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人生里，付徵曾渡过许多困难的时刻。
他本是一个流落街头的，隔三差五就会莫名失踪的那种“垃圾人”。业界里，他有一个不算很出名的称号，“垃圾侦探”。
他为什么被称为“垃圾侦探”呢？是因为侦探的水准不足够吗？是因为他接揽不到赚钱的委托吗？
可能二者都有，但还远远不止。
哪怕事件的真相他了然于胸，他依旧要为了那点微薄的报酬，以侦探的名义为那些人做伪证。
他曾在冰冷的城市里摸爬滚打，凭着这一点点侦探的名头，做着这些毫无价值的场面工作。
他是为了逃离才搭上这趟飞机，但这里的遭遇却比他的过去要荒诞得多。这让他有些愤懑于世界的愚弄，但又无可奈何。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啊，这个可以让你放松一些。”瘦弱男人笑着说。
“……不。”付徵扶了扶额头，用左手把那支“烟”推了回去。“这种东西，无论你递几次我都不会要的。”
即使处在相当程度的混乱之中，付徵还是认得出它。不管是点燃了抽，还是咀嚼，这种披着香烟外皮的成瘾品都对健康有害无益。
（他说飞机要迫降了？）
付徵扭头，从座位的上方探出半个脑袋里向后窥视。他看到了那两个之前被关在黑色桶子里的人，现在好好地站在过道上，手里把玩着短刀。
付徵把身子扭回来，陷入了沉思。（我记得旁边这个人给自己来了一刀，然后我就又在这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可惜，它能让你放松下来的。不过，你说「无论几次都不会要」？”瘦弱男人饶有兴致地说，“这倒是很有趣。”
“这有什么有趣的，**神药品你很自豪吗？”付徵回答，“之前我就已经说过……”
付徵愣了一下。
（之前？刚刚那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吗？这是他第二次给我递烟？还是第一次？）
“呵呵呵呵呵……”瘦弱男人笑起来了，笑声还是一样的阴郁。“你似乎是个不一样的造物。”
“你什么意思？”
“呵，我收回之前说你无趣的话。现在，这场无聊的梦里，”从瘦弱男人混浊的双眼里，投来一种玩味的目光，“我最钟意你。”
（“之前”。说明这个人是知道的，并且刚刚发生的一切他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刚刚明明飞机已经迫降在路面上了，可现在飞机还飞在天上啊。）
前方倒悬在机舱上的小光屏，仍然播放着那部电影。电影进度大约过了一大半。
现在劫匪似乎刚刚控制了飞机，与其说是梦醒，不如说是……
（时间回溯了？）付徵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淦。现在我更希望是在不经意间吸入了什么致幻剂。我一定是疯了，不，这个人和我之间至少有一个是疯了。）
“你让我找到了一点灵感。我忽然就有了一个好主意，能让这场梦变得更有趣一点。”瘦弱男人敲了敲扶手，说道：“我很好奇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之处。呵呵呵……如此有超越性，你为何会独立于我？”
（这都讲的什么啊，看起来他的神志说不上清醒。之前正常的话语行不通，这里用强硬的话术，也许可以刺激他，问到一点信息。）见他说话神神叨叨，付徵心想。
“别扯东扯西了，你到底想做什么？”付徵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扯过来，“你究竟是什么人？”
“呵呵呵……”
只见这瘦弱男人微微抬手，轻轻地敲了一下扶手，微笑着说：“在你的死亡来临之前告诉我你的名字，否则你就和这场梦无缘了。”
“什……”
霎时，付徵觉得身子一轻，脚下仿佛失去了支撑。这一刻，他眼睛的余光瞟到了烟云缭绕，随后狂风席卷了他的身躯。
这股寒流令付徵打了个激灵。
（底板！飞机的底板消失了！！）
付徵，连同拴着他的飞机椅子一起，整个地暴露在了千米高空之中，像搭乘了一艘没有甲班的船。他眼睁睁地看着飞机的机舱相对于他，向上急速攀升而去。
他的手还抓着瘦弱男人的衣领，二人的座椅连在一起，以越来越快的速度下坠着。
“额啊啊啊啊王德发！”付徵在惊诧之余，嘴里习惯性地骂了一句。“淦！”
“说吧，造物！告诉我你的名字，让恐惧驱动你的一切！”
恐惧吗？
突然的变动，面临死亡的体验，确实将付徵笼罩在了恐惧之中。付徵还算年轻，他不想死，但驱动他那略显臃肿的身躯的，并不止那百来斤的骨肉。
作为一名侦探，他永远可以把自己的思维摆在一切的上方。
（冷静，不管发生了什么，被这疯子牵着走肯定要出事情。想想，快想想办法……）
飞机的高度约有三千米，这意味着付徵有十几秒的反应时间，但相对地，落地的结果就只有死路一条。
“啧。”付徵松开了男人的衣领，任由那瘦弱男人的衣着被狂风掀动。付徵的心脏快速地起搏着，他顶着飙升的肾上腺素，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要按他说的做吗？虽然不太确定，但既然他能够引发这些异常，应该就能平息它们。但是……）
有那么一瞬间，付徵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往。作为一个人，他也必然会有感性的一面。
记忆里面无非是一座冰冷的城市，里面充斥着别人的呼来喝去，充斥着真相毫无用处的案件，充斥着付徵作为一个三流侦探的无力。
走马灯一样的，一切的一切从付徵的眼前闪过。
他活了这么久，碌碌人生，竟然没几件事是他能自己把握的。他就像一摊不可回收的垃圾，在“生活”这条河流上漂流得太远了。
“垃圾，啊。”
到头来，他只能从中总结出两个字：垃圾。
“去他娘的。”付徵俯下身子，用手去摸索座位底部。
（垃圾就垃圾吧，不可回收垃圾好歹也有归属的。垃不垃圾很重要吗？）
付徵很快从座位底下摸出一样东西，拉住它的两端，高高地举过头顶。它瘪瘪的，泛着淡淡的荧光。
（但要是这种时候还听他的胡话，我就真的变成一个任人摆布的“造物”了。）
“呵呵，说啊，造物！告诉我你的名字！”随着下坠越来越快，划过的风也越来越大，几乎要听不清男人说了什么。瘦弱男人的笑容越发狰狞，“向我证明你的不同之处！”
“好啊！”付徵大声地回应，“你不是想看好看的吗！我就给你看个有趣的！”
“呵呵呵。愚蠢的造物。”瘦弱男人嗤笑道，“那小小的救生衣能做些什么？从这里下坠，你只有粉身碎骨！向我坦白，我便能赐予你……”
“我当然不觉得坠地了还能活。”付徵打断道。
他紧紧抓着救生衣的两端，用力地往两边一扯，于是救生衣就吸气膨胀了起来。向上的气流险些带跑救生衣，差点就扯断了付徵手里抓着的一角。
展开的救生衣处传来的一点微弱的阻力，打破了下坠中二人座椅的平衡。
只见付徵所坐的一端向上倾转，两个座椅连成的线段旋转起来，让付徵的位置比瘦弱男人的位置高出了一截。
（成了！这两个座椅是连在一起的，下坠时，只要在其中一端有一点点向上的阻力，就能实现倾斜。）
这其实是一个十分激进的想法。付徵把一切都赌在了一件事上：
（让他先我一步死一死。）
接着，付徵右手抓着充气了的救生衣，左手解了安全带，然后抓住扶手，用力地向着左上角撑起。
就像在太空中一样，处于相对失重状态的付徵，脱离了座位，来到了倾斜椅子的偏左侧。
这个位置刚好在那个瘦弱男人的正上方，两个身位远处。
这一套动作完成之际，二人也已经突破了云层，地面的灯火映入付徵的眼中。狂风立起他的头发，左右皆被遥远的灯光染得醉醺。
付徵一只手抓着膨胀的救生衣，好似童话里乘一支气球旅行的孩子。
城市的灯光远比天上的群星要来的绚丽，高楼大厦擎天而立，万家灯火忽闪忽明。这钢筋混凝土的丛林当中，也不知囚禁了多少灵魂。
但无论如何，人总是有选择的，尽管它们带来的结果不同。
在这时付徵的眼中，它们都是渺小的，在天地之间，他俯瞰着一切。在这短暂的下坠里，他第一次体会到一些东西——一种属于人的、不可剥夺的自由。
从过去走出的第一步。
“喜欢做梦？”付徵伸展四肢，呈一个“大”字，进一步拉开了他和瘦弱男人之间的距离。“那就好好体会一下现实的力量吧！”
瘦弱男人的笑容已经凝固，在下坠的最后几秒里，那个男人的脸上满是疑惑。
让耳膜几近破裂的风、让人血脉喷张的下落，这一切都在瘦弱男人触地之时戛然而止。
付徵悬停在距地面几米高的位置，眼看着一切以那男人为中心再次崩落。
付徵再一次失去了知觉。
———————————————————
朦胧之中，只有剧烈的空腹感不曾改变。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
再醒来的时候，飞机在空中平稳地滑行。这一次，付徵在一股诱人的香气里醒来。
那是火候得当、汁液饱满的酱汁炖肉才能散发的浓郁气味，这浓稠的汤水倘若浇在热气蒸腾的米饭上面，想必会令人食指大动。
他睁开眼睛，本能地循着香气望去，看到的是一旁正在的瘦弱男人，正抱着锡纸的碗大快朵颐。
（淦啊，凭什么他有吃的，还吃得这么好。）付徵忿忿地想。
“你醒了，”瘦弱男人放下碗筷，对着付徵说：“呵呵，但还没完全醒。”
（飞机还在平稳地运行，我想现在的时间应该回溯到了更早的时候。）付徵擦了擦汗。（他刚刚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飞机底板消失了一会。）
（竟然还有这种事。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意外的。）
从千米高空自由落体的经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你还在说什么梦梦醒醒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付徵问道。
“呵呵呵……”
“淦，有什么好笑的。”
只见男人把筷子放进锡纸碗里，用盖子盖好。接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纸盒，从里面抽出了一根“烟”，放入口中咀嚼。
“你似乎不是我的造物，我钟意你。”瘦弱男人用大拇指指了指后侧，“但他们是。他们太平庸了，而我已经对这些桥段失去兴趣了。”
“什么意思……等下。”
付徵这才留意到，眼前有点太过开阔了，他和那个放电影的光屏之间，一点遮挡都没有。
电影的进度刚过一半。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四处张望。
（没有，前面也没有，后面也没有。）一种焦虑感自付徵心底涌现，（没有人，也没有椅子！）
整架飞机都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和屁股下坐着的椅子。联想到自己之前的遭遇，付徵大概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你把他们都……！？”付徵转身，一把抓住男人的衣领，把他从座椅上拎起来。锡纸的饭盒滚落在地上。
（他把所有乘客都像刚刚那样扔了下去！？那里面也有无辜的人……）
“呵呵呵……我只是恰好想起一点点控制梦的方式，然后恰好使用了它罢了。”瘦弱男人笑道，“我更好奇你要怎么做？在这里杀害我吗？让这场梦再重复一次？”
付徵陷入了沉默。他用力一推，让男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他捏紧了拳头。
付徵从来没想过，世上会有如此超乎常理的事情存在。也从未想过，走上逃离一切的道路的他，会再一次陷入山倒般的无力感之中。
“呵呵，这就对了。”瘦弱男人躺着地上，得意地说，“用你的头脑去想，去徒劳地做！直到你愿意向我屈服为止！”
“……你这疯子。”付徵俯视着他。
一个似乎能真切地掌控一切的疯子。
最坏的情况是，一切现实都像他说的那样，可以像梦境一样被他随意改写。
（不。）付徵想，（他并不是全能的，他只说过“找到了一点控制的方法”，但从未表示能够拿捏一切。）
（再比如说，他没法控制我的行动，只是执着地想让我听从他……有猫腻。）
（他刚刚下落的时候没法避免自身的死亡，第一次在马路上也没有做出除了自杀以外的举措。我想，他对现实的干涉，大概每次回溯后只能进行一次。）
付徵捡起地上的短刀，走上前来，蹲在男人的身旁，一只手摁住他的肩膀，让他直不起身子。
（并且这种干涉是有限的。）
这把短刀和之前瘦弱男人自杀所用的刀是同一把。它短小而锋利，适合削水果皮，也适合在人的身上开洞。
（如果这疯子死了，时间就会回溯。根据飞机小光屏上电影的进度，大概会回溯到半个小时之前的过去。）
“虽然我不愿意这么做，但是比起你这种人，我更喜欢那些劫匪。”付徵拿起刀，“至少劫匪不会胡乱地无差别地杀人。”
“呵呵……你以为你可以从这梦里逃离吗？”男人笑着说，“杀了我不过是从梦中醒来——”
“呵呵呵，哼。”付徵反客为主，用笑声打断了男人的话。“我没想过要逃。倒是你，最好祈祷一下，自己能趁早地醒过来比较好啊。”
“嗯？”
付徵的这番发言让疑惑再次在男人的脸上浮现。
“半个小时。”付徵说道，“你的回溯时间大约是半个小时。你知道吗，我以前办过许多案子。”
付徵利用体格优势，把瘦弱男人翻了个面，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背上。这重量带来的冲击落在男人瘦小的身板上，震得他闷哼一声。
看得出他还想笑笑，但在付徵的重压之下，连做一个笑的表情都十分艰难。
付徵继续说道：“很多时候，人的死亡并不只是一个瞬间就完成的，它是有过程的。就像从梦中醒来一样，需要一个过渡的过程。”
付徵拿着刀，用力地在皮肤上划开一道口子。
温暖湿润的血液，缓缓地自伤口流出，浸透了瘦弱男人的手腕。
“听着，”付徵威胁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人在割腕后的二十分钟内，就会失去意识；但往往要到两小时以后才会真正地死亡。如果你能把乘客们弄回来，我就把伤口包扎好。否则……”
“——！！”男人张开嘴，想要回应什么，但是重压之下，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就永远只能回溯到失去意识的状态，在这里永远地体会死亡的过程。”
付徵坐了有五分钟，但迟迟没有看到周遭的变化。
（唉，果然，他一回只能干涉一次吗。）
于是付徵起身，把瘦弱男人翻过来，查看他的情况。他似乎已经因为惊恐失去了意识，面部表情不是一般的扭曲。
“要救那些乘客的话，还得杀死他。唉……对不起。他好歹是个人，我，我实在做不到。”
付徵从椅子上扯下一块布，给自己的手臂做了简易的包扎，勉勉强强地把血止住了。
刚刚那一刀，付徵划在自己的手臂上，让流出的血滴在瘦弱男人的手腕，伪装出割了他的腕的假象。
一方面是因为付徵对人下不去手，另一方面，如果没能处理好导致这疯子延迟死亡的话，他付徵也要陪着一块，坐一趟漫长的航班，直到他承受不住，动手直接杀人为止。
（发展到那个态势的话，我恐怕已经不再是我了。）付徵长出一口气，靠着机窗慢慢地软了下去。（我会变成某个我一直在压抑的东西。它大概比一飞机的乘客的自由落体还要可怕得多。）
“淦，这趟航班已经足够漫长了。”付徵骂道。
在空荡荡的机舱里，除了气流声以外，只有光屏上的影片发出的微弱声响。
刚从“梦”中醒来的付徵，因为疲惫而沉沉地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