩子们买东西常常一人一份,他怎么能够只给自己儿子买好吃的,让那几个孩子干看着。西丽说,你不会先放到车里,回咱家再拿出来。胡胜利做不来那种藏藏掖掖的事,仍然我行我素。西丽看见他往老胡家里拿东西就必得跟他闹一场。

局里给职工发放年终福利,副局长给胡胜利争取了个电饭锅。胡胜利自己家有个电饭锅正在用着,而他妈前几天说,他们的电饭锅坏了,胡胜利就直接把电饭锅给他妈拿去,给妈专门交代,就说是你自己买的。可西丽眼尖心亮,他见老胡家里新出现个电饭锅,挺高级的那种,问婆婆啥时候买的呀,婆婆说,上午你爸刚去买的。西丽想哄谁呀,你们能舍得买这么高级的。西丽转过身悄悄问大哥的女儿,是不是你叔拿回来的电饭锅?小孩子不知其中奥妙,说,是的,我叔说,局长送他的。

西丽跟胡胜利闹了大半夜,逼着他去要来买电饭锅的发票。胡胜利说,好好好,那电饭锅是我给我妈的,你和孩子见天去那吃饭,咱们从没交过钱,一年到头了,我给个电饭锅怎么了!

西丽呼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打开电风扇,调到最大挡,对准胡胜利吹,而她,穿上棉衣坐在风扇吹不到的沙发上,大腿跷二腿,骂得花样百出登峰造极。她这里是骂人大全,她具有天才,融会古今,学贯中西。胡胜利知道,他不能拉过被子盖上,那样西丽会更恼火,给他身上泼盆凉水都有可能。他蜷着身子,抱住自己,抵抗冷风。有时候,你的反抗会让施暴者更加愤怒,变本加厉。施暴者的理由也千奇百怪,比如他小时候把酱油瓶打了,提着绳子吊着瓶嘴回来,爸爸打他的理由是,瓶子都打了,你还把这破嘴提回来干啥。他那时的理解是,他要是把瓶嘴扔掉空手回来,爸也许会打他更厉害,咬定他把五分钱买糖吃了。

响起了敲门声,西丽气愤地开了门,见婆婆端着那个电饭锅进来,咚地放到桌子上,走过来关了风扇,给自己儿子盖上被子。老人家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刚才他们一开始吵,儿子就穿衣跑出门,说出去尿呀,跑到奶奶家禀报了此事。

第二天,西丽没有摆烟摊,骑自行车回原上娘家,把电饭锅送给自己妈。西丽高兴地大声说,妈耶,你今后再不要用那煤炉子了,谁说咱乡里人用不成洋玩意儿,咱也洋火一回,来,我给你演示一下咋个用法。西丽从娘家回来,进婆婆家门,自己揭开锅盛饭吃,哼哼唱唱的。

大媳妇掏钱给婆婆买了电饭锅送来,劝婆婆别生气,也别为这事再责怪胜利,他一天到晚在外开车,辛苦又操心,只要他俩不生气,好好过日子,就万事大吉。妈对胡胜利说,今后,我连你一根线头都不要,只求你俩别闹仗,安生过日子。老胡哼一声,我就不信连个女人你都治不住,叫她骑你头上把屎拉尿,我要是你,打死她一百回了。

5

朵朵正在家跟儿子糖豆玩,大咳不止,一口气没有上来,脸憋得青紫,栽倒在地。爸爸出差不在家,三岁的糖豆吓得大哭,哭得邻居生疑,折腾大半夜把门撬开,送到医院,误了抢救时间。

刚过了二十七岁生日的朵朵死于哮喘。

朵朵从小爱咳嗽,十几岁时,常常喘不上气,捂住胸口一个劲咳。那时家里也没钱给治,就老是扛着,朵朵长大工作后自己有了钱,去医院检查,得出结论是哮喘。

胡胜利认为朵朵的哮喘跟小时候妈给她嘴里塞那把盐有关。那夜,朵朵哭了好久,妈打了她好久,打了不解决问题,打了不解恨,用勺子灌了两勺盐堵住嘴再打,打累了把她扔门后,自己蒙头睡了。一岁的朵朵趴在门背后,小嘴里不断往外吐。胡胜利从被窝里爬出来过去抱住妹妹,让她趴在自己腿上,面朝下,轻拍后背,让她往外吐,吐。他小声说,不哭,不哭,朵朵乖。朵朵也许是哭累了,果真不再哭。胡胜利给碗里倒了点开水,吹了吹晾了晾,喂朵朵喝下去,他搂着朵朵睡了。不知道朵朵记不记得这一切,反正长大后的朵朵,跟他最亲。现在他胸前搂着朵朵给他打的那件毛背心,记起那个遥远的夜晚他搂着朵朵发抖的小身体,朵朵在他怀里很快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朵朵向他甜甜地笑,完全忘了昨夜的事。

他本来想给妈说,朵朵的哮喘肯定跟你那把盐有关。可他看妈已经那么伤心,就没有再提这事,朵朵已去,就让这件往事,埋藏起来吧。

小马觉得自己上当了,朵朵家人和朵朵一起隐瞒了病情。现在朵朵撒手而去,丢给他一个儿子,基本上就是毁了他的幸福生活。小马说自己命真不好,十几岁失去母亲,现在儿子才三岁就死了妈,比他更早。他要经常出差,没人管糖豆,怎么办?胡胜利妈说,那还能怎么办,领过来我带着呗。小马说好吧,我每个月给钱。可小马只好好给了三个月钱,朵朵刚过百天祭日,他就开始张罗着找对象,没时间来看糖豆,更没时间来送钱了。

胡胜利对糖豆比对那几个孩子都爱,甚至某种程度上,超过了爱自己儿子。过年过节给他买新衣服,有好东西先给他吃,一有机会就开车带他出去玩。往往这些事,都成为西丽和他干仗的导火索。

好好过日子这个简单愿望,对胡胜利来说,就是个奢望。常常为一件小事,一句话,西丽不依不饶,明知道他明天要早起出车,可就不让他睡,推他,摇他,抓他,骂他,怎么折磨人怎么来。在夫妻生活上,她是个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她说要的时候,他不能推托,他再敢说累再敢说瞌睡再敢说没心情,西丽马上说他外面有人。胡胜利说,你一天把我看这么紧,我连十块钱的自由都没有,到哪里去找别人。西丽说那你为什么不行?胡胜利说你以为这是水龙头吗,拧开就来,总得有个情绪吧,总得有个准备吧。西丽说,好你准备,给你五分钟时间!西丽翻过身去,拿起桌上小闹钟捣鼓,胡胜利以为饶过了他,松一口气,刚要昏昏欲睡,那闹钟骤然响起,足以让人心惊肉跳,西丽像考官一样说,时间到!这样一来,偏偏就不行了,越急越不行,西丽冷嘲热讽,胡胜利就真的不行了。到下回他行了的时候,她却理直气壮地拒绝,我累了我病了我不舒服,被子一裹,给他个后背,胡胜利企图用柔情感化她,给她说好听的,在身后启动肢体语言,纠缠得西丽烦了,甩出一句话,石子一样迎面击来,去去找你妈弄去!胡胜利立即被石子击中要害,瞬间瘫软。

他的钱,西丽可随时拿走,她说这叫交公。西丽的钱,他休想动用一分。有一次他钱没藏好,被西丽翻到,拿个精光,第二天开车带领导出外开会,过收费站时,怎么都找不到钱,只好让副局长先拿钱垫上,副局长跟他开玩笑说,小胡啊,我见过怕老婆的,可没见过你这么怕的呀。

他先回家给父母商量,他想跟西丽离婚。老胡一声断喝:我明着告诉你,我老胡的家里,不允许出现离婚二字,你就不会把她毛病治过来,打死我给偿命。大嫂劝他,离婚不是目的,不如解决眼下的问题,你们俩好好谈谈,多沟通啊。胡胜利想,你以为世上人都像你一样,能沟通吗?跟常人能讲通的理,跟她讲不成,跟常人能说来的事,跟她说不来。他也试着要打她一回,当然不是主动打她,是在她打他的时候奋起还击,以暴治暴,可每一次,他都下不去手,他长这么大,从没打过人,小时候,爸打他们,他心里多惧怕多仇恨啊,他诅咒粗暴,诅咒殴打,他那时就想,我将来,绝不打妻子孩子,连一句粗鲁话都不会说,我是一家之主,我要顶起风雨,让他们过幸福和美的日子,而不是因自己的无能无奈拿他们撒气。现在他虽然只是个司机,挣钱也不多,可他对家里人确实好啊,西丽一说想穿什么新式衣服,他自己省吃俭用都要给她买来,本想他在西丽烟摊上拿烟抽就不用再去买,省下钱还不是自家的。可她一次次问他要烟钱,郑重其事地记账,开始他以为是开玩笑,或者她只是为了好算营业额,记也无妨,可她真的是每次必把烟钱从他手里要过去。有时候局长顺手给他一盒好烟,他拿回来炫耀,西丽说,你没必要抽这么好的烟,卖了它算了。胡胜利一想也行,卖十几块钱也挺好的,我就抽两块五的金丝猴,与我的身份也般配,反正钱都是她存起来了,还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儿子。

可慢慢他发现,西丽把钱都拿回了娘家,她家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前天买化肥钱不够,昨天她妈被压面机把指头挤伤了,今天她爸病了,明天她弟把人打伤要赔钱,后天家里翻修房子,再后天她哥盖大棚就差三百,再再后天她侄子发烧住院,再再再后天她大舅妈死了要随礼,反正她家的事都是刻不容缓,必须火烧眉毛要拿钱去。西丽但凡被旁边的小卖部叫去接听电话,跑回来收了烟摊,飞快地骑车向东而去,那就是去给娘家送钱。当然胡胜利不是小气人,他觉得她娘家用钱也是应当。西丽跟了他十年,也确实没享过福,每天风吹日晒摆个烟摊,为了给全家农民的娘家有个来钱的地方,眼见着一个可人疼的小美人变成憔悴妇人,夏天晒得像非洲美女,冬天双手生满冻疮,伸出来吓人一跳。这一切,也都挺让胡胜利惭愧的,他惭愧的后果就是更加疼她忍让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问题是西丽对两边父母截然不同的态度叫他心里难受,我妈辛苦拉扯我们长大,领着我们要饭捞鸡食,没日没夜给火柴厂糊火柴盒给招待所洗床单给煤店拉煤,多不易啊,你张口就骂我妈,这应该吗?

他想跟西丽好好谈谈,他想说,西丽我是爱你的,我虽然没有大本事,挣不来大钱,可我在乎你,我愿意跟你好好过一辈子,只要你对我不那么苛刻,只要你不骂我妈……试着开了头,西丽手一挥,别给我来那一套,我就是这,咋咧?谁让你当初娶了我,我就是农民意识,咋咧?我全家都是农民,咋咧?一年干到头谁给发一分钱,明着给你说,我家就全指望我这烟摊哩,咋咧?

永远是胡胜利没理,往往西丽那气势就先把他压下去了,西丽好像谁都不怯,她在他们家总是绷着一根弦,总有一道鸿沟,她与他们家永远都不能转化为人民内部矛盾,她对城乡差距、市民农民这样的话特别敏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设着警戒线,埋着导火索,随时都会引爆。

年前时候,西丽突击检查胡胜利钱包,盘问胡胜利的钱,对不上号,她问得越发紧急,立即冲过来恨不得想掐他脖子,胡胜利急不择言说,给糖豆买了双鞋,下雪了,糖豆没棉鞋。

胡胜利我把你妈贼了!他没棉鞋关你啥事?西丽破口大骂。胡胜利还没来得及表态,他妈进了门,就像是她老人家进门时踩着了电门,开启了西丽的骂人开关。刚要进门的胜利妈转身走了,好像她也在同时忘记了自己来儿子家要干什么,那已经不重要了,她这么大年纪,总不能跟那小贱人脸对脸对骂吧。儿媳妇对自己这样嘹亮的问候,好几次了,她只能装作没听见,她只能转头走开。要说西丽这句骂能把老人气成啥样,也不可能,胡胜利的妈,那是谁呀,跟个火暴性子丈夫,生养五个孩子,讨饭洗衣捡破烂,挨饿挨打受磨难,四十多年来,啥辛酸没见过,啥样罪过没经过,这一声骂,对老娘来说,比蚊子叮一口的劲都不如,权当没听着,只是胜利这小子活该,当初怎么给他说,你堂堂大厂工人,到哪找不来对象,非得找个原上农民,这会儿,罪自己受着吧,大不了,老娘从此后不进你家门。

老胡叫来大儿子商量,一起把这贱人教训一下,他就不信他不能重振家风,重树威严,这些年来他对这女人一忍再忍,他觉得不管怎么说,公公跟儿媳妇发生冲突是不体面的。大哥“唐国强”也知道西丽骂自己妈,早已万丈怒火,仇恨满胸膛。这天,趁胡胜利不在家,西丽又来蹭饭,先由胡胜利妈出面,与西丽发生摩擦,你来我往几句话下来,西丽伸手指了婆婆的鼻子说,我就这咧,你咋?!老胡和“唐国强”冲上去,揪住她头发就打,婆婆也上去给她嘴上扇一巴掌,警告她,从此嘴巴干净点。

西丽披头散发,满脸是血从婆婆家跑出来,回家自己拿菜刀在案板上猛跺,如果胡胜利在眼前,她绝对劈了他,直跺得案板破裂菜刀卷刃,上吊的心都有了。转念一想,她不能死,她死了便宜胡胜利全家。她收拾了烟摊,骑车子向东而去。老胡给大儿子说,一定是去原上搬救兵了,你去,把你手下干警叫来几个,在这等着,咱今天就把事往大里闹。大儿子在厂公安处是个小头目,立即传呼叫来五个小伙子,手拿电棍,坐在老胡家门口。直到天黑也没等来敌方部队。老胡的判断是对的,西丽娘家人分析了敌情,觉得老胡既然敢伙同大儿子一起教训西丽,一定是有备而来,最后大家都想到了他大儿子的公安处,想来想去,罢了,这些年,西丽也把她那窝囊女婿整得够呛,算是扯清了。大家坐在一起骂遍胡胜利全家,劝西丽回家去吧,识时务者为俊杰,弄他的钱要紧,你有本事把他的钱都掏过来才好,也就是说,今后要改变策略,智力取胜,不要只知撒泼。

西丽白挨一顿打,回到家里少不得对胡胜利变本加厉。胡胜利得知这一事件后,怨爸和大哥多事,你们倒是把气出了,我的苦日子还在后面。西丽从此再不进老胡家门,路上遇见公婆,大家都把头一扭,好像不认识。

副局长出差在外,不用车了,有一天胡胜利提前开车回家,见西丽的烟摊不见了,以为她又回娘家。回去开自己家门,钥匙却拧不开,又敲又砸,好几分钟,西丽开了门,脸儿绯红气急败坏,劈头骂他,你急着死呀!胡胜利见家里还有个男人,衣裳不整,一看两人就是没干好事,胡胜利扑过去和入侵者厮打,却不想西丽上来帮那人打他,奸夫淫妇齐上手把男主人打倒在地,西丽弯下腰大声对地上的胡胜利说,胡胜利我明着给你说,他啥都比你强。两人扬长而去。

西丽在镜子前打扮自己,嘴抹得血乎沥拉,似乎要往下滴,她知道自己脸黑,一个劲擦粉,粉渣往下掉。平时她风里雨里骑车子去批发烟,回来就守着烟摊,一双高跟鞋没怎么穿过,买几年了,还新新的,这突然一穿,锃明瓦亮,人高出一截子,走路也不自然,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她前脚出门,胡胜利后脚跟踪。西丽似乎想甩掉他,曲里拐弯迂回前进,逡巡行走欲盖弥彰。没那么容易,他胡胜利在此地生活三十多年,摸黑都能走道,他跟她斗智斗勇,地下党一样来到7路车站。7路车来了,西丽就要上车,她就要去跟野男人相会,他们转移了战场。胡胜利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想要手里有半块砖头,果然就有了,手起砖落,西丽的脑袋开了花,鲜血四溅。

这是有重大意义的一砖,史无前例的一砖,扭转乾坤的一砖。老胡要是知道了这一砖,一准得给他开庆功会。胡胜利在梦中都乐醒了。

第二天,他给西丽说,条件你来谈,只要能离婚就行。

西丽又是几番哭闹,索赔青春损失费,胡胜利这次铁了心。他甚至想,他去找到西丽那个相好,如果那人是光棍,他慷慨解囊,把媳妇让给他,如果那人有家室,他劝那人离婚,总之,他想给西丽找个下家,解脱了自己。最后西丽提出,离婚可以,房子是我的,儿子是我的,你拿上衣服滚蛋出门。胡胜利立即说好,明天就去办手续。两人当下写了字据,一周内就把婚离利索了。他拿着自己的几身换洗衣服,来到父母家,说了事情前后经过。老胡上来给他一个耳光,再一脚把他踢倒在地,说那房子是我问单位要来的,你凭什么给她?儿子姓胡,你凭什么给她,你个败家子就会给老子丢人!老胡指着门外说,立即滚蛋,我没你这个儿子!

胡胜利在同学家住了几天,认识了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北郊农村女孩娜娜。

此时那位副局长要调走了,胡胜利被退回原单位,原单位却没有他的岗位。一个在深圳的同学打来电话说,这里钱好挣,你来我们一起干吧。

胡胜利带着娜娜,带着买完两张硬座车票后仅有的五十块钱,带着脸上的淤伤,眨着肿胀得快要睁不开的小眼睛,在世纪末的躁乱不安中,南下广东。

6

胡胜利再回到西安已经是六年后,四十岁的他,背更驼了。家乡已经大变样,过去的一片平房拆完了,代之以高楼。儿子和糖豆都长得好高,西丽早已不知去向。

在他走后,老胡和“唐国强”一起,使用武力把西丽赶出那间平房。西丽万想不到,一心想让别人净身出门的她,倒落得个自己净身出门的下场。胡胜利走了,再也没有人爱她护她忍让她,她连儿子都见不到见不成,在娘家疗养身心伤痛。妈劝她,对咧对咧猪娃死咧都扔到城壕里咧就再不要夸猪娃条条好咧,过去的事不要老是挂在嘴边,没啥大不了,阿达跌倒阿达起。西丽擦干眼泪,趁着还算年轻,色未衰,爱不弛,抖一抖身上昨夜露珠,一个成熟窈窕的美人再次焕发生机,紧急绑定一个男人,远走他处,走之前深情地说,妈,等着我给你寄钱回来。

厂里大面积拆迁时,老胡把拆迁指标给了梅梅,而他和老伴承包了厂门口自行车棚,车棚内一间房子旁边又自行搭建两小间,运用他水暖工的技术,给室内走了上下水,硬是在车棚里给自己开发出设施齐全的两室一厅。

胡胜利从深圳带回三十多万资产,这三十多万包括十八万银行存款,十五万欠条。他跟着同学一惊一乍地做了几年生意,有时候几个月折腾下来白忙活,有时候一把下来给他分几万。可慢慢胡胜利看出这里面有危险成分,并且同学并非每次都痛快给他分钱,而是能拖就拖,眼看有伤了和气的危险,再想起他爸说的,犯法事不能干,缺德事不能做,他见好就收,给同学说家里有事他要回西安,结了钱让我走吧,同学把十五万元的欠条当作临别礼物送给他。

当然,这只是他能说出口的理由。但凡我们的失败或退让,总得有一个体面些的理由,用来拿到桌面上给人看到给人解说,而真正的原因,缠绕在桌子腿上被垂到地面的桌布盖着。也就是说,胡胜利离开深圳的真正原因是,娜娜跟别人结婚了。先前,两人确系真心相爱,异乡的漂泊和打拼因为有了爱情作后盾,一点也不觉得苦和累,似乎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可最终,就像电影上那些蹩脚情节一样,年轻的娜娜另投怀抱。深圳由胡胜利的福地变为伤心之城破碎之城,他立即决定,回家。

胡胜利拿出十万作首付款买了个两室一厅的期房,他四处踅摸,想用余下的钱投资个小本生意。

大家应该记得,老胡还有个远在西郊的二儿子,是家里文化最高的人,文化高的人容易想得多,想得多就容易脱离群众,他不像他的兄弟妹妹那么简单明了,做事直来直去,他总是跟这个家里的人隔着什么,这个家里的人也都觉得他不像他们兄弟。

就像我们真实的生活一样,一个一直不出现的人,突然与你联系,他绝对不是只向你问声好拉拉家常就挂断电话或者告辞走人,他就是说一堆问好拉一串家常,他最后总得说出他这个电话或此次登门的真正目的:他需要你为他做什么。老胡二儿子在这个故事中的首次露面也是唯一一次出现,并不是只向亲爱的读者说声哈啰转身就走。这不是人口普查,登记造册,证明你家有这个人完事,这是严肃的文学和严峻的现实生活,每个人有自己的切身问题,问题不解决,作者和主人公一样,寝食难安。

他来问老胡要钱。

职工福利分房,房款借来凑去,还差六万,这个时候,他想起了父母。他难得地,不年不节却提着点心水果来到老胡家里,并且住了下来,天天一大早赶去西郊上班,晚上回老胡这里吃饭睡觉。

如今的老胡,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汉,头发花白,虽然腰身硬朗,心却日益柔软。儿子的困难让他尝到了失眠的滋味,想想他这一生天不怕地不怕,打老婆打孩子,可他们对他一直那么亲。老胡心里对老伴和孩子们有了忏悔,他每天和老伴一起出门买菜,回家做饭,有时候老伴冲他发几声牢骚他嘿嘿笑笑,孙子孙女再冲他高声喊叫几下,他竟然高兴地眯起眼配合人家的训斥。

现在,六万块钱难住了他,他的存款连六千都没有,想想人家都给自己孩子留下大量家产,而他要是现在蹬腿一去,给孩子们一个子儿没有。

老胡的头发在几天内白完了。

胡胜利在银行柜台前,他一点不着急,他希望取钱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

像一只鸟。玻璃里面那个女孩子,脸圆圆的鼓鼓的饱饱的,眼睛大大的,双眼皮很宽,眼睫毛浓密上翘,五官饱满健壮均呈向前伸往外鼓的形状,下巴只好向后微微缩着,更显得她小嘴饱而满,可爱地微撅,使得她像一只迎着微风飞翔的鸟,她的食物多得是,就在眼前,她随时张嘴可得,所以她坦然宁静,慢慢地飞,不是赶路,不是觅食,她的飞只是飞着玩,她面目呈现尊贵之气,甚至她有点王者气象。你不得不信,世间万物,均有高低贵贱,人更是有高低贵贱,真的,一个人,往那一站,或往那一坐,甚或闪一下面,什么都不用说,贵或贱,昭然若揭。而这个女孩子,就是高贵之人。

世上每个人,总是像一种动物,可能上辈子就是那种动物,此生轮回变作人,还带有前生痕迹。胡胜利他爷老老胡,像一只猿,长胳膊长腿,都不太直,呈弯曲状,后背有些弓,脸上五官大而凸显,面呈悲愤,像一只随时引项嘶鸣的老猿。他爸老胡,是一匹棕色烈马,英俊而暴躁。他两个哥哥,无疑是两匹白马,得意洋洋,奋蹄亮蹶。梅梅长得漂亮,却没心眼,爱唧唧喳喳,前世可能是只花喜鹊。朵朵是一只小白鸽,睁大眼睛跟人讲道理时就像那鸽子,咕咕,咕咕,你听我说,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噢。而他自己,是一头驴,他不但长得像驴,他也富有驴的特性:吃苦,沉默,驯服,贫贱耐劳,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吃的就下苦干。

胡胜利坚信自己爱上了她,近来他两次到银行,都刚好被叫到这女孩子的窗口,也就是说,这个女孩都叫到了他,随机抽的号呀,为什么都是她?这是不是一种缘呢?当然,有一点胡胜利是明白的,那就是,对于她,他完全是痴心妄想,他与这只鸟相距太远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这并不妨碍他在心里爱她,爱是自由的爱只是内心的感觉,我就自己揣在心里感觉一下温暖一下,不行吗?她那么年轻,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六吧,她美丽高贵,她穿着藏蓝制服,白领子翻出来,比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好看多少倍。她将钱放到点钞机里,哗啦啦啦。她对钱的响声不为所动,每天多少钱从她手下流过,钱也打动不了她高贵的心,她趁这工夫转头向营业厅内扫了一眼,马尾巴在脑后唰的一甩,像一只小雄鹰,振翅起飞,巡视她的领地。胡胜利看了看眼前她的照片和名字,照片上的她更动人,她为照相化了妆,显得华丽,像明媚的绸缎,像点钞机里的钞票,哗啦啦啦,夺人耳目。现在她不化妆显得贞洁,她一心投入工作,忽略自己的美使她更美,她怎么都好看,都叫人动心。她名叫陈洁。这名字不配她,是个女孩子都可以叫陈洁,而她,不是一般女孩子,她是只小雄鹰,她是只凛然高绝的鸟,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拦她飞翔,她没有欲望,她志在蓝天,她爱本职工作她却不是爱钱,她甚至不用去爱异性不会去想异性,都是异性不由自主地爱她想她渴望她,她每按一次键就有一个人来到她面前,在玻璃外默默地爱她。她将每捆钱拆开,放到点钞机里,哗啦啦啦过一遍,这短暂的时间,她仰起头看向别处。她的看绝不是觅食,她是不需觅食的,那些食物排着队来到她面前,欢呼雀跃期待她的小嘴临幸它们。她从点钞机上拿起钱,再用小手将它们两下里墩一墩,用那长长的白纸条将它们捆扎起来。从前胡胜利认为银行职员这一系列动作纯属多余,现在他觉得完全必要。胡胜利愿意忘了她的名字,他在内心给她起了名字:我的小鸟。

他的小鸟用双手将钱从厚玻璃下的洞口给他递出来,他的小鸟欠起身子向他微微笑了笑,对他说,再见。人工播音器说,请按键选择对本次服务的意见。他的小鸟照片下方三个按键,满意、基本满意、不满意。他深情地缠绵地按下满意。他的小鸟在他身后的大玻璃里按了一个键,又叫一个号到窗口去。他背后暖暖的他脚步软软的。我的小鸟,再见。

刚跟他的小鸟道了别,出得银行门,遇到了故人。

7

王家芳现在更像一只鸟了,一只总也找不到温暖归巢的寒号鸟,一只开始掉毛的败运鸟,一只被露水打湿的断魂鸟,她头发稀疏,两腮下陷,脖子细长,皮肤干燥,牙齿尤其前突。有福不在忙,无福跑断肠,说的就是那位银行女职员和银行门外徘徊的王家芳,不知她的出现是为了陪衬那只小雄鹰的神气十足,还是命运给玻璃后安放那只小雄鹰是为了烘托她的凄惨,总之,一脚高一脚低站在银行台阶上的胡胜利内心唏嘘不止,他想命运这是怎么了,在刚刚被那只可爱小鸟弄得内心温热潮湿的时候,邂逅了这只落魄的家雀。

刚才他进门上台阶时,与出门的王家芳迎面而遇,他专心走路没有注意罢了。王家芳从银行取了二百块钱出来,她现在每个月一百二的低保,她进出这银行,常常是二三百的项目,倒鸡毛般琐碎。她又跟进银行,侧身在一棵绿色植物后面,离几步远看到胡胜利抽了号,坐在长椅上等待,若有所思。二十年了,改不了他爱思索的毛病,其实也不是思索,只是发呆罢了。瞥一眼他的皮鞋,用她一个月的低保,买不来一只。他被叫到6号窗口,他温柔地对玻璃后那只小鸟说,取六万。六万这两个字使王家芳一阵眩晕,继而心醉神迷,心咚咚跳,她转身踮脚尖出了银行门,手插口袋,在路边徘徊。她后悔今天出门没有打扮,她久不打扮了,如今她连口红眼影这些东西都不备置了,生活对她这种年逾四十的女人来说,又能奈她若何?只好给她自暴自弃的特权。她也在徘徊的时候有过一丝后悔,要是当初不与他分手就好了。反正对于有的人来说,总是要为自己的人生找尽托辞,她们每天要说几个假如要是悔不该,才能安抚自己内心。

哟,胡胜利,大款啊,把咱忘了。她叫住他,她手挥装了两棵芹菜的塑料袋恰似挥舞橄榄枝,她故作轻松,像当年一样,她总是能轻易将他搞定,他对她言听计从,她全当是这样。

没有没有。胡胜利一阵紧张,因为他的情绪从他的小鸟身上突然转到王家芳身上,就像从电影院出来,一下子接受不了身边的伴侣,明知道银幕上的俊男美女跟自己无关,可都要去看去痴迷,他的小鸟就是他的电影,现在,他走出电影院,背后带着文艺片的余音袅袅,面对他的现实生活。

你在这干吗?胡胜利不是电影中的男主角,所以他不会竖起风衣领子深情款款地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其实他也不用问,女人过得好不好,那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哪里需要你张口去问,问不好问出个泪水涟涟怎么办。

我没事干,路过,你干吗呢?王家芳努力把自己一张很不景气的脸弄得阳光滋润一些,妩媚风情一些,她恨不得有一个魔法让她像动画片里的巴巴爸爸念一句,克里克里克里,巴巴变,变回到二十年前,她还是那个可人疼可人爱的王家芳。女人真该弱弱地抱怨一下万能的神,为什么不事先给我们一个暗示,让我们晓得哪天出门会遇到发达了的旧日情人,起码出门前花上几分钟打理一下自己,不要拉上这件起皱的衣服穿上就走,不要忘了抹美容霜。

也不是没事干,我接娃,出来早了,先买了菜,在这晒会儿太阳。王家芳这样说是想解释她没有打扮的原因,谁见过一个母亲接孩子去或者出门买菜要打扮得多光鲜,我没穿着那套三十八元的睡衣睡裤出来就不错了。

娃上几年级?胡胜利就势问,话题看样子有展开的趋势。毕竟在胡胜利心里,王家芳是他正宗的初恋女友,他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了她,胡胜利是个念旧情的人。

王家芳应付两句说,哎哟,娃下课时间到了,哎你啥时请我吃饭呗,好好谝谝。胡胜利给了她电话号码。

胡胜利把六万块钱给老胡送了去。老胡说,那我让他给你打个借条。胡胜利说,算了你就说是你的钱,支援他买房。

胡胜利真庆幸自己已离婚,如果西丽还在,为五块钱都跟他闹翻天,何况六万。他趁机想说老胡几句,谴责他当年为他离婚而把他打得脸肿好多天,赶出家门,一看老胡头发全白,因为这六万块钱一下子变得有点战战兢兢,话出口变成了,爸,以后他们几个的事你别操心了,有我呢,我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从前的每一天,王家芳从这个饭馆门前路过,都眼红那些坐在里面吃喝的男女,她看那里面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分明比男人小得多,那一对一对隔着桌说话又飞眼的样子,看起来也都不是正经夫妻,正经夫妻,谁家会坐在这里,一顿吃掉好几百,不是疯了才怪,用那钱买了排骨和鸡翅,放冰箱里堆成小山,让孩子吃多少顿啊。此刻,坐在这里的她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好多场所,还真的不是为正经夫妻而设,那些狮子大张口,那些黑了心乱要价,分明就是冲着狗男女们来的。她此时尝到了狗男女的幸福,她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那些瞎了眼的男人,只盯着年轻女人。

胡胜利多年来一直改不了他的毛病,那就是爱扎势,没有钱也要装作有钱的样子,明明他的经济能力适合穿二百元的皮鞋,他非要买四五百的,今天,他明明应该在小饭馆请王家芳吃顿饭——参考他的经济实力,参考王家芳当年对他的寡情——四五十块钱了不起了,对得住她了,可他非要在这个大饭馆,花一二百心里才安生。他完全忘了她当年的做法,只同情她眼下的处境。当男人真正爱一个女人,她年轻紧致他爱,她被生活消磨得憔悴衰老,他更爱。

王家芳是化了妆而来的,她出门前花费四十分钟,廉价衣服堆了一床,试了这个试那个,哪个都觉得不好,最终瘸子里头挑将军,穿了个底胸的薄毛衣,露着胸前一道道骨头,下穿紧身裤,把个细腿绷得更加伶仃,她只认为这样显得窈窕动人,却不知这身装扮恰如其分地注解了她的当下生活状况。

命不好,夫妻双双下了岗,妈的,你说要下早点让下呀,早想办法,现在,这把年纪,做鸡去都没人要了。她在威胁逼迫他,她知道胡胜利总是心太软,是个男人,谁会眼看着自己当年的恋人想做鸡而不得呢。

胡胜利还是像当年一样,话不多,思绪常常被人牵着走,被命运牵着走。每个菜上来先给她夹,当年,他常常吃王家芳的剩饭,边吃边说,我就是吃剩饭的命,小时候要过饭的。那时王家芳特在心里看不起他,不是看不起他童年要饭,而是看不起他老提这些事。可现在如果他再提起来,那就是美德。可胡胜利这次没提,只是专心给她夹菜。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想起了当年,相互看一眼,看到了对方心坎上。

饭后王家芳说,找个地方说说话呗。胡胜利就明白了她说话的真正含义,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又是老熟人,没必要像小青年一样再去电影院再去逛公园轧马路而浪费资源铺设过渡,他们只需直奔主题。两人心照不宣前后相差几步走进一个招待所。

临分别胡胜利给王家芳二百块钱,说,给孩子买点好吃的。

胡胜利一遍遍问同学要钱,他又看上一个门面房,他一直想自己做小老板。那同学说,现在真的没钱,是这吧,西安有家公司欠我钱,他们有个三十多万的车只开了两年,想折八万给我,我转给你吧刚好省得来回托运,剩下七万,两年内准还清你,咋样?

还能咋样,现在欠债的是爷要账的是孙子。胡胜利去看了那车,两年来跑的公里也不多,他基本挺占便宜的。他那爱扎势的毛病又犯了,有个车开多神气。

现在,有车有房的胡胜利面临重新择偶的问题。倒不是他多想再婚,而是周围人想让他快点结婚,众多单身女性需要他再婚,老胡夫妻不断托人给他介绍对象。胡胜利本人无所谓的态度,他对婚姻心有余悸,可他毕竟不能没有女人,跟王家芳,名不正言不顺。唉,随缘吧。他想起银行里玻璃后他的小鸟,心里有股甜蜜的哀伤,每当去跟那些女人见面,他总是在心里给他的小鸟说,你看,我又去相亲了;今天这个不行,不用说,她们都没法跟你比,可我只能去和她们见面。

有时候他一天能见两三个,他条件不高,只要对方心地善良,只要不奇丑,户籍也不限,反正只要不是泼妇就行,他完全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介绍人说,别的都好办,就只泼妇这一条难办,谁会给自己脸上刻字说,我是泼妇别惹我,再说,女人变数很大的,有的看着像淑女实际是泼妇,有的前两年还温柔似水后两年突然泼妇了,或者对外人态度极好回到自己家河东狮吼,这情况都有的。最后说好,对方泼不泼妇,由胡胜利自己观察求证,介绍人不对此负责。

王家芳动了离婚的念头。她想当年自己把路走错了,现在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胡胜利还像从前一样,对她无微不至——有的人,就有无微不至的天性;胡胜利时不时给她点钱,给她孩子买东西——有的人,就有乱花钱的习性;胡胜利不计前嫌,从不提当年的事——有的人,总是没记性。不管怎么说,胡胜利目前是她的最爱,是她的唯一,假如她能嫁给胡胜利,她一定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重新开始幸福生活,书上都说了,人生从四十岁开始。

可她现在甩丈夫可不像当年甩胡胜利那么省事了。那男人说什么都不离婚,菜刀和眼泪并用,以死相拼,搬出双方家人,齐心反对。胡胜利也不主张她离婚,胡胜利说,咱俩这样不是挺好吗?王家芳说,那你找到对象结婚后,咱俩还能好吗?胡胜利不回答她。

两个人的约会常常是个问题。胡胜利跟他父母住在一起,在老胡家,他们基本无机可乘。王家芳叫去她家,胡胜利坚决不去。

睡别人的老婆不可恨,可恨的是睡到了人家家里,更可恨的是男主人回来后,两人还合伙殴打他。胡胜利想起他屈辱的过去。做人要厚道,做人要有底线,现在他的底线就是,不去王家芳家里。

在车里比较麻烦,施展不开,到招待所,王家芳又心疼钱,虽然是胡胜利掏钱,可王家芳认为,为干那事再花个几十块钱,多划不来,两人一好,他的钱也就成了她的钱,花了她就心疼。

王家芳看离不了婚,也就不再离了,只一个劲对胡胜利施展温柔术(她将自己冷酷的那一面展示给家里那个男人,事情一定是这样的,越温柔越冷酷),叫胡胜利谈一个不成,见一个不行,眼看那些有点眉目的,王家芳搞到人家的电话,或在人家家门口等待,告诉人家,我跟胡胜利好二十年了,当年因种种原因没走到一起,但二十年来我俩就没断过。人家女方当然不愿纠结在里面,趁现在什么都没发生,转身走人最好。现状是,世上女人千千万,还是王家芳最适合他。用胡胜利他妈骂他的话,你就是个没记性,你忘了当年她怎么对你的了。俩人有时候趁老胡夫妻俩出门买菜,抓紧时间在家办事,就像二十年前他们谈恋爱时一样,跟家长打时间差。老胡因为那六万元,对二人的龌龊事装作没看见。两人不再避人,王家芳又成了老胡家的常客,还张罗着给胡胜利他妈买了件商店里打折处理的羊毛衫。

胡胜利在原单位也办了低保,低保本拿回来交给他妈,说,妈你辛苦一辈子,这是你每个月的退休金,虽然不多总比没有强。他找了个工作。因着他在深圳见过世面,又是同学推荐,工资还挺高,两千多。他每天开着车去上班,真事一样,好多人不知那车的来由,只知那是价值三十多万的装备,想这人一定有来头,或许他来上班,不为挣钱只为体验生活?胡胜利陶醉于别人对他的误读,每月一半钱用来养房,另一半用来养车养王家芳,自己基本不落什么,可还是觉得自己又过上了一种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可不是嘛,咱现在有房有车有情人呢——虽然房是期房车是二手情人更不知倒了多少道手,但在胡胜利眼里,这一切都美好之极。

8

老胡脑溢血送医院抢救,落下偏瘫躺在了床上。老伴一个人照顾他有点吃力,搬不动他啊。可他们几个都要上班管孩子,只好她一个人苦苦支撑。

糖豆生病发了高烧。胡胜利妈在医院照看打吊针,梅梅请假来照顾老胡。老胡想大便,却不想叫闺女伺候,硬忍着,盼着兴许大儿子过会儿会回来看他。眼见老胡面呈痛苦脸变了颜色,梅梅说,爸,你就把吧,别讲究那么多了。老胡坚决不,僵持着。梅梅最后求他了,爸呀,我都四十多的人了,半老太婆了,你还讲究啥呀!老胡是个有尊严的人,坚守防线。梅梅心疼爸,给大哥打电话,请他回来,“唐国强”一听就火了,去他妈的,人家没儿子的人还不把屎了?我这忙着呢。梅梅无奈又给胡胜利打电话。胡胜利立即飞车回来,解决了爸的痛苦。

胡胜利辞去干了半年的工作,专门回家照顾老胡。他每天给老胡翻身擦洗,端屎倒尿,给老胡按摩,恢复,直到扶起老胡在路边慢慢走路。下雨的时候,胡胜利打着伞,两个人钻在伞里,紧紧依偎在一起,像平日一样,走够那么多来回,一趟都不能少。胡胜利说只有这样天天坚持下去,才能恢复。老胡当然不愿意自己从此躺下,又有儿子的陪伴监督,也乐得每天在路边走啊走。

春天的阳光晒得路上暖暖的,晒得人身上暖暖的,心里暖暖的,来来往往认识的人给老胡打招呼,说老胡好福气,久病床前有孝子。老胡本想说,嗯,孝子是打出来的,可却张不开口,脑海里涌现各种各样打胡胜利的场景。几个孩子里胡胜利挨打最多,因为他最捣乱,他没记性,他嘴笨,不会说也不求饶,只是咬紧牙关,让你打,让你打,看谁能抗得过谁,我就不信你手不疼。胡胜利身上现在还有好几处伤疤,最大的一个在脚上,还不是那次开水烫伤,是后来一次烧红的炉子盖放到他脚上,把塑料凉鞋和皮肉粘在一起。十岁的胡胜利没有哭,他坚强地站在那,咬着牙,爸正打大哥,他不敢哭,不敢动。炉子盖是二哥也被爸吓住了,被命令做饭挑开炉盖时,不小心放到他脚上。两个人心领神会,都想把这件新发生的事隐瞒过去,因为害怕爸冲过来连他俩一起打。空气里飘散着一股煳味,如果有可能,他们要假装跳长袖舞将这煳味也掩盖过去。爸的注意力在大哥身上,没顾得上问煳味哪来的。他和二哥目光交流,心领神会,二哥装作若无其事弯腰用火棍拨开他脚上的炉盖,他走回里屋,将凉鞋从脚上撕裂开来,把断了前绊的凉鞋藏起来,下午爸上班走后,二哥再用火棍给他粘好。他脚上炉盖的烫伤抹去了开水烫伤。

你脚上的伤疤还在不?爸问他。

就那样了,一片肉揪着,不好看,幸亏是在脚上,要是在脸上,我一定得去整容。爸的手把他的用力握了一下,爸的手不再有力量,变得松垮而僵硬,胆怯而真诚,依赖于他。

爸,我跟你商量个事,好不?胡胜利说。

啥事你说吧。

今后这个家,我来当,我说了算,好不?

老胡转过头看看他,绷了绷嘴唇,点点头。

第二天,老胡家里客厅的墙上,贴了一张《家庭成员文明公约》,公约像展开的《人民日报》那么大,花了几十块钱从搞装潢设计的门面房里出来,蓝底黑字,衬以百合花图案底纹,文字分为两栏。

一、 所有家庭成员人格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互相尊重,互相理解,任何人没有打人特权,不得随意殴打别人;

二、 家庭成员之间不骂人,不说脏话,不说有损对方人格的话;

三、 家庭成员之间互相尊重、谅解,勤于沟通,遇事商议,民主解决;

四、 学说文明用语,灵活运用请、谢谢、你好、晚安等词;

五、 出门前给在家的人说,我走了,进门后说,我回来了,外出不能按时回来,要给家里人打电话告之;

……

文明公约十二条之多,落款处标明,此公约参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制定,执笔人:胡胜利。

几个孩子充满好奇,每天都把这些公约念几遍,要是谁不小心说了个脏字,小朋友立即纠正。

大嫂买了花瓶、鲜花,供在文明公约下面的桌子上,梅梅每过几天来,换水,换鲜花,有时候插八毛钱买的一朵康乃馨。胜利妈说,老买花多费钱,我看长安他妈学用铁丝和尼龙布绷的花可好看了,我去跟她学学。一个星期后,那花瓶里的花换成了假的,胜利妈手艺还行,尼龙花瓣十分合乎规范,一个跟另一个完全相像,就像从流水线上出来的一样,它们不知疲倦地开放着最伸展的姿态。胡胜利给糖豆说,知道啥叫怒放吗?这就叫怒放,开躁了。

老胡在老伴和胡胜利的照顾下,能独立行走了。他天天要到三百米远胡胜利的麻将室里打会儿麻将,赢了是他的,输了是胡胜利的。

胡胜利一次次不厌其烦挤牙膏般问同学要回了五万块,他想,就这样了,剩下的两万,我想起来了就要一下,你还了还,不还了算,估计同学剩下两万,也就是不想还的意思了。他又借了大嫂三万,一次交三年租金,盘下一间约六十平米的门面房。房间里的墙上,贴了世界地图,中国地图,陕西省地图,西安市区图,还有《不气歌》。《麻将室文明公约》贴在正对门的墙上:麻将就像人生,赢得起,输得起,赢莫得意忘形,输不气急败坏。他给麻将室订了一份晚报,给固定牌友赠一个喝水的紫砂杯,贴标签写上各人名字,免费供应茶水。他雇用一个农村女孩子打扫卫生,端茶倒水,跑腿给客人买烟买饮料。那女孩子很勤快,每天把麻将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打理得温度适宜。他给老胡说,爸,家里还有啥活要人干,尽管吭声,咱现在雇的有丫鬟呢。

他在一个角落给自己隔出个约六七平方的小房间,晚上他就住在这里,平时和王家芳在里面插空寻欢作乐。后来,他批发了烟酒饮料,卖给客人,能增加一点收入,又省得丫鬟再跑路去买。

中午饭后,开门营业,等待各位牌友到来。直到坐满三四个桌子,一桌桌开始战斗,他的心才安下来,要是能够把六个桌子坐满,那就更好了。屋里烟雾缭绕,牌声哗哗,在他看来是一派欣欣向荣的丰收景象。你可别以为他轻松当老板,只坐着收钱了,小小麻将室,来来回回二十多人,内在关系错综复杂呢,有的人不跟男人打,有的人不跟女人玩,有的人不打两元以上的,有的人不玩十块以下的,有的人不跟四川人打,有的人跟河南人不坐一桌,有的人赢了牌就一个劲唱歌不照顾别人情绪,有的人输几把就乱摔牌撅嘴吊脸,也有正打得好好的突然哗啦掀了桌子走人的,打牌前还是街坊邻居好朋友,一场牌下来打成了仇人……这些,都得他来出面协调,哄哄这个,劝劝那个,好半天平息下来,他这才捧着他的紫砂茶杯,门外转转,看看,围着自己车转两圈,见到熟人高声打招呼,看到老胡从家里那边左脚蹉地,左臂勾着,缓缓走来,他放下杯子,快步跑过去,将老胡搀来,安排坐下,叫丫鬟捧专用水杯上茶来,老太爷一样安顿好,给老胡找牌友。老胡反应太慢,又爱悔牌爱骂人,没人愿意跟他玩,他悄悄跟人说好话,少收你十块钱,陪我爸打一会儿。

他的每次相亲都叫王家芳搅黄,王家芳对他的弥补就是施展温柔术,叫他迷死了她,对再婚之事也不再上心,便任由王家芳掌控他的情感生活。胡胜利妈终于有一天把王家芳堵在他小屋里骂开了,控诉她二十年来害了胡胜利。王家芳自恃有胡胜利宠爱,并不示弱,敢和老人顶嘴,一时间撕破脸皮,对骂起来。胡胜利示意丫鬟和他一起,一人架了老太太一边胳膊,好坏将她连拉带哄送回家去。

王家芳不知怎么就看出胡胜利和丫鬟眉来眼去,想到她只是每一两天来看一眼,瞅空和胡胜利厮混一下,而丫鬟每天中午来,半夜走,谁知半夜走不走呢?她觉得一种危机山雨欲来,叫胡胜利开销了她。胡胜利说,人家干得好好的,凭啥叫人家走,再说她走了到哪找合适人手?王家芳说,我来呀,我在家也是闲着。胡胜利怕的就是这,王家芳来一点点介入经营,以老板娘自居,伸手收钱,那就麻达了。

近日胡胜利添了烦恼,他在思索,看来他和王家芳之间也得有个文明公约,当然,这个公约不能落纸,也不能上墙,只能是口头的。公约指导思想:双方本着和平共处基本原则,相互尊重领土主权,不得干涉别国内政。

原刊责编 陈亚军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

稗:比喻微小、琐碎的。

这是一个人物传记,这是一则小人物的琐碎记事。但写得鲜活、生动,主人公胡胜利的温良和善跃然纸上,他的幸福与烦恼那样真实可感,让人发出对生活和命运的叹息和感喟。

胡胜利软弱,他被打扫卫生的阿姨算计为女婿,他任由刁蛮的妻子欺侮;胡胜利善良,妹妹遗下的孩子他疼,曾经负心的前女友他帮……他让人同情,他让人唏嘘,他让人发笑,他又让人不知说他什么好。酸甜苦辣咸,生活的滋味本是这般。既懦弱又善良,这就是咱身边的小老百姓,胡胜利、王胜利、张胜利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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