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头的警官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胖子,脸色总是红扑扑的,满身汗渍,警服上湿乎乎一片,一走路就呼哧带喘,好像一头吃得太多的笨熊。听到他的问话,众人欲言又止,或唉声叹气,或沉默不语。这回吴肖粤也有点不敢出头,打架时他也处在一团混乱之中,并没看清楚到底是谁把裘阿二弄死了。这其中,只有莫佬伍心里倒是比较清楚,知道裘阿二是被他一个扫堂腿踢倒的,可他也想不到会那么巧,那家伙就一头栽在铁齿耙的锋尖上,而且还那么巧,硬是扎破脖子死了。不过,这也没法出来说啊,要真站出来,那还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人家还不赖着说你打死了人。搁100多年后的今天来看,这顶多算是过失杀人,即使判刑也判不了几年,但当年没有这个理儿,那时人们认为谁导致人死了,管你有意无意,都会归罪于你。
看看众人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络腮胡子胖警官便慢慢悠悠说:“好啊,这明明是被人重伤了颈部致死的,你们怎么就没有人老老实实承认,出来承担责任呢?你们都在现场吧,难道没有人看到谁打死了他?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林靖山心里想,这事最好还是自己解决,不要惊动警署,不然麻烦越来越大。想到这里,他有点小心翼翼地说:“嗯,这位警官,辛苦你们了!刚才呢,现场比较乱,这事,是我们自己的事,还是不用麻烦各位大人了!”
胖警官打量了林靖山两眼说:“嗬嗬,你是什么人?”
乔伊在一旁说:“他是这边华人的头领,叫林先生,他是来调解两边争斗的。”
胖警官点点头说:“哦,林先生,我跟你说吧,既然我们出警了,这事就是件公事,我们不能不办,何况还死了人,那就更不能由你们自行调解了。刚才你们这些人都气势汹汹,打得那么热闹,可现在打死人的那位怎么就不敢站出来呢?你们这些人也不说出是谁打死人的?你们都是在包庇凶手吗?”
林靖山不知如何回答,有些嗫嚅地说:“这个,我们都没看到,好像没那么简单吧!”
“唔,怎么不简单?打了就打了,没打就没打,他总不会自己一头撞死在铁锨上吧?”
现场一片沉默,眼看过了几分钟仍无人吱声,胖警官懒懒地说:“好吧,既然凶手不出来认罪,你们在场的人又不站出来指认凶手,那我们只好把你们所有参与打架的人一起带走。哦,林先生是来调解的,那就算没你的事,你先回去吧。那其他人都给我带到警察局去,看看能不能找出凶手来。来,来,把这室内打架的人统统带走,一个也不准跑掉。”
一名警察问:“长官,都带走吗?这人也太多了吧?怎么分辨啊?”
胖警官一挥手说:“多什么多!都带走,都带走,身上有血、有土,手上有家伙的,都得去,我们得一个一个取证!我就不信他们不把凶手说出来。”
警察们齐声说:“遵命,警官!”
这些华工平时小打小闹、负气斗狠也是习以为常,不过一见了洋人和警察,往往就有些胆怯、害怕,没一个敢正面出来顶撞、反抗。这一方面是华人们普遍认为自己“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另一方面是绝大多数人外语不利索,甚至不会说,有理也说不清,当然另外也许还有性格、心理因素等影响,但总体来看,几个洋警察控管上百号华工并非难事。
这老老少少百余人一下便被警察押到警察局的一个大院中圈在一起,大家席地而坐,有两个警察在门口看管着他们。在这些被抓进来的人中,信义堂的有40多人,五行堂的也有六七十人,他们分拨坐在一起,互相之间仍然有些敌意。
一开始,他们普遍有点垂头丧气,唉声叹气,一个个愁眉苦脸、无精打采。尤其是老一拨的信义堂人,像莫佬伍、廖龙、纯仔等,来塔希提将近30年了,从来都是遵纪守法、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次却被人二话不说关进了班房,要吃官司,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犯了人生大忌,触到了自己的命门。
这其中的莫佬伍、廖龙都是连带儿子都进来了,他们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不少生意和产业,这一关进来,家里老人、妻子担忧不说,经营的生意也都大受影响。莫佬伍心中更是后悔自己过于冲动,没有考虑后果,一个不小心就将人置于死地,虽然不能说是他亲手杀死了裘阿二,但裘阿二致死的直接原因说是他也并不为过。想到这里,莫佬伍就忐忑不定,寝食难安。他既担心别人指证他,更不敢自己承认,也不愿承认,那样,纯粹是找死啊!他一遍一遍地想,真要自己承认了,那家人孩子怎么办,那些家产、家业怎么办?
对吴肖粤来说,虽然裘阿二的死让他觉得有些后怕,但他进班房也不是第一回了,倒也熟门熟路,见惯不惊。不过,这洋人的班房他倒还是第一次进,心里不太清楚洋人的套路。他自觉放心的是,自己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了,而且他捏着对方的把柄,只要对方不揭他的老底,他也不会明说裘阿二的死到底与谁有干系,因为他真要说出来,以后出了班房他也未必就能落着好。
跟着他一块进来的五行堂成员就普遍觉得有些冤枉了,本来他们在恶斗中是占上风的,这裘阿二莫名其妙一死,他们的气势一下就被挫掉了一大块,而他们几乎没人注意或看清裘阿二是怎么死的。很显然,他们自己人不会去杀裘阿二,阿二也不会自己想不开去寻短见,那乱斗中肯定是信义堂的人干的,可那到底是谁给了裘阿二致命一击呢?他们也说不太清楚,更不敢胡乱指认。说实话,即使真有人看到了,那也会跟吴肖粤一样不敢明说,因为以后肯定就没法在华工圈里混下去了。
沈秀纯满心也觉得超级冤枉,是他喊了堂主林靖山赶来制止械斗的,没想到一进“狗窝”里就发现出了人命。现在不由分说把他也关了进来,他又没有看到当时恶斗的场景,怎么知道是谁打死了裘阿二呢?
大半天过去了,警察也没有提审他们,似乎是想等其中有人站出来自首。过了很久,警察只是派人送来了一些水和食物,然后就一直不管不问。眼看天渐渐黑了,沉寂的人们整个白天憋得太久,看到警察也不太管他们,就相互之间开始悄悄说起话来。
纯仔看莫塔生、廖小圻就在身边,便轻声询问他们当时恶斗现场到底是什么情形,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这小哥俩就把经过跟纯仔细细说了一遍,连莫佬伍、廖龙也凑过来倾听,他们才明白这架是怎么打起来的。
原来,莫塔生、廖小圻两人怀疑吴肖粤坑了他们的钱以后,就带了好几个小年轻一起气势汹汹去“狗窝”找吴肖粤,想问个究竟。吴肖粤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坑他们,只说这一切都是出于意外,採贝的人出海,意外遇到风暴拖延了回来的时间;茅草屋意外失火,烧掉了存放在房间里的现金和订单;订货的朋友认为错过了交货时间,就直接取消了订单。这些理由,表面看来都没有什么问题。
但莫塔生、廖小圻一百个不服气啊,毕竟每个人给了吴肖粤好几百法郎,然后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这些钱都是他们从家里好说歹说要来的,如今一分不剩,全泡了汤,他们都没脸去跟家里人说了。说到这里,莫塔生、廖小圻就追问吴肖粤,你怎么能证明钱都被烧了呢?如果你根本没把钱放在房间里,那不就贪了这笔钱吗?
吴肖粤有点耍无赖地说:“那你们要我怎么证明?怎么证明?烧了就是烧了,你要能从我身上找到钱,我就把钱都给你们!”
莫塔生、廖小圻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轮番骂吴肖粤骗了他俩,要吴肖粤还钱给他们,不还就给他点厉害瞧瞧。这些年轻人火气都比较大,说着说着,两边的人都戗上了火,一个说:“谁怕谁啊?你厉害,你有本事就来啊!”另一个说:“骗你又怎么样?骗了你活该,不相信就算了,反正老子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这么一来,双方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骂着骂着,就开始拳脚相加,你推他一下,他捣你一拳,你劈头盖脸打过来,他怒火冲天冲过去,就这样打成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