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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中篇小说 星星由谁点亮(苦金)

《星星由谁点亮》 文\苦金

选自《芒种》2012年第5期

【作者简介】 苦金:原名粟光华,重庆文学院创作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研班结业。非自费出版小说集《残树》《明天在哪里》《苦金小说选》等。获政府认定的省部级以上文学奖6次。

1

格尔木够远的吧?是的,相对长沙到双江市,格尔木距离双江确实是很远很远的了。

杨西月对沙宝说:“好了好了,这下子安全了。那些歹毒的绑匪,看你还能再找来!”

格尔木是青海的一个小城。烈日酷暑、风沙漫卷、寒风刺骨、冰雪齐天,沙宝在书上读到的这些词语,很适合这个西部小城不同季节的气候特征。因此,南方人往往会望而却步。

为了躲避那些绑匪,杨西月把沙宝弄到一所不起眼的小学里。

沙宝的爸爸出事以后,他公司的经营状况迅速恶化。当杨西月知道有恶人计划绑架自己儿子时,急忙把有关事务委托给自己的弟弟,悄悄带着沙宝由双江市乘火车到了湖南的长沙。租了一个房子住下来以后,她找了过去的一个同学帮忙谋了个职业,然后给沙宝联系了学校读书。但还不到一个月,杨西月有天晚上加班回家,发现房子的周围有几个男人鬼鬼祟祟地在趴窗户偷看什么。杨西月立即悄悄跟上去,看见其中有两个正是在双江纠缠过她的社会杂皮。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她就带着沙宝很快登上了去格尔木的火车。

在格尔木举目无亲,说话都找不到一个熟人,杨西月母子感觉特别孤独。但也因为这份孤独,杨西月才有了一种安全感。

沙宝就读的润兰小学,在较为偏僻的郊区,这相对说要安全一点儿。可是杨西月还是早送晚接,中午,沙宝就在学校吃一顿便餐。这样将满两个学期了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但是就有那么一个下午,一个穿皮衣的成年人去学校找沙宝,说是杨西月出什么事了,托他来接沙宝回家。沙宝一下紧张起来,同时心里好笑那人的愚蠢。杨西月早就嘱咐过沙宝,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没有妈妈亲自打的电话,或者是亲自写的纸条,什么话都不要相信,而且要及时和妈妈联系。沙宝望了那个人一眼,灵机一动,说好好好,我去教室拿东西。就跑到教师办公室给杨西月打了电话。杨西月听了以后,回话的声音都颤颤的,叫沙宝在老师办公室藏好,她马上去接。

在这样惊恐连连的情况下,杨西月不得已和袁维珍通了电话,带着沙宝连夜从格尔木乘火车,辗转几次,才秘密地到了丹兴县的小南海镇。沙宝也才开始认识那个姓陈的。

2

小南海镇位于渝鄂湘黔的交错边地。袁维珍在那里的迎节酒楼向杨西月介绍了陈朝贵,并形式上敲定了他们这段离奇曲折的婚姻。

沙宝呢,从此就有了继父。

那个晚上,杨西月和儿子还住在迎节酒楼里。袁和陈走了以后,沙宝好奇地问:“妈妈,那个姓陈的说赌一把,他是想和你赌博赢钱吗?”

“他说的这个赌呀,不是指打牌输赢的赌博,是指下定决心来办一件事。”杨西月把嘴唇咬了咬说,“实际上,是我在和他赌一把。”

沙宝很是诧异,“你何必跑到这个山旮旯来和姓陈的赌呢?”

“是啊,是权宜之计,还是上帝的安排呢?”杨西月低声自言自语着,见沙宝还看着她,便说,“宝儿,你不要叫他姓陈的,以后他就是你继父。你要叫他,叫他什么呢?……他比你爸爸年龄大,就叫他伯伯吧。”

沙宝同姓陈的从来不认识,他也不是沙宝家亲戚,为什么要叫他伯伯呢?称呼他姓陈的就不错了,沙宝心里想。

“宝儿,”杨西月将沙宝搂到腋下说,“你这个伯伯虽然是个农民,但经济状况还是可以的,也许我们以后会少一些磨难了。他出手也还算大方,下午那桌菜值800块。”

妈妈当然一眼就能看出那桌菜值多少钱,沙宝心里想,妈妈过去招待客户,一桌菜出手总是几千上万。

现在呢,现在是曹操败走华容道。不,杨西月说比曹操败走华容道糟糕得多,是泰坦尼克号夜撞冰山,船毁人亡了。

3

爸爸纵身跃下高楼的那一瞬间,沙宝亲眼所见。

刚放学的时候,爸爸在公司用其他科室的座机叫通了沙宝,说是要送沙宝一艘遥控泰坦尼克号,叫沙宝马上到他办公桌上去拿。还特别嘱咐沙宝,给妈妈的一封信放在他办公室的抽屉,让沙宝千万千万取了放在书包里,然后悄悄交给妈妈。

沙宝乘电梯到了24楼,轻轻推开爸爸办公室的门,看见爸爸的黑皮鞋正踩了凳子爬上窗台。爸爸当时停顿了一下,两手把西装的边角往下拽拽,领带顺一顺,再把他前额上的乱发理顺当,然后鱼跃似的,飞身扑下高楼。

沙宝“哇”的一声捂住了嘴。

至今后悔呀,为什么不在爸爸跳楼的前一瞬间喊他一声。也许,他的一声呼喊会使爸爸的灵魂优雅转身。

肯定沙宝当时蒙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当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经发生时,沙宝蓦然惊醒:快去找妈妈!

后来沙宝才告诉杨西月说爸爸抽屉里有她的一封信,并说可惜可惜,泰坦尼克号忘了拿走,还是遥控的。

那时候,沙宝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先把那封信直接交给杨西月,也不知道,他爸爸早就被警方控制,甚至手机号码。

“江湖乾坤蟹眼心啊。你爸爸的气量太小了。”只有沙宝在她身边的时候,杨西月才偶然这样叹惋。

杨西月夫妇是在大学相恋的。沙宝的爸爸大学毕业后,利用他家里留下的遗产创业,针对青少年渴望长高的普遍现象,研制并申请了专利产品“黑米壮骨增高粉3号”。产品以优良的品质和铺天盖地的明星加盟广告赢得很大市场份额。不到三年,他的财富已上千万。杨西月便毅然放弃了在文学院读研的机会,到公司当了内当家。十余年打拼,公司积累下几千万的资产。

岂料不测风云从天而降。

沙宝的爸爸非常苛刻地要求产品“黑亮、精质”。黑亮是表,精质是里。贪婪的生产高管为了拿到高额的“黑亮奖金”,私自添加了使其又黑又亮的化学物质间苯二胺。间苯二胺有致癌危害,多用于染发剂等方面。因挥发性很小,口服则毒副作用剧烈,会引起高铁血红蛋白血症,使组织缺氧而严重毁坏身体。

恰恰是在沸沸扬扬的三鹿奶粉事件被处理的时候,他们公司那批产品上市了。一上市问题就出来了,不少青少年食用后出现严重症状甚至死亡。警方立即介入调查。结果尚未出来,公司就受到严重冲击而形势大乱。就医者索赔,银行催款,公安布控,工商勒令停业,全国商家退货,黑社会趁火打劫。

突然间,杨西月的老公乱了方寸,脑子一片空白……

4

杨西月不同意举办婚礼。

她给陈朝贵说,双方应该磨合一段时间,合得来再举办婚礼。可是陈朝贵坚持说,鸭子不煮熟哪里保得到险,一不留神鸡飞蛋打,我哭山神庙哇!

杨西月仰头看着天上,有一种被亵渎的感觉,泪水不由洇出眼眶。可是想到儿子,她慢慢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婚庆的时候,陈朝贵在他表弟肖安全的逸仙居酒家放了几大捆鞭炮,吹了半日唢呐,然后十几大桌客人放开手脚喝酒吃肉。

土碗喝酒,他们一会儿就喝出了情绪。一些人脸红颈涨,一些人高声划拳,一些人絮絮叨叨。肖安全踉跄着步子,把喝得醉醺醺的陈朝贵拉到外面,语词不清地问:“老,老哥哇,你脑子进水了呀。你知不知道,你是癞蛤蟆吃天鹅肉哇!”

“癞蛤蟆怎么样?”陈朝贵也醉了,断断续续地回答着,“杨西月,漂亮,我从来,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她,是天鹅。我娶天鹅当老婆,怎么样?是我的福气!”

杨西月当然漂亮。她的秘书写文章赞美说她像中央台那个女主持张璐一样很吸引人的眼球。

肖安全摇着陈朝贵的肩膀说:“你呀,漂亮值几个钱?你是请,请老鼠子进仓噢。她要么是骗你几个钱,要么,是不得已住一段时间再开溜。总之,你都是人财两空!”

“你怎么这样说?”

“要我怎么说?你呀,糊涂得很啰!”肖安全说,“李子是甜是酸,要从嘴上过的。”

“少来你那一套。”陈朝贵抓住肖安全的手,不服气地说,“我怎么会人财两空?”

“这好事儿来得太容易了吧?”肖安全为他老表考虑着说,“你想想看,杨西月不仅仅是貌美,听说她还是一个研究生,过去是大款的老婆,图你什么?你是什么玩意儿,一个土农科、臭车夫。她会真心嫁给你?她现在栽了,两手空空,肯定是猜到你有几把票子,找机会拿到你的银行卡,脚板底下一抹油,唰!”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哈,我早先怎么没有想到呢。可是这酒席都开了,啷个办呢?”陈朝贵噗地喷出一口浓浓的酒气,摇晃着走几步,鼓着眼说,“我不得上当的。我,防着,有办法。”

沙宝下了席不知道该干什么,就走出酒家找玩儿。旁边的坝子里,有几个小孩儿跳橡皮筋。沙宝不熟悉他们,不敢贸然接近,便站在圈子外面看。他们唱的童谣很特别,旋律悠扬,似诵似歌,分外清脆动听,就吸引着他把耳朵偏过去。

大星星、小星星

星星亮晶晶

爸爸起来编籇子

抓条鲤鱼精

大星星、小星星

星星亮晶晶

弟娃儿起来要上学

点亮一盏灯

他们一轮一轮地变换橡皮筋的跳法,也不断地重复那一支童谣,沙宝记性好,如同电脑,复制那清纯歌声,经久不忘。

5

杨西月人生地不熟,沙宝要去向家湾中学读初一的事情是陈朝贵联系的。那天下午,他开车回来,人还在车子里就嚷嚷开了:“杨西月,杨西月,你安排的事情老子给你办好了。”

杨西月煮好晚饭,刚刚把菜饭端到餐桌上,听见他说话立即从厨房走出来,“哟,上学的事办好了?”

“办好了,妈的,读个中学还要老子请喝酒。”

“中途插班,没有计划课本,麻烦是大嘛。”

陈朝贵喜欢晕几杯却酒量不大,三两杯下去就有些找不着北。这不,叫起来了:“沙宝,沙宝。给老子过来,说你读书的事。”

沙宝正从窗户偷看陈朝贵醉模样,答应一声就进去了。

“你,晓得不,读书,你读书,是老子给你联系的。”陈朝贵看着沙宝,“喊我,喊我一声,明天就去读书。”

“喊吧,沙宝,喊伯伯。”杨西月把沙宝拉到陈朝贵面前,“说谢谢伯伯。”

“谢谢陈伯伯。”

“什么什么,你怎么喊的?我没有听清楚。”陈朝贵看沙宝一眼,转头看着杨西月,问:“你看看,他喊的什么?”

杨西月的眼睛飞快地闪了一下,感觉到了什么,可是她没有正面回答陈朝贵的问话,只含含糊糊地,“什么……哦,慢慢适应嘛。”便扭过头,望着窗外高高的香樟树。陈朝贵见杨西月不再说话,回头对沙宝大声道:“你怎么喊我陈伯伯?你是我的儿子,该喊我爸爸。喊哪!”

“你就是陈伯伯嘛。”沙宝眼神直直的,语气里没有改换称呼的意思。

他呼地站起来,看着沙宝,接着在餐厅里走过来走过去。走了几转以后,看杨西月俩娘母没有理睬他,大手在桌上一划拉,上面的菜盘饭碗全摔下地,哗啦啦盘碎碗崩,一片狼藉。“难怪,难怪有人说野麂子喂不家。领教了,领教了!”他蹿出门去,钻进翻斗车驾驶室,回头看着门里吼叫,“老子晓得,他们说得对,你们有想法!有想法!”

他开车奔出院子,整个晚上都没有回家。

桌上的菜全泼地下了,杨西月在锅里给沙宝盛了一碗饭,舀了一碗米汤当菜,看着沙宝吃下去。她却一点儿没有吃,晚上陪着沙宝睡觉,辗转反侧,通宵未眠。

第二天下午,袁维珍来找了杨西月。杨西月暗忖是陈朝贵去她那里告了状。

杨西月在客厅里给袁维珍泡了一杯茶。

袁维珍的老家在小南海边,和杨西月相识许多年了。前些年,袁维珍住在丹兴城里做生意,因为她的丈夫在城里还没有退休。那时候,家里经济不宽裕,四个孩子也有一定负担,她就去双江市杨西月那儿批发“黑米壮骨增高粉3号”产品到丹兴城卖。杨西月了解到她资金困难,就没有要她的垫底资金。这让她赚了不少钱。多年的交往,她和杨西月就渐渐成为像亲姐妹那样的好朋友了。

“忍一忍,西月。”袁维珍说,“老辈子讲得好,龙游浅滩遭虾戏,凤落梧桐不如鸡。胸怀大一点儿,忍一忍。”

“他简直不可理喻。是素质差,脾气暴,还是其他原因呢?”杨西月问。

“过去他的脾气不暴哇。也许是有什么心病。”袁维珍说,“他的生活也经历了大的挫折,性格可能有些扭曲,但心地本质应该不坏。莫不是有其他担心?”

“他已经得到了,还担什么心呢。”

“你只知道他是单身一人,但是不知道他是怎么单身的。”袁维珍叹了一口气,“他儿子六岁那一年,请一个新疆的瓜农来给他当种西瓜的师傅,结果那个瓜农把他老婆和儿子拐跑了。他天南海北地到处寻找,整整十年没有消息。他非常伤心,也非常气愤,一直没有心思找老婆,看见了你,他才突然心动。可是你自己有一个儿子,人又这么漂亮,他是不是怕重蹈覆辙,一时间不太放心呢?”

“哦,这样啊。那再观察一段时间。”西月思忖着说。

“我同陈朝贵虽然是亲戚,但感情上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有才有貌、为人善良,现在几乎走投无路,我不愿意你再受到什么伤害啊!”袁维珍喝了一口茶,思考着说,“一个是美女才女,一个是没有文化的农民,乌鸦和凤凰,差别太大,怎么也是不般配。可是有舍才有得,你委屈自己来换取儿子的安全。做你这样的女人真是不容易,我能够理解。”袁维珍继续劝道,“这个地方偏僻,你儿子应该是安全的。陈朝贵吧,人长得魁梧帅气,有一台运输车,也有些积累,维持你们娘俩的生活和沙宝的学习是没有问题的。忍一忍吧,西月,慢慢就习惯了,阴雨天的气候谁都觉得不舒服,可是日子还得将就过。等到雨过天晴,凤凰的翅膀再飞起来吧。”

袁维珍的话还没有说完,杨西月的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

她想,什么叫被迫无奈?我现在的行为是不是被迫无奈?已经一年半了,为了越过人生中的这个坎儿,几经磨折,逃逸、奋争,结果仍然险象环生。儿子安全是第一位的,如果现在没有了儿子,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要说,我杨西月还有出头之日。公司的资产应该远远超过债务和赔偿的金额,弟弟请着律师在坚持不懈地奔走,不管三年五年,最终怎么也得有个结果。

袁维珍是个好心女人,知道自己落难以后经常联系,多方关心。要想沙宝和我得到安全,就得寻求相对稳定的环境。她多次介绍陈朝贵,我都没有同意。实在走投无路的这个时候,无奈就同意了。嫁给陈朝贵是忍辱负重吗?未必的,直白点儿说,第一次看见陈朝贵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眼缘、有感觉,只是不能说心灵之爱,因为爱除了有相关的条件,更多的需要感情的积累。

谁不想追求完美?可自己应该有良知,一旦作出这个决定,就是一堆狗屎也要承应下去。既要为自己和儿子负责,也应该为对方负责,如果没有特别情况发生,即使雨过天晴,凤凰的翅膀也不应该另择高枝。

但是,淌水才下第一脚,陈朝贵就这样表现,将来怎么办?

6

天黑的时候,陈朝贵回来了,领回了初中一年级上册课本和作业本,还买了钢笔、墨水、文具盒以及一个新书包。他把那些东西放在茶几上,杨西月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带着沙宝上楼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陈朝贵就发动了车。杨西月说:“你不送沙宝上学?”

“我没有空。”

“顺便就送上学了,不用花很多时间啊?”

“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办。”

杨西月再没有说什么,冷静的目光看着陈朝贵。

因为是第一次上学,杨西月就带着沙宝去。

她默默地走路,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宝儿,你还是这么矮,妈妈想你快点长高啊。”要走到学校的时候,杨西月才开口说话。

真的也是,沙宝这两年老是不长个儿,都上初中了,还像小学五年级的学生那么高。可是沙宝说:“爸爸不是说过吗,男孩子初中以前都不怎么长的,一上高中,个子猛长,一蹿,就去比姚明了。”

“想来也是,那就等吧。你到新地方,应该懂事哈。”杨西月严肃地嘱咐沙宝,“记住,第一是好好读书,第二是学校那一边,一步也不能去。”

好好读书,谁不懂呢。老师千叮咛,家长万嘱咐。可是,我怎么不能走到学校那一边去呢?学校那一边是什么?公路。公路走下去是小南海镇政府所在地。小南海镇又不是书上说的敌占区,也没有发生瘟疫,也没有恐怖组织,怎么就不能去?再说了,你为了自己结婚,把我弄到这冷清清的乡下。原来宽敞的住房没有了,打游戏的电脑没有了,上学接送的小车没有了,每天的零花钱没有了,还不许我到热闹的地方玩玩儿?

沙宝没有说出口,只是把疑问揣在怀里。自从爸爸消失以后,妈妈的脸色严肃而忧愁,再没有出现过阳光。但是呢,沙宝耍心大,没有多长时间就把妈妈的嘱咐弄丢了,竟然在不久的一个赶场天,偷越了雷池。

7

晚饭以后,沙宝正在院子的墙根下捕蟋蟀,杨西月在楼上叫他:“沙宝沙宝,水弄好了,快来洗澡,不然等会儿水凉了。”

这是一幢用水泥砖砌的二层小楼。屋子是通间,就是从中间可以隔开成两小间的大房间。楼底下的屋子多数空着,有一间作厨房,另一间作客厅兼作餐厅。有两间装一些杂物。楼上就像学校的教学楼,房间的一边有走廊。从走廊旁边可以进入一间一间的屋子。杨西月和陈朝贵住一间,沙宝也住了他们隔壁的一间。走廊的尽头修了厕所,也算是洗澡间。

沙宝进去一看,傻眼了。衣帽柜在哪里?淋浴器在哪里?浴缸在哪里?洗发精沐浴露在哪里?沙宝需要的都没有。地上一个塑料盆装了一盆热水,一只旧木凳上放了一条毛巾和半块肥皂,还有一双成人穿的破拖鞋。沙宝叫起来:“妈妈,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洗呀?”

“不要叫,沙宝。”杨西月好像知道沙宝要吵闹,拿着换洗衣服已经站在厕所门边了,“我儿子乖,听话,千万莫闹,不然伯伯不高兴。快洗哈,我去收拾厨房。”

沙宝不好再说什么,洗就洗吧。可是这究竟该怎样洗呀?沙宝是多么犯难!想了好一阵,沙宝气鼓鼓地脱下衣裤,也不抹肥皂,用毛巾把热水呼呼浇到身上,再端起塑料盆,将剩余的热水往身上一冲,然后拿起换下的衣服身上擦几下,完了!

沙宝穿好衣裤,打算走出厕所换自己的凉鞋,脚上的大拖鞋却不好走路,一滑一带,把塑料盆从厕所带出来落在走廊的水泥板上,咵的一声响,塑料盆破了一条缝。

听见响声,陈朝贵从房间里走出来,看了地上一眼,皱着眉头问沙宝:“你怎么把塑料盆搞烂了?”

沙宝一肚子的气正无处出,瞪了他一眼说:“烂了就烂了,破塑料盆,什么好东西。”

“你弄烂了东西,嘴巴还硬?”陈朝贵显然生气了。

沙宝是大城市生长的人,心里哪会怕一个乡巴佬呢。“把我的脚挂疼了,它就是该烂!”沙宝一边说,一边将塑料盆连踩两脚,盆子咵咵响着破成了几片。

“我叫你凶!”陈朝贵的脸一下子气得歪瘪了,大手一伸,抓住沙宝的手膀子把人提在半空。

“哎哟,你把我的膀子弄疼了!”沙宝大叫起来,“放下我,放下!哎哟哎哟……”

“怎么回事?”杨西月突然站在了走廊上。

陈朝贵回头看见杨西月,手一松,沙宝落在走廊上。

“弄坏了东西还倒凶,你问他怎么回事。”陈朝贵气鼓鼓地说。

杨西月把走廊上的塑料盆捡起来,低着头,在手里将一半和另一半合起来,分开,又合起来,再分开,然后把它撕开叠起来。杨西月慢慢地做着这没有实质意义的动作,是在斟酌说什么样的话合适。

这样过了一会儿,杨西月平静地抬起来头来,看着陈朝贵说:“我会买一个来赔你。”

陈朝贵在那等待的时间里,牙齿始终咬着,脸皮始终绷着,也许他以为杨西月会像许多没有教养的妇女那样护着自己的儿子大发雷霆,同他抓扯,同他大吵大闹。杨西月却异常地平静,也不说谁对谁错,而是自己来承担这个事件的结果。这方式,这态度,弄得陈朝贵不知所措,琴弦般绷紧的脸,被一只小刀划拉,咝一声松弛了。

这是多大金额的物品呢?这是多大的一件事儿呢?你一个男子汉怎么会同一个小孩子计较呢?要是你亲生的儿子,你对他会不会是这个态度呢?很多很多的问号,杨西月都不问出来,一句“我买一个来赔你”,让陈朝贵无地自容,且够他花费许多时间去破译这一句话的内涵了。

过了一些日子,他们没有看见陈朝贵用什么语言或者行动破译那一句话。他是没有智商破译这句话,还是有意不去破译呢?

其实呢,陈朝贵不是傻子,他很在乎杨西月,心里满足甚至感到幸福,但他知道缺乏文化素养,杨西月很难在心里接受他。由于内心发虚,他总是担心杨西月什么时候就要走了,于是,破坛子破摔:折磨你们、逼急你们,真要滚就早些滚蛋。在这样的内心矛盾下,脚下四个轮子便开得纷乱。

有一天下午,杨西月刚刚做好晚饭,陈朝贵开车回来了。

“哈,还有羊排骨哇。”他看着餐桌上的盘子,顺手抓了一块,两只脚踩到凳子上蹲下啃起来,“哈,好吃。沙宝,拿酒来!”

沙宝就把他平时喜欢喝的小南海曲酒提了一瓶。

“这个,不喝。”

“你过去不是喝这个吗?”杨西月客气地说。

“过去是过去,现在我要喝兰溪大曲。”

“家里没有兰溪大曲。”

“叫他去买呀,每天皮子都耍落了。”陈朝贵看了一眼杨西月,“叫他去呀。”

“老码头才有卖的,去来要些时间呢。”杨西月说,“今天就喝这个好吗?”

陈朝贵将手中的羊排呼地一扔,砸到窗户的玻璃上,一孔玻璃哗啦碎了一地,“今天我非喝兰溪大曲不可!”

杨西月竖了眉毛直了眼,想发火,但眼光扫到了一脸瓜相的沙宝,便忍了。她说:“好,给你买。”

她担心陈朝贵欺负沙宝,转身叫沙宝坐在副驾,自己开车到老码头买回三瓶兰溪大曲。

杨西月开了一瓶,给陈朝贵倒了一大杯。他没有说什么就喝起来。

杨西月和沙宝都以为他没事了,也专心开始吃饭。谁知道他两大杯酒下肚,歪水又出来了。

“杨西月,我问你。”他醉醺醺地斜眼盯着杨西月,“你不知道汽油很贵吗?买他妈几瓶酒还要开车去,玩儿资格呀!”

杨西月忍无可忍,说:“你以为我喜欢开你的破车?陈朝贵,告诉你,过去我买一个发夹都是开宝马去!”

“咿,牛哇,你去呀,买盐,买醋,买发夹,开宝马,你去呀。”陈朝贵又喝了一口酒,“只有臭石管千年,哪有鲜花开百天。你现在是我的老婆,得服我管。”

杨西月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转身向着窗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陈朝贵经常跑运输,这天给猪贩子拉生猪来了灵感,又想出一个歪点子。他认为这点子能够一举两得。一呢,试一试有的人的心性,二呢,顺便还有了收入。一个下午,他回来的时候把半车斗红苕和苕藤倾到地上,高喊着“沙宝!”

沙宝从门里出来,看着继父的厉害相不敢答应。

“我叫你过来做事,听见没有!”

杨西月走出来,看着他说:“做什么事,我来吧。”

陈朝贵从猪圈屋取出一个半人高的木桶,用铁锨铲了几铲红苕进去,又加一些水淹没了红苕,然后用一根手电粗细的木棒往下嗵嗵地杵,一会儿再把桶里的脏水倒掉,把红苕捡出来装在一个木盆里,冷着脸对杨西月说:“你不要护短,叫他削红苕。”

陈朝贵丢下一句话进屋喝茶去了。

削红苕?沙宝不懂。

“红苕削出来做饭,甜咪咪的,好吃。我教你。”杨西月坐在一只小凳上,拿起一个红苕,边削边对沙宝说,“就这样,慢慢削,不要削到手上。”

但杨西月还是自己削着,很快削了一大堆。沙宝把那些红苕皮捧起来扔到了垃圾堆。

“你这是干什么?”陈朝贵正端了一杯茶出来,看着垃圾堆,眉头皱起来,“怎么扔了呢,捡起来。”

沙宝很惊异地看着他:“垃圾,捡起来做什么?”

“叫你捡就捡,捡起来再问为什么。”

杨西月也皱了眉:“有什么事找我说,不要在孩子身上出气。”

“这怎么是出气呢,红苕皮不能丢哇。”

“不丢,用来吃吗?”杨西月反问他。

“正是。”

“谁吃,你吃吗?”杨西月讥讽地看着他。

“那倒不是我吃。”陈朝贵就笑了,说,“我把红苕洗干净,让你们再削皮为什么?就是让它皮上没有泥沙嘛。把这些红苕皮和那些苕藤宰细,煮熟了喂猪是好东西。”

“喂猪?”杨西月也笑起来,“哪儿有猪,板壁上的蜘蛛吧。”

“明天赶场,我会把猪买回来的。”

“谁会养猪,你不是有自己的事儿吗?”杨西月奇怪他的想法。

“你养啊。”

“我养?你要我养猪?”杨西月很诧异,眼都睁大了。

“做不到吧?我知道你做不到,大城市来的娇小姐嘛。”陈朝贵掰着指头,“你看哈,那些畜生随地拉屎拉尿,又脏又臭,还每天要吃要喝。只有畜生伺候人的,哪里有人伺候畜生的呢?”

“话倒不能那么说,关键是……”杨西月认真地思考着,“我没有养过那些动物。”

“我会教你的。”姓陈的说,“在我们这儿,妇女都养猪,你不是说已经是一家人了吗,养上猪才真正像个家。养猪,既不浪费土里长的庄稼菜蔬,也可以为沙宝读书攒一些钱哪。”

陈朝贵早准备了这场说辞,讲完了,狡黠地一笑。

杨西月的牙齿咬着嘴唇,想了想说:“这也是人能做的事吧,好,我养!”

8

黎朝阳的七十大寿,陈朝贵是必去的。

这天吃过早餐,杨西月带了沙宝,跟着陈朝贵去吃生日酒。

黎朝阳家的院子在海子对面的香溪山下。

从海垭口看去,春水荡漾,白帆点点,乳色的雾气在湖边的翠绿松杉间自由缥缈,几只红绿水鸟蹁跹了翅膀掠水而过。

“真是好景致!”杨西月不禁感叹,“倘是志得意满,且拥有这风景一片,也不枉活一世呢。”

陈朝贵船划得好,他划动的桨叶不但切水出水没有声响,而且桨叶后的水面常常会冒出几个圆圆的漩涡。沙宝说:“你划得这么好,什么时候教教我哇?”陈朝贵笑一笑说,“以后再看啰。”

以后再看是什么意思?是要教还是不教?沙宝悟不出答案。

他们坐的双飞燕船很快到达了黎家院子前面的香溪坪。弃舟登岸,坪上稻青麦黄、桃圆李实。远远地就听见黎家院子一片喧闹。唢呐、鞭炮、锣鼓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陈朝贵情不自禁、眉飞色舞:“沙宝,快走快走,狗日的比我们还早,搞得那么闹热。”

融入湖山秀美景色,感受山乡民俗风情,杨西月上了情绪,眉头轻舒,吟诗一首:

拂云饮雾君行早,

桨叶探路吻碧涛。

谁料锣钹声先至,

何时块垒惊飞鸟?

杨西月率性抒发,声音清脆圆润,抑扬顿挫,仿佛一曲天籁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回荡。

陈朝贵听着不断地点头傻笑,好似他的知音,能理解那诗的蕴涵什么的。沙宝就轻看了,陈伯伯其实不懂,却装腔作势地附庸风雅,真是好笑。沙宝就懂吗?他识得的几个汉字也不能助他懂得全诗的意境,但他能够感觉出妈妈这首诗虽是吟眼前情景,实则是写自己的人生,写她眼神的后面,那一份不尽的忧戚和深沉的期盼。

走进黎家院子,袁维珍立刻上前拉着杨西月的手,呼唤她的两个女儿红雁和红美过来招呼杨阿姨,且安桌子添凳子摆瓜子剥橙子搁橘子放李子并亲自取两个桃子给杨西月和沙宝,“你们尝尝,这是我家后山刚成熟的红蜜桃,甜脆爽口。”

“表姐哥,你早。”陈朝贵朝大门方向打着招呼。

大门里走出一位刚进入老年却并不龙钟的儒雅男人。他就是黎朝阳,手上拿着一卷红纸。

“听说你和杨西月来了,我很高兴。”黎朝阳说,“我正有事求她办。”

“她能办什么事儿。”

“你一个大老粗晓得什么。”黎朝阳朝他们走来,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人与人不同,哪能刺梨比花红。”

“表姐哥好。”杨西月主动把沙宝拉到怀前教他,“快叫黎伯伯。”

“黎伯伯。”沙宝叫得很爽快。

黎朝阳把那一卷红纸摊放在桌子上,说:“这是维珍请镇上一位中学校长写的几幅祝寿对联,我觉得没有味道儿。”说着话把那些红纸打开,上面写着“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童颜鹤发寿星体;小南海边古来稀”等诸如此类的寿联。

“你觉得怎么样?”黎朝阳问杨西月。

“字是魏碑,写得还不错,只是功夫不到,有些匠气。”

“是啊是啊。不仅书法不到位,而且内容太一般,谁过生日都这样写,俗,没有特点。等会儿城里还有些贵客来,看了会笑话。”黎朝阳道,“所以呀,想请西月帮我写一副大气而有品位的对联贴于正门。”

“我哪里会写,贻笑大方,不行不行。”杨西月赶忙拒绝。

“西月就莫谦虚了。我听说你在文学院读研的时候就是高材生,一副对联哪在话下。”黎朝阳笑道,“抛个文的话说,老朽有求于西月的慧心贵手了。”

西月看着陈朝贵,犹豫不决。沙宝却抢着说:“妈妈写妈妈写。过去在家里的时候,你不是天天操练书法吗!”

“就你话多。”西月嘟了嘟嘴。黎朝阳趁机说:“就是嘛,出在你手上,请!”

西月推托不过,便说:“好吧,我试试。”

她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深邃而湛蓝,太阳微笑着,把厚厚薄薄的云层渲染成赤橙青紫多种颜色。便思量,一个人会被命运变幻成什么样子,实难说清。有如此山野雅居,如此寿宴乐事,不争不嫉,行云流水,实在是一种好的活法。便心顺了,埋头铺开红纸。黎朝阳选了几支毛笔送过去,杨西月从中挑了一支。她呼出一口长气,成竹在胸,提笔落墨:

月捧金台九老图中柳杉葳蕤积懿德香溪源长

云移瑶池八仙画里樟柯华润荣家门武陵寿高

“好!”

杨西月刚刚收笔,就得到这个喝彩。她抬起头来,黎朝阳还在俯看着捻须赞叹:“写得极好!我要将它贴挂在正大门两边。”

“献丑了,表姐哥。那几副其实也不错的。”

“你胸怀宽,好,旁边的几个门,那几副对联也挂。”黎朝阳看着杨西月说,“高低树木都是景,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相辅相成才其乐融融是吧。”

“表姐哥抬举了,你是科班出身,又当过领导,哪样不懂呢,你是在鼓励我。”

“岂是鼓励二字能够评价你这个才女的。”

也许是听黎朝阳说话有一定文化档次,或是长者的赞扬恢复了一点儿自信,杨西月笑了一下偏了头问:“你是兄长,我请教于你,如果是好,那么,好在哪里?”

“呵呵,你这个小妹妹呀,考我哟。”黎朝阳笑一笑,学着古装戏中的语调说,“好,愚兄就当你一回弟子。”

他让陈朝贵把两副对联提起来让他仔细地看了一回,颔首微笑,指着对联:“首先是书法绝,小妹仿佛得了米芾的真传。”

“呀,你懂米芾?”杨西月瞪大了眼睛,她大概是诧异这山乡野地还有懂米芾的。

“‘羡煞襄阳一枝笔,玲珑八面写秋深。’这是启功先生对米芾的赞赏。因为启功先生这句诗,我才开始研读米芾。”黎朝阳认真讲道,“我看出,你悟到了米芾行书的内在精髓,不浮、不躁、不俗。运笔上刚劲强健,筋雄骨毅,具奔腾之势。结字上,你自由放达,倾侧之中含稳重,端庄之间施婀娜。”

杨西月听着听着,不由得学古人右手搭在左拳上拱了拱,“表姐夫,谢谢你懂我。你肯定是一位书法大家,厉害,我要拜你为师了。”

黎朝阳又笑起来,“你错了,我不会具体的书法,只是对书法历史、理论感兴趣。市里有位书法家是我的朋友,他有时与我谈书论道,还动员我加入了市书协。实质上,我只是弹花匠的女儿,会弹(谈)不会纺啊。”

“闹市有乞者,村野藏高人。真人不露相啊,兄长。”杨西月感叹着,不由自主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兄长了,“我给你的祝寿联是现炒现卖,还请兄长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评价有一条。”

“怎么讲?”

“这副对联,堪称诗书双绝!”

“兄长说笑话了。”

“你才思敏捷,文采洋溢。如此短暂时间,你将典籍和我们当地最具代表性的风景名称巧妙结合。武陵山、香溪水,还有我庭院左右两棵大柳杉和樟柯搭配得非常贴切,景生情,情会景,情景交融,愉人心旌。”黎朝阳停顿了一下,“不过,愚兄真是孤陋寡闻,你用的典有的我还不懂,能否请教请教?”

“说客气话了,用得不妥之处,请兄长指出。”

“九老图,怎么讲?”

西月想了想,说:“宋朝危稹画的《洛阳九老图》中有几个人物,其中司马年的年龄尤其小,大家喝酒时,举杯相劝,九人齐寿。后人作题,有这样几句话:‘已幸同庚,何分雌甲,本无多少,但有头可白,无愁可解,只如此、都赢了。庆礼十年还又,更十年、依前难老。尽教百岁,做人高祖。’意思就是同为高寿,长生不老了。”

“我也是古稀之人了,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奇女子。你的到来,令我家蓬荜生辉呢。”黎朝阳真的感慨了,“西月,你这副双绝佳联,是我七十岁生日的无价之宝啊!”

回船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西月母子的脸上还洋溢着笑意。陈朝贵却闷着头只顾划船,不看他们,也什么话不说,好像哪个借了他的车子只还轮胎一样。

进了家门,陈朝贵坐在客厅沙发上闷闷不乐,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杨西月喂了猪,准备好了明天的早餐材料,也来到客厅,“朝贵,怎么不看电视啊?”

陈朝贵没有回答,自顾自抽烟。杨西月给他泡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问:“茶也懒得泡,累了吧?”

“西月,我配不上你。”陈朝贵显得很沮丧。

“看你说什么话,不是一家人吗?”

“你是大学问、大知识分子,我是大老粗、大文盲,鸡笼子关不住金凤凰啊。”陈朝贵看着窗户外,眼神显出几分惶惑与无奈。

“呀,会说一些酸不溜叽的话了。”杨西月坐到陈朝贵身边,把茶杯送到他的手里,“来,喝口茶。见外了不是。你看见没有,我们一家三口今天玩得多高兴。”

杨西月见沙宝做完了作业,吩咐着:“乖儿子,去洗脸洗脚睡觉吧,明天要上学。”

远山淡渺,夜树朦胧。月光悄无声息地从窗户飘落到床上。

熟睡中的西月均匀地发出着轻轻的鼾声。她的脸庞为淡淡月色所晕染,明丽如瓷,细腻柔美。

她的丈夫陈朝贵呢?虽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同一张床上,却大睁着双眼,脸上的块肉在扭曲中显出懊恼的神色。突然间,他翻身压到杨西月身上。西月在睡梦中嘟囔着:“哟,这是怎么的?”

陈朝贵不回答,两只手在被盖下扯解着什么。杨西月有些清醒了,本能地抵触着,说:“这时候该好好睡觉,你怎么这样子?”

可是这样的说头丝毫无用,陈朝贵闷着头粗鲁地抱着她的身体,且咬着牙说:“你叫哇叫哇,我要你叫!”

“别,别这样。”杨西月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你轻,一点儿,好吗?”

“很多人说,像你这样有文化的女人,呻唤的声音像唱歌,好听得很,你唱一曲呀。”陈朝贵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很有些犟牛的性子,“你从来就没有给我唱过。你,唱啊!”

“你声音,小点儿好不好,沙宝听见了,要不得的。”

“我,我就要这么大声。你唱一曲,我就不说话了,唱啊!”

随着陈朝贵的咋呼,木板床吱嘎吱嘎的声音张狂得厉害。

“孩子听见了不好嘛。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下去!”

“就不下去。你对过去的男人唱得很响亮、很快乐是吧?为什么不和我唱呢?你就是瞧不起我,就是有想法。”陈朝贵继续咋呼着,“我要你,唱一曲,唱一曲!”

杨西月心里有些悲凉,但再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唱一曲,任凭那张床吱嘎吱嘎地纷乱。

9

沙宝经不住诱惑,跟着镇上那个同学去他家里看非洲鲫鱼。没想到欣赏着那些花花绿绿鲫鱼的时候竟然恋恋不舍,这就严重地耽误了回家的正常时间。杨西月发现预定的时间里儿子没有回家,着急了,联系学校寻找到了线索,便直接到那个学生家里,气势汹汹地拉着沙宝就走。

“跪倒,你给我跪倒!”杨西月气得不得了,回到自家院子里,把沙宝弄到坝子中间脏兮兮的泥地上罚了跪,“嘱咐你不要到场镇上去,你偏要去。怎么这样不听话,气死人哪,我打死你!”杨西月顺手抓了一握粗的柴棒,两只手举向空中,劈头就要打下来。

沙宝抬头看见那么粗的棒子从空中劈下来,脸都吓白了。糟糕,脑开花散,这下完了!沙宝低下头,本能地闭上眼睛。

等了一阵,沙宝感觉自己的头没伤没痛,悄悄睁开眼睛,有些不大相信似的摸摸头皮,动动耳朵,一点儿异常没有。奇了怪了哈,他想,是什么力量阻挡了妈妈的棒子呢?

沙宝侧过脸,眼睛慢慢地看上去。一瞬间,他的目光呆住了。

杨西月身板笔直,神色严肃,两只手高高地举着柴棒,目光下视,面色苍白。但却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道,如一尊雕像,动也不动。

他试探着抖抖颤颤地轻叫了一声“妈妈。”

杨西月一双眼大睁着,眨也没有眨一下,整个身子仍然僵着。

沙宝慌了,急切地大叫一声:“妈妈!”

这下子妈妈听见了。她的眼睛活泛过来,转了转,神采也显出来。她眼睛向上一轮,看见了手中的棒子,不由自主地一松,棒子哐当掉到地上。

杨西月慢慢蹲下去,哧地一声也坐到泥地上,紧紧地拥住沙宝,泪水哗一下涌出眼眶:“我的沙宝,我的儿子啊,妈妈把你吓坏了吧?”

“没有,妈妈。”

“是妈妈不好,把你带到这个地方。”杨西月哭出声来,满脸泪流,抱着沙宝的头,使劲亲他的额头,亲他的脸,“我的亲亲,我的心肝,场镇上九流三教的人都有,双江黑社会那帮家伙也在到处打听我们。他们要是知道了你的身份,危险啊,妈妈心里悬哪。”

“妈妈不哭。”沙宝用小小手掌揩拭着妈妈脸上的泪水。

“我的好儿子,妈妈悬心吊胆啊。”杨西月把沙宝拥到怀里,封闭在心中的许多憋屈如水倾泻,“黑粉事件出的时候,你爸爸要是坚强一点,请律师理清前因后果,诉诸法庭,我们就不会有今天。可是,他是在糖水里长大的,在那之前,从没有遭遇过大的坎坷,所以突然遭逢艰难挫折,他的精神一下子就垮了。你爸爸眼里乾坤大,心性天下小哇。他忘记了男人的担当,家长的责任,没有等到事件调查结束就离我们而去。司法部门冻结了公司和我们私人的银行账户,许多销售公司、黑社会的坏蛋,以为我手里有钱,趁机纽结在一起,编造花样说我们欠了他们两千多万的资金,扬言要绑架你作为人质。而我手里,只能凑出几个月的生活费,辗转几次,不得已才到这里避难。宝儿呀,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包括我的生命,可是,我不能失去你,你是我的心子把把儿啊!”

倾诉着,杨西月的眼泪流淌得更厉害了。她把儿子搂得更紧,有些遗憾地说:“那个时候,你要是把你爸爸放的信封装在书包里,我们也不会这样吃苦受罪了。我的宝儿呀!”

“妈妈不哭,一个信封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去给你买好几个信封。”

“哪里是一个简单的信封,里面装的是60万元的银行卡呀!”妈妈松开沙宝,用自己衣襟抹了一下泪水,“你爸爸在外地收款时顺便用你的名字办了一张银行卡,说是让你将来出国留学备用。我们要是有那笔钱,就可以在更偏僻的地方买一小套房子,我再打工赚一点儿生活费,你就可以安心读书了。可是那个信封你没有取,被警方搜查到了。”

10

一般来说,在有些地方,一个班甚至一个学校,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学生私下组织的小“黑社会”。虽然他们不像社会上的黑势力那样恶毒而影响社会治安,但是常常也给弱小的学生带来心理压力和身体伤害。沙宝们班上的“黑社会”头目是肖老二,他个子粗壮,又占着他父亲是教务处主任,就盯上了外来的沙宝。

肖老二带着几个“跟班”在放学的公路一个拐角里堵住了沙宝,明着向他要“保护费”。沙宝风闻这些套头,只要给他们100来块钱就能免受皮肉之苦,可是他真的没有。结果就被那批跟班放翻在地拳打脚踢。

也凑巧,陈朝贵开车经过那里撞上了这事,大骂一声“你欺负到老子头上了!”就扇了肖老二俩耳光。

大人打小孩儿,当然是不行的,结果陈朝贵被派出所关进去了。

杨西月知道后,立即带着沙宝去看陈朝贵。

因为没有打出什么严重的伤痕,陈朝贵只是被留置几个小时,处罚两百元出来了。杨西月带着感激之情揽住沙宝的肩膀,吩咐着:“快叫爸爸,说谢谢。”

沙宝的嘴咧了几下,没有喊得出来。他心里说,你这样护我,我是该喊你一声爸爸。可是你过去为什么对我那么歪恶?况且,我的爸爸只有一个,对你也叫爸爸,算什么事儿。

“叫哇,沙宝,叫爸爸。”妈妈催促着。

“爸,谢谢。”沙宝终于在矛盾中喊出一个“爸”字。可是他心里犟得很:姓陈的,告诉你,我只有一个爸爸。用三分之一的感情喊你一声爸就了不得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叫你爸爸的,决不!

可是,谁又能预料,在后来的一个特殊的场合里,沙宝情不自禁地对陈朝贵大声地喊出了“爸爸”两个字。

转眼,霜降了。夜里的些微水汽积累到早上,借了树枝草叶凝成好看的白白霜花。第二天下午,风冷硬得厉害,将树上的红叶刷刷地撕扯到山间河谷里去。

哦,冷起来了,要入冬了。

楼下的客厅里,沙宝正在写作业,杨西月说:“宝儿,先不忙写,你爸在洗车,你去问问他晚饭喜欢吃什么。”

说话间,陈朝贵进了客厅。他听见了沙宝和杨西月的说话,接上说:“今天晚饭就不用煮了,我的一个亲戚办孙娃儿满月酒,我们都去吃。”

杨西月问:“在哪里呀?”

“小南海镇上。”

“喝酒的地点是在场镇上吗?”杨西月问得很认真。

“当然啊,闹热得很。”陈朝贵很得意地讲,“很多人想看看你呢。”

“老陈,你一个人去吧。”杨西月思考着说话,“我和沙宝在家里下一碗面条吃就行了。”

杨西月说不去场镇上,沙宝知道是为什么,可是陈朝贵也许不知道。

他不高兴了,“怎么能不去呢?我都夸了海口,说一定带你们去呢。”

“你给他们解释一下,说有事嘛。”

“这明摆着是扯谎,谁信呢。”陈朝贵本来就是马脸,这时候就拉得更长了,让你想到被漫画夸张拉长了脸的侯宝林。他盯着杨西月说,“你这人怎么不晓人情呢,应该去却不去,不是有意让我难堪吗?”

“该去的地方我会去,你表姐夫生日我不是去了吗,不去有不去的道理嘛。”

“这算什么道理?表姐夫是亲戚,你去了,这家也是亲戚,你却不去。同是亲戚,两种对待,别人会多心,你让我下不来台呀!”陈朝贵生气了,很武断地说,“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有道理可讲。”

杨西月看着他说:“你不讲道理,起码得尊重人吧?”

“你尊重人了吗?你要我尊重你,你首先得尊重我啊!”

“尊重,首先就是不要让人为难,不要勉强别人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杨西月皱着眉头,很严肃地问他,“你说我不尊重你,我勉强你什么,为难你什么了吗?”

“你不去就是让我为难嘛。”

“你这理由很牵强。再说,就是去吃一顿饭,小小的一件事儿嘛。”

“这事情还小哇?在众人的面前,我的面子丢大了!”陈朝贵按照他的思路说话,眼里冒着火苗,右手的中指食指并起来指着杨西月的眼睛起了高腔,“我堂堂一个大丈夫,不能丢这个面子,再问你一句,去还是不去?”

沙宝心里很紧张,这爸要是打妈妈,妈妈可不是对手,我即使给妈妈帮忙,对于他这样的大汉,也是小手捶牛背啊。

杨西月也意识到剑拔弩张的气氛了,可是她却异常的冷静。她和陈朝贵之间本来有几步距离,她却放下环抱的双手,平静地走上去,让眼睛直接对着那两根粗壮的手指,严肃而蔑视地说:“用威胁的手段对付自己的女人,这样的男人,我瞧不起!”

陈朝贵一下子僵住了,眼中的火苗像被冷水泼了一样,突然熄灭,黯淡无光,可是伸出的手指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收得回去。

猛一怔,他细小的眼睛闪了几下,手收回去伸进衣兜:“我晓得,我晓得你怎么不跟我一起去!”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小瓶,看着西月,问,“这是什么?”

杨西月看见那个小瓶,脸色刷一下白了。

那是一瓶避孕药!

“在你枕头下找出来的。怎么的吧,有二心,有二心啊!”陈朝贵显得非常气愤,撕裂般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杨西月还没有想出什么语言来辩解,陈朝贵已经转身走出到院子,大步奔上公路,连车也忘了开出去……

这个霜降之夜啊,萧萧风声处,水瘦山寒、狐鸣兔惊。

夜深了,陈朝贵还没有归来。拨他的电话,关机。杨西月一会儿到客厅坐坐,一会儿在自己寝室坐坐,一会儿又到沙宝的房间里来转转。脚冷了,楼板上跺跺,手冻了,嘴上呵口热气。她的眼睛洞穿窗户,却难以知晓黑夜中的信息。

陈朝贵是在他们的争吵中愤然而出的。还在亲戚家喝满月酒,还是有意回避不归?这两个问题都不是杨西月担心的。因为这只是陈朝贵回家的一个时间早迟问题。杨西月最担心的是他酒后路上的安全。

杨西月就给袁维珍打电话。

按照杨西月的自尊,如果为小我,即便矮檐下,她也不会低下高贵的头颅。可这个非常时期,作为这样家庭的重要一员,她怎么能不拿起电话?

袁维珍说她也去场镇上那个亲戚家吃满月酒了。她回家的时候,陈朝贵还在喝,等一会儿就会回家的,顺便就告诉了那位亲戚的电话。

杨西月呼出一口气,情绪放松了些,便去睡了。可她辗转反侧,睡不安稳,担心的还是那个问题。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多了,陈朝贵还没有回来,打他电话,仍然关机。杨西月焦急了,披衣出门。山乡之夜,四野苍茫,冷风穿衣透心凉。不经意间,杨西月打了一个激灵。她拨通了那位亲戚的电话。那位亲戚在睡梦中咕噜着:陈朝贵晚上十二点之前就给他说“拜拜”了。

杨西月有些呆了,从场镇上回家只需要半个来小时,中间这两个多小时,陈朝贵在什么地方?

走到沙宝的房间,沙宝睡得正香。拿起手电,她静悄悄地拉上门走出去。

宽阔的湖对岸,隐约能见两三点微弱的灯光,湖这边靠山,除了他们一家别无分店。手电光循着公路前行,她很希望着,电光里突然出现那个人向她走来。走了很久了,已经走到倒角湾了,这个希望也没有变成现实。她心里真是忧虑,如果遭逢不测,她和儿子又怎么办呢?

看来,那个叫倒角湾的地方,应该发生一点儿故事了,因为杨西月的手电光这时候刚好射到一个物体上。

“毛皮鞋?”她呀地一声轻叫,“呀!是朝贵的毛皮鞋!”

是的,她看清楚了,排水沟的沟沿上横躺着一只毛皮鞋。

人呢?杨西月心里产生的这个问号是让她很惊惶的。怔了一瞬,她迫不及待地奔过去。

“老陈,老陈。”她在毛皮鞋旁边的沟里发现了陈朝贵。她弯下腰急切地朝着沟里喊,“陈朝贵,老陈老陈!”

陈朝贵匍匐在排水沟里,额上摔破的一条口子,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成酱紫色。头的前面是呕吐出来带馊臭酒味儿的肮脏食物。他的脑袋好像是因为难受而犟着,满脸通红,原来是鼻子被那些秽物堵塞,勉强发出呼噜噜的响声。想来是在沟边呕吐的时候,醉昏了,脚站不稳,跌下去摔晕死了,要是再耽误一些时间,鼻孔被堵塞而无力呼吸,必会窒息而亡。

杨西月急忙把他鼻子前面的秽物刨开,把他的脑袋扳正。陈朝贵的呼吸恢复了畅通,打起鼾声,脸也不再涨得通红了。

沟不深,杨西月踩下去,一只手打着电筒,一只手拉陈朝贵的手。陈朝贵的手被拉动了,身子却一动不动。杨西月就拍他的脸,陈朝贵的眼睛睁不开,哼哼两声继续打呼噜。杨西月心里着急,把电筒亮着放在沟边照明,想把陈朝贵从沟里弄上来。

多么费力啊!陈朝贵个子又大又重。杨西月怎么也弄他不起来。她便分而治之。两手抓住他的左肩膀,使劲搬到沟沿上,再把头和左脚搬到沟沿上,然后站到沟里,捧住他的腰部,使劲向上一掀。陈朝贵的身体终于仰面躺在了公路边上。

杨西月累坏了,坐在公路边喘粗气。陈朝贵不省人事却鼾声不断。

歇缓过来,杨西月用手电照着陈朝贵的脸说:“酒醉心明白,算你聪明。朝贵,你走路和呕吐都知道靠着山边,你要是从公路外边掉下深不见底的小南海,看到的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衣服全打湿了,幸好沟里只有这点儿水,不然裤子也要湿透。”杨西月使劲推摇着呼唤,“老陈老陈……”

陈朝贵哼哼几声仍然昏睡着。

弄也弄不动,就这样冷也会冷死。去叫人帮忙吧,可这下半夜,谁愿意来,而且时间也不允许耽误。西月想了想,对,开车,开车弄些东西来。

杨西月的车技是没得说的。回家以后,她叫醒沙宝帮忙,往车上扔了许多干柴,抱了两床被子、一床毛毯,还有油布、竹躺椅什么的,然后开着车一溜烟就到了陈朝贵躺着的地方。

杨西月把车灯打亮照着陈朝贵躺着的地方。把车上的篷布铺在陈朝贵身边,上面搭一张干净油布,铺上棉絮、床单,放好枕头。接着杨西月把他的湿衣服脱掉,揩干净陈朝贵的脸和身子,用酒精轻轻擦拭伤口,再涂上一层消炎膏,然后将一床红花毛毯把他身体包好,叫沙宝帮着把他慢慢腾挪上去,再盖上两床被子。

沙宝毕竟是孩子,帮助妈妈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瞌睡不停地袭击他的鼻翼,让他的眼皮老是往下掉。知子莫若母,西月赶快给他弄了一个枕头,让他睡在陈朝贵的脚下,既可以给陈朝贵暖脚,又让沙宝闻不到烂醉熏人的酒气。

她自己呢?哦,她自己呀,将那一架竹躺椅搬了过来。不过呢,她还没有睡觉的意思。她还要保证陈朝贵,保证她的儿子睡得温暖,睡得踏实,尽管霜凌铺地,尽管这山沟野地。

她要烧燃一堆篝火,一堆旺旺的、长时间燃烧的篝火。

她用脚在地上比画、丈量。太近呢,担心烤烫了丈夫和孩子,太远呢,他们又不能得到温暖。确定以后,她开始架放青杠、雷公杆、枞木之类的干柴。干柴下面的空间,塞进一些干茅草和干树叶。干柴的上面增加几十块杂木疙蔸。这样,火,既能给人温暖,燃烧的时间还会更加长久。

她把竹躺椅安放在陈朝贵和儿子的前面,以便遮挡被夜风卷起的火焰同火屑,保证他们敞露在被子外面的脸庞不被灼伤。

一把茅草引燃火苗。树叶、竹条、苞谷秆噼噼啪啪歌唱一番以后,干柴和杂木疙蔸燎起了炽热的火焰。

远远地望过去,那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是一支异常耀眼的火炬,将寂静清冷而黑暗的夜空,照耀得分外温暖、绚丽。

这位曾经身价不菲的漂亮女人,一位正落难的女子,用她的道义和责任,点燃起人性的光辉……

渐渐,天开亮口了,四野的景物慢慢清晰起来。

陈朝贵的酒醒了。他睁开眼,发现睡觉的地方完全陌生。眨了眨眼皮,坐起来,他看见了包裹在身上的红花毛毯,看见了给他煨脚的沙宝,看见了还在燃烧着的篝火,看见了竹躺椅上带着轻微鼾声,给他遮风挡火的杨西月。

他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自作聪明而憨直的大块头男人啊,他用手环抱着围在身上的红花毛毯,轻轻走到竹躺椅的旁边。看着歪了脑袋仍然带着疲惫神态打盹的杨西月,他的面皮颤抖起来,鼻子一瞬间酸了……

回家后的陈朝贵仿佛大病似的蒙头大睡。从早上一直睡到天黑,也真算是睡得昏天黑地了。

他睡着了吗?没有。他的头脑里,过滤了许多许多的往事。

中央台新闻联播结束的时候,他起来了。杨西月把他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坐好,泡一杯热腾腾的浓茶端给他。他双手接过,眼神僵僵的直,嘴巴动了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老陈,你怎么了?”杨西月有些诧异。

“我对不起你。”蹦出一句话,陈朝贵哇一声哭起来。

“别哭别哭,一个大男人怎么就哭了,沙宝看着笑话。”杨西月坐到沙发上,拉着他的手说,“酒醒了就好。”

“我不是人哪,西月,我对不起你们。”他泪流满面,吐出真言,“你们从大城市来,过去的生活那么优裕,我应该照顾你们才是,可是很多时候,我是有意折磨你们哪!”

说着话,他使劲打着自己的耳光,打得啪啪响。杨西月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哪!”陈朝贵离开沙发,跪在杨西月面前,将头伏在她的腿上,咿咿哇哇地哭诉。

一个五大三粗,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却在一贫如洗、屡受挫折的女子面前跪伏哭诉。这人世间的事啊,让人怎么说得清楚。

陈朝贵终于停止哭泣。杨西月煮了一碗白糖荷包蛋端给他:“吃吧,稳稳心。”

“你是好女人哪!”陈朝贵吃完以后抹了抹大嘴巴。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担心你嘴岔让坏人知道我的消息,过去没有把为什么避讳去场镇上的原因讲给你听。”西月说,“直率地说,我的心到现在也没有定下来,那瓶避孕药也算例证。上天创造的每个人,模样、性格和心思都是不一样的,组合成一个家庭,则需要双方较长时间的了解、理解和谅解,这就是现在很时髦的语言,磨合。”杨西月坦诚地说,“我们相识之初,我说过‘路遥知马力’的话,你记得吗?”

“嘿嘿嘿,还想把我考倒哇。第一次见面,我对你不放心。你就说‘路遥知马力’。莫看我是大老粗,当时不懂,后来我悄悄请教过别人。”陈朝贵傻笑着自我得意地说,“那意思是,要识别一匹马的体质好不好,脚力好不好,就让它跑很远很远的路。你看看,我就是那匹马,骨骼大,肌肉凸出,身体强健!”

“呵呵,自作聪明吧?”西月笑起来,“望文生义,不准确呢。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是元朝一个折子戏《争报恩》中的两句话,其中有一段故事。”

“故事?”说到故事,陈朝贵就老还小了,“呀,什么故事?快说来听听。”

杨西月笑一笑,说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路遥和马力是发小,可是长大了,都分别误解过对方,等到水清石头现,才知道对方都是舍财取义、真诚相待。

西月细细地讲述着那个故事,陈朝贵听着听着就呆了,木木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又感动出许多的泪。沙宝突然发现了,调皮地拍着手:“羞哦,羞哦,那么大一个人,还哭稀拉巴的。”

陈朝贵从愣怔中醒来,一把抱过沙宝,脸贴着脸说:“宝儿呀,我也像你一样,没有醒事儿哪!”

11

活像变了一个人,陈朝贵特别关心家事了。他花钱装修了和杨西月的套房。安排沙宝住到走廊厕所边上那一间房,把厕所打通与房间连接,然后把厕所的宽余部分改造成防滑瓷砖的卫生间,安装了高档电热淋浴器。

装修工程做完,他拿出了两张银行卡。

“一张是农行的,一张是工行卡。”他给妈妈说,“我已经换成了你的名字,密码是你的生辰年月。总共38万元,交给你了。”

杨西月没有思想准备,她站着,手没有伸出去,看着陈朝贵说:“给我做什么?”

“留着宝儿读书啊。”

“哦,宝儿读书,是的哈。”杨西月还是没有伸手,犹豫着说,“你辛辛苦苦挣的,自己放着吧。”

“说什么见外的话。我们不是一家人吗!”陈朝贵说着话,抓过杨西月的手,把两张银行卡放在了她的手心。

杨西月看着手上的银行卡,想了想,进屋将银行卡放在了陈朝贵的衣物柜里。

陈朝贵的变化,杨西月注意着。渐渐地,她的脸上开始映现阳光。

提到养猪,杨西月说养猪不是什么高科技,只要用心就有成果。随着猪的数量增多,陈朝贵及时地雇请了两个农妇给西月作帮工。四个月下来,20多头架子猪变得膘肥臀圆。

一天,陈朝贵找肖安全带了一个猪贩子来。

肖安全开餐馆,同时也当猪媒子。猪媒子就是做猪生意的中间人,生意做成了,两边掐彩头,划算。

“呀,已经这么厚的膘了呀?一条差不多有300多斤啰。”他一看就惊叹了,数着指头算账,“一头要卖2000多块钱,20头,5万块呢!”

果然,20头肥猪过秤下来结算,5万3千多元。

陈朝贵将钱数清以后放到杨西月的手里。

肖安全斜眼看见,急忙把陈朝贵拉到一边,轻声问:“这么多钱你给她?”

“那要给谁?”陈朝贵问。

肖安全急了,不怕得罪人地说:“莫糊涂哈,这钱姓陈,不能改姓啰。”

陈朝贵哈哈哈地笑起来,拍着肖安全的肩头,调侃地说:“钱也有姓呀,把你的钱拿出来喊一声,看它答应不?”

杨西月不觉莞尔,眉头弯了一下,拿着钱回屋里去了。

日子过得很顺畅了,可是杨西月却出了一件事,让陈朝贵既心疼又埋怨:“西月呀,谁叫你到坡上去挖红苕?我请得有专人啦,你逞什么能!”

杨西月听着笑了,这是一种幸福的责备。当时觉得上山挖红苕是个新鲜事儿,下山时还背了一背,未料想脚下一滑,沉重的背篓把她带着滚下长长的山坡,昏迷着竟然四天才醒来!

病床边,除了请医喂药上厕所,陈朝贵几乎没有离开一步。

为了杨西月能彻底恢复健康,过了几天,陈朝贵要送杨西月去城里检查,西月拒绝了。陈朝贵想起一位车友在城里民族医院上班,便拨通电话商量了一阵。第二天,他借了一辆帕萨特,把城里一位医生请到了家里。

医生很认真地检查一通,说运气好,内里的脏器没有受到损害,但是外伤严重,脑子受到了较大震荡,除了用药物治疗,还必须加强补脑的营养。

陈朝贵千恩万谢,封了一个红包送给医生。

12

经逢大难而保全,且身体日渐康复,西月已经满足了。陈朝贵无微不至的服侍更是出乎她意料,内心深处分外感动。由此,过去的娇气找到了回家的路,调皮了,淘气了。当陈朝贵把她喜欢的柠檬汤放到床头柜上,她就说,“我要你喂嘛。”陈朝贵便一汤匙一汤匙地慢慢喂。汤滴挂在唇边,陈朝贵给他餐巾纸,她却眯细了眼,“揩呀。揩揩呀。”

要去小解,自己已经走到卫生间了,却又喊道:“朝贵,朝贵。”陈朝贵以为她滑倒了什么的,急忙赶到卫生间,一看,“没有事呀,叫我做什么?”

“有事啊。”杨西月说。

陈朝贵认真地问:“哪里有事,逗人呢。”

西月抓了他袖,嘟了嘴儿:“有事有事,就是有事嘛。抽,我要你抱着抽。”

“哟,小孩儿哪。”陈朝贵笑起来,就将就她,抱了说,“养娇气了,调皮得很呢。”

沙宝上了学,西月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全国流行歌曲大赛。陈朝贵去城里买回来一些新鲜水果给她吃。

她指着葡萄要陈朝贵喂。陈朝贵喂着吃了几颗葡萄以后,她又指指香蕉。陈朝贵就剥了香蕉喂西月。西月小嘴儿衔着,却不咬断,眼睛看着陈朝贵。

“怎么哪?”陈朝贵有些不解,“你吃呀。”

西月不语,吞咽了那一截香蕉。陈朝贵正想再说什么,西月两手一下子勾住了他的脖子,轻轻说:“我要给你唱歌!”

“哪里要你唱歌,你听听,电视里唱得多好。”

“电视隔一层,没有味道儿,哪有我唱得好听。”西月说话的调儿酥酥的了,“你过去不是想我给你唱歌吗?我今儿,给你,唱……”

“喔,是吗。”陈朝贵听不得那稠稠的软调儿,心里一下子也热了个乱,“你真的想唱?”

“想。”

陈朝贵使劲抱了西月一下,却很快松了手,“大白天呢,西月。”

“要嘛。就我俩,唱歌更有味儿。”西月嗲声嗲气,忸怩娇羞,唇儿附在他的耳朵边,“我没有吃避孕药,给你生一个儿子。”

“呀,真的吗?”陈朝贵兴奋了,“要个妹妹好,像你,好看。”

西月已经将自己的鞋蹬掉了,两只脚儿缠上陈朝贵的腰,一双手滑下来,麻利地解开陈朝贵衣服上的纽扣。

准备尚未就绪,沙发嘭啪的节拍却自顾先响起来。陈朝贵感觉身下的爱物像蛇一样扭摆着波动。

西月陶醉在心的快乐中,歌声渐起……

13

陈朝贵当然不再允许杨西月做家里的重活。杨西月却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加上心情好,身体日渐好转,就忙着做事了。可是有一天在清扫猪圈时,头一晕倒在了猪圈里。陈朝贵知道后非常着急,买了许多补品补药堆在那里叫西月吃。可是过了一个多星期,杨西月头晕的毛病依然如故。陈朝贵就想到了当地补脑疗效极好的裸鲤。

为了让沙宝也快乐,陈朝贵问沙宝愿不愿和他一起捕裸鲤。

“捕鱼我当然要去。”沙宝高兴之后却以为陈朝贵是开玩笑,“爸,你也是搞笑哈,大冬天,雪都要飘下来了,捕干鱼啊!”

“你不晓得,捕裸鲤是给你妈妈吃。这种鱼有药效,在冬天的营养还特别好,我过去捕到过,你想不想去嘛?”

“想我倒是想去,可是我做不了主,你去给妈妈说。”

陈朝贵就向杨西月介绍了裸鲤,说小南海是高山湖泊,湖深水冷面积宽,野生鱼的品种非常多,裸鲤红鲤金色鲤、土鲫银鲫双尾鲫、黄鱼鲶鱼猫鱼等等几十个品种不胜枚举。其中尤以裸鲤最著名。它不仅肉质清香鲜美,而且药用功能也很不错,对人的头晕体虚、精力疲乏疗效显著,朝阳岛上一个叫李耕牛的多年头晕,就是吃了裸鲤汤痊愈的。裸鲤全身无鱼甲,喜欢在深水处游弋,春夏秋吃饱喝足以后,蓄积了多种营养,冬天潜入湖底深处酣睡。而湖底的水温比湖面高得多,更容易造成鱼儿的饥饿,哪有饥饿的鱼儿不品尝食物的呢,可是很少有人钓上裸鲤,因为它不但常年躲在深水,而且不吃寻常鱼饵,只吃湖底的苔藓、少数红蚯蚓和一些微生物。弄它的办法,往往是在夜晚用装了苔藓的竹笼放下湖底诱捕。

杨西月听了以后说:“这是冬天,雪花正飘着。沙宝不会游泳,他就想图个贪玩儿的乐趣,掉下去了喊天天不应啰!”

“这种捕鱼的方法用不着下水,安全,岸上拉绳子就是。”

“安全就好。”西月笑了笑说,“这也是你们两父子聊白的机会,周末的晚上去试试吧。”

那个晚上,雪飘个不停,远山近树都戴上了白帽子。陈朝贵将手呵了一口热气,搓了搓说:“冷呢,你不去算了。”

“呵呵,你想得美,想一个人捕裸鲤抢功劳呐。”沙宝抢先带上准备好的东西,和陈朝贵一人一支电筒照明,很快到了中嘴岛。

中嘴岛实际是一个半岛,以扇面形式,由宽到窄顺公路往下延伸,临近湖边,是一些高高耸起又插入湖水的巨石。

他们站在高高的巨石上放竹笼下水。

“这一带的湖水都是几十米深。水深就温暖,过去的裸鲤多数都是从这里捕起来的。”陈朝贵把苔藓和红蚯蚓合成的诱饵拿出来说,“用棕丝包好放在竹笼的中间,下水以后自然就展开了。裸鲤只有钻进竹笼才吃得到诱饵。这样的竹笼叫籇子,口子外大里小,有倒扦,鱼进去就出不来了。”

“喔,原来是这样捕到裸鲤的呀!”沙宝惊叹竹笼设想的巧妙。

两个籇子,他们用尼龙绳拴好以后,分别从不同的地方吊放下去。陈朝贵说:“我们现在就不能惊动它们了,过两三个小时以后,我们分工合作,你拉一个,我拉一个,拉动绳子就知道有没有了。没有,就放下去再等。裸鲤的力气很大的,要是它已经钻进去了,你拉的绳子还没有出水,它就会横冲竖撞,你就要停住,不然它会把你拉下水的。”

“你少唬我。我才不怕呢,鱼有多大力气。”

“水下裸鲤的力气大得很呢,真要有了,你就叫我帮忙拉起来。”

“到时候再说。”沙宝心里想,我脑子有病哪,让你来拉!谁不知道捕鱼就是享受快乐?便转换话题道,“天冷呢,我们不可能站在这里等吧?”

“我能让宝儿在雪中受冻吗,早就准备好了,有地方。”

他把沙宝带到一座巨石前面。

“哇,真不错。”沙宝看见那座巨石很感到惊奇。

巨石朝湖水的一面,像张开的蚌壳,斜斜地伸向前面,底部有一小平台,上面早铺好了厚厚的干稻草。真是遮风避雪又温暖,连神仙也会向往。

沙宝跳到上面,打了几个滚儿,然后躺上去,很满足地像小大人那样跷了二郎腿。

视野非常开阔,尽可以舒眉展眼。

雪花儿疏疏朗朗地飘着,近前的黄草枯枝能够完整地辨认。因了距离,雪花却混沌了湖的对岸,巍峨的八面山只望得见黑魆魆的剪影。

沙宝想起了橡皮筋的歌谣,问道:“爸,你会跳橡皮筋吗?”

“谁跳那个哟。”他不屑似的,“我又不是小孩儿。”

“不会就是不会嘛,还谁跳那个。”沙宝笑话他,“你呀,高得像一支晾衣竿,就是会跳也是马大哈,不好看。我比你跳得好看多了。”其实沙宝也才学会不久,吹牛耍个快乐。

“宝儿,你不要小看我。”陈朝贵有些不服气,“哪天我学会了,咱们比比。”

“呵呵,要跳橡皮筋先得学会唱那支《星星谣》。跟着节奏才跳得起来。”沙宝转而认真地劝他,“爸呀,劝你不要学,你五音不全,几句《东方红》都唱得七弯八拐的,哪里能唱《星星谣》?”

“那才不一定,你唱出来我听听。”

“好。”沙宝就唱了一段:

大星星,小星星

星星亮晶晶

爸爸起来编籇子

抓条鲤鱼精……

“大星星,小星星。”陈朝贵真还学唱了一回。可是他那高低不搭调地弯来拐去,逗得沙宝差点儿笑岔了气,“好、好了,不要唱了。”他站起来小手叉着腰说,“唱歌不是你开车,由你轮子乱跑。”

“哈哈哈,不唱就不唱了,免得你拿我搞笑。”可是陈朝贵也发现了新大陆,“你那些调调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其实是唱的我。”

“你说什么,怎么会唱你呢?”

“爸爸起来编籇子,抓条鲤鱼精。”陈朝贵刮了一下沙宝的鼻子,“你说是不是唱的我?”

14

快乐地聊着玩着,时间过得飞快,两三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陈朝贵说,“该去看看籇子里进没进裸鲤了。”

他们便向湖边走去。

已经是下半夜,雪下得小了一些。下弦月不知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周围还伴着几颗星星。按照常例,下弦月被雪雾遮掩,是看不见光亮的,可是这高山海子上空的清纯空气,仿佛神助,透明着那银镰似的一钩,明媚若笑,柔美如絮。把蓝色的湖面铺陈为细腻的绸缎,让微风的细手轻柔地推抚着一浪一浪地远行,触了礁石,吻了沙滩,又轻轻地荡漾回来,仿佛是呈上远方的书信,来收获一湖亮晶晶的碎银。

“你的力气小,拉一拉,试试有没有就行了,不要拉上来。”陈朝贵边走边嘱咐沙宝,“巨石太高,湖水很深,千万小心,掉下去不得了。”

沙宝有些不耐烦陈朝贵这些话,回说:“爸,你这不是废话吗?我又不是小学生,籇子该不该拉上来,我还不知道判断吗?”他嘟着嘴,心里想,真要是籇子里进了鱼,我偏要一个人拉上来!

两个人分头行动。陈朝贵和沙宝的距离不是很远,月光下,彼此都能看见。

拴的尼龙绳粗粗的,不滑手。沙宝站在高高的悬岩上,心情还是很紧张,不知道神秘的水下,裸鲤是否进了籇子。他轻轻地一把一把往上拉。

没有,籇子里没有裸鲤。拉了好几把了,试得出籇子已经被拉离了湖底。湖面波平浪静,手上轻飘飘的,他手上没有一点儿外力的动感。他往上又拉了几把尼龙绳,还是没有外力掣手的感觉。沙宝判断没有收获,要是有鱼在里面,应该早就东奔西窜了。是放下去,还是继续拉呢?湖水很深,籇子在水中拉着也不吃力,干脆拉上来看看。沙宝这样想着便呼呼呼地加了手上的力,尼龙绳很快在他旁边回盘了几大圈。

嘣!尼龙绳突然在他手里弹了一下。沙宝马上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脑子迅速思考,是籇子撞到石头了呢,还是籇子里有裸鲤了呢?还没有得出结论,他看见尼龙绳已经朝前方慢慢移动。

有鱼!沙宝紧张了,脑壳一下子大起来,手有些僵,双脚开始颤抖。是放尼龙绳,还是拉尼龙绳呢?他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笼子里的大鱼不和他商量,也不让他思考,果断地带着笼子,拉着尼龙绳向远处的深水里奔游。绳子从沙宝的手心快速地滑出去、滑出去。裸鲤如果把尼龙绳全部拉下水里,我们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沙宝本能地抓紧了绳子,但是,裸鲤前进的力量一下子把他拖拽了几步,脚尖落到了悬崖边。

“爸,爸!”沙宝不由自主喊起来,“快,快来,有大鱼,爸!”

“放手,放!沙宝,放手!”陈朝贵看懂了沙宝抓着绳子的紧张姿势,叫起来,“快放手,沙宝,快!”

放手?哪里能够放手呢,一放手,大鱼就跑掉了!爸你也是糊涂,我们就是来捕鱼的,捕到了怎么能放呢!

沙宝死死地拉着绷得紧紧的绳子不放,嘴上焦急地喊着:“爸,快来,快来帮忙!”

“放手,沙宝,放……”陈朝贵大叫着,亮着手电迅速往沙宝处跑。

可是晚了,真的晚了。大鱼和沙宝相持着较劲的时候,好像生了气,突然加大了猛力,带着籇子飞也似的往前一冲。沙宝连想什么都来不及,就被绷紧的尼龙绳拉下悬岩。

“嗵,噗嗵噗嗵……”在水中慌乱地挣扎了多少时间,沙宝不知道。生存的本能往往会创造出惊人的奇迹。他不会游泳,可在冰冷的水中,他的脚和手一直没有停止运动,不断地搔刨着、击打着。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没进水里。浮出水面的时候,还一点儿不忘记呼喊:“爸,快救我……”

这喊声给陈朝贵指明了目标,让他及时找到了沙宝。

惊惶中,沙宝感觉到有人从后面托在他的腋下游动。能得救了吧。被托住的沙宝这时候的精神突然松弛下来。这一松弛,他才感觉到湖水原是那么的冰凉,冰凉得肌肉缩紧,四肢僵硬,牙齿打颤。不多一会儿,他的手脚不听话了,几乎已经不能划动。

陈朝贵是脱了衣裤跳下水的,这会让他冷得更快。他托着沙宝游了好几处巨石的缺口,都没有能够将沙宝送上岸,因为冬天的湖水消舍下去很多,每一个缺口都是很高的的壁石,根本没有地方能够落脚。这就耽搁了许多时间。沙宝冷得牙齿科科地响。手勉强伸出去却僵直了不能动弹。陈朝贵明显地感觉到了,说:“宝儿啊,精神点儿,动起来,我还要教你划船呢。”

划船?哦,是的,沙宝曾经要求爸教划船的,那时候他含糊其辞,没有想到还记在心上,真好。

陈朝贵的游速越来越慢,嘴里却不断地鼓励沙宝:“坚持、坚持哈,宝儿,我一定会救你上岸。”他最后舍近求远,托着沙宝,往远处的一堆乱石游去。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还不忘说,“勇敢点儿,宝儿,我们,我们一定能够上岸!”

终于,乱石堆到了,可是几乎都是些没有棱角的圆石,上面还积满了雪,很难爬上去。陈朝贵眼力好,看到了一砣有些棱角的石块,他就把沙宝推到那里,说:“快上,宝儿,快!”沙宝努力地张开手,却爬不上去,因为石头上的雪片再经了湿手,摸上去滑漉漉的。沙宝的手短而无力,伸上去就滑下来。陈朝贵费力地说:“我的手,已经,没有力了,我用头,使劲,使劲把你的屁股,顶,顶一下。你一定,要冲上去,牢牢抱住,石头边上的棱角。”

沙宝说:“好。”

陈朝贵就汆进水里,用头顶着沙宝的屁股,左手稳住沙宝的大腿,右手大概摸着了水中石头的棱角,借助两脚在水里凫动的力量,使劲往上一撑,哗啦一声响,他的头冲出水面,把沙宝高高地顶到那块石头旁边。沙宝立即抓住石头边上的棱角,一条大腿蹭上去,然后抖抖颤颤全身也爬上石块,拼命站了起来。

陈朝贵的舌头被寒冷冻得难以转动了,还断断续续地说:“宝……儿,你快,走。”

沙宝的泪水刷的一下滚出来,“不,爸,我拉你。”陈朝贵点点头,缓慢地游过来,努力地把手伸到石块上。沙宝及时地抓住了他的两个手指:“来,使劲儿。爸,我拉着你!”

沙宝那一点儿小小的力,怎么拉得上来?他希望陈朝贵配合着使劲往上爬,可是,陈朝贵的手一点儿没有了活力,冰凉、僵硬,使不上力气了。他的手直直地搭在石块上,身体靠在旁边,借这依靠以免头颅淹进水里。他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可是他还得说:“宝,儿,去,去穿上,我的,干衣服。快,快去叫,妈,妈……”

“不!”沙宝哇地一声哭起来,“我拉你,爸,再,再试一次。”

陈朝贵微微地摇摇头,手一滑,整个身子,连头,一瞬间全部淹没进水里。

“爸爸!”沙宝突然喊出两个字。

这两个从肺腑深处蹦出来的字,是沙宝用眼泪喊出来的,是他用流血的心喊出来的。

陈朝贵也许是听见了这撕心裂肺的亲人呼喊,奇迹般地从水里冒出头来靠在石块边,而手,刚伸出水面又无力地落下。

“爸爸,你要坚持!”沙宝已经知道他的帮助丝毫无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听他爸爸的,快回去喊妈妈。他大声着,“好,我去叫妈妈。爸爸,坚持哈!”

陈朝贵想回说一句,或者一个两个字,但怎么也说不出,眼珠直直地看着沙宝,没有一点儿神采了。

沙宝转身往岸上跑,实际哪里跑得起来,只是快快地走。一边走一边才回来了一些力气,他回头看着陈朝贵露在水面的头颅大声喊叫:“爸爸,一定要坚持啊!”

晃着电筒回头的时候,沙宝望见爸爸朝他笑了一下。确实的,陈朝贵的嘴唇动了动,两边的嘴角往上翘,真的笑了一下。

沙宝穿着他爸爸大大干干的温暖冬衣,奔跑在公路上,奔跑进他们的院子,嘶声哇气地高声叫着:“妈妈,妈妈,快去救爸爸……”

15

沙宝的爸爸直到第二天才现身。

那个雪夜啊,杨西月拿着竹竿提着绳子支着电筒疯了似的跑到陈朝贵出事的地方希望能把他拉上来,可是电筒照来照去都没有陈朝贵的影子。杨西月凄厉地一遍一遍喊老陈,沙宝眼泪汪汪地哭着一声一声喊爸爸。那焦急痛苦的呼唤从湖面一浪接一浪地运送出去,到湖岸到湖汊到湖底,可是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月亮和星星都把自己发挥到最亮,帮助沙宝和杨西月在宽阔的湖面搜寻。他们睁着大眼睛一遍遍在溜滑的石头缝和起伏的水波中翻捡、搜看,但始终没有踪迹。

陈朝贵的身影,陈朝贵的话语和陈朝贵的笑声都消失了。

那个雪夜,杨西月用电话请来了袁维珍,也亲自到老码头叫肖安全,很多很多人都划了船来帮忙。纷乱的电筒光下,他们用刮网在水中搜刮,用抓钩在湖底抓寻,整整一夜操劳,烂木材、烂铁锹、烂锄头什么的都打捞上来了,陈朝贵却仍然不见踪影。

第二天,人们从天亮又搜寻到中午,照旧一无所获,太累太乏只好休息了。

杨西月安不下心哪,她一点儿没有休息,站在陈朝贵救沙宝的圆石上皱眉凝望。这个时候,仿佛什么感应似的,忽然,她面前的湖水轻轻漾开,陈朝贵的尸体神秘地漂浮起来,呈现在杨西月的脚下,神色安详,面带微笑。

原刊责编 张启智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女人阳春白雪,男人下里巴人,这会是怎样奇特的情缘?儿子淘气倔强,继父敏感鲁莽,这又是多么扭巴的父子?男人,女人,孩子,构成了三组极具戏剧张力的人物关系。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双方都认为没有希望的人生际遇。一个是“躲一阵子”,另一个想“赌一把”,可是,经过了猜疑、试探、挣扎和冲突之后,人性的光辉逐渐点亮……

一对母子亡命天涯的旅途中,在世界的转角遇见了爱。星星由谁点亮?点亮寒夜星空的是人间的真情和爱。作者用温暖真挚的情怀,字里行间始终秉持着人性之至纯,书写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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