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等的冰冷。
站在城市的中心,并不能使寒风少一些凌冽。牛毛细雨,慢慢变成了遮天蔽日的静寂雨幕。雾气缭绕,高楼隐于低云。
印象里总有这么一座冰冷的都市。街道上人来人往,路旁有衣装沾湿了的人们,蜷缩在巷口广告牌的阴影里,像一袋袋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印象里像这样在路边流浪的人并不多。因为那里的人们会榨取自己所有的价值,去证明自己的用处。
而被认为是毫无价值的人,将会被社会所抛弃,后来在刻意或者非刻意的安排下,默默消失在了这样的巷口。
付徵打着伞,站在路口的另一端观望着。
他从来不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但是不知为何,他驻足在此,看着那些落魄的人儿,一股失落感涌上他的心头。
被判定为“不能带来效益”的人们被称作“垃圾”。
他们在社会的竞争中落败了,食不果腹,流离失所,遭万人唾弃。最后在无人问津之中,于这街角间,人间蒸发。
连穷凶极恶的罪犯和阴晴不定的精神病人都比他们的处境要好的多。罪犯遵循他们的欲望行事,精神病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远比他们要来的自由。
在这个世界,人的情感像纸一样单薄。效益,变成了人们衡量“人”价值的唯一标准。
这些人就是规则不可撼动的证明。在这病态的生存斗争之中,那些被淘汰的人,后来又去了哪里?
也许他们会被送去一个真正的垃圾场,建在一个遥远的,规章和法令都触及不到的地方,所有被证明没有价值的人们,在那里也变成了有人在意的人。
他摇了摇头。
(这些想法可能会影响工作效率的。)
付徵迈开腿,把巷子和路口都甩在脑后,去寻找下一个活路。他的背囊里塞满了文凭和专业证明,便于向金主自荐。
天气愈发湿寒了,不久之后,霜花会在街边每一块玻璃上绽放吧。
打伞的手收不进裤兜,金属的伞柄同样是冰凉的。还有什么是冰凉的呢?付徵不清楚,他只知道有很多,至少包括自己的手。
背囊和天空的阴霾一样沉重,四处漂泊的人生,一眼望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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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啾!”付徵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从梦中醒来的他,四肢冰凉。
(淦,这飞机上的空调也忒厉害了。)
人和人不尽相同,他们多少会有一些差异。
不过人们有一个共同点却是板上钉钉的:我们都要一次又一次地从睡梦中醒来,直到我们再也无法苏醒为止。
付徵在一段较为沉稳的睡眠后醒过来了。原本在机舱中部睡着的他,不知何时因为惯性滑到了机舱的尾部。
飞机似乎已经落地了。
“坏了。我睡了多久?”付徵扶额,摇了摇头。
他用手撑起上半身,倚靠着机舱壁站起来,左右环视,试图搜寻些什么。
(这地板什么时候刷的漆?那疯子呢?)
付徵的瞳孔在瞥到那瘦弱男人的时候,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淦。”
只见数柄短刀穿过那瘦弱男人的手臂和腿。那具皮包骨的身躯双手平举,脑袋垂着,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软塌塌的,被牢牢钉死在不远处的机舱壁上。
从正面看,如同一个肉做的十字架。
干涸的血液像地毯一样,覆盖了小半个机舱的底板,一直延伸到付徵的身前。
付徵一眼就看出那人已经没法抢救了,因为他的脑袋被什么钝器给敲变形了。
(没想到我竟然会睡得这么死,飞机落地都没发现。)付徵想,(他为什么会死了?)
付徵走近那具尸体,仔细端详了一阵子,用手轻轻触碰了那人的皮肤。
软软的,仿佛失去了一切支撑,手感像极了大块猪皮冻,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摸不到。
(他杀,并且手段极其残忍。)付徵搓了搓下巴,(不仅整个人被钉在机舱壁上,而且身上软绵绵的,骨头基本都碎完了。跟身体其他部分的骨头相比,严重变形的头骨竟然还算比较完整的。)
(没有明显的钝器击打痕迹。比起是钝器击打,这副惨状更像是因为整个人从很高的地方平躺着摔在地面上。)
尸体旁边的机舱壁上用血液写着一行字:“王五,坠杀70人”。
“哼,做梦,这下真醒了吧。”付徵冷哼一声,略带嘲讽地戳了戳那人变形的脑袋,戳得它一晃一晃。“你叫王五?把人丢下飞机的人,落得个万碎爷的下场,听起来倒是很合理。”
(也就听起来很合理了。他是在飞机落地前不久遇害的,估计当时血液在他的脚下积了一滩,因为飞机降落的惯性才涂抹得到处都是。)付徵皱了皱眉头,(看血字,凶手是知道他的所做所为,给他来了一个基于他之前所作所为的死法……)
“太扯淡了,怎么想都不可能。”付徵从机舱上方的货架拿了他的行李,扶着墙朝着机舱门走了两步。“知情人只有我而已,凶手不是我,那总不能是被抛下飞机的乘客来复仇了吧。”
(时间没有回溯这点也挺让人在意的……不过时间回溯本身就已经很扯淡了,按道理,人被杀就会死啊。)
按照文学作品里的安排,围绕一件杀人事件的展开,就是渴求真相的侦探和掩藏真相的凶手之间的一场博弈。
“真相,吗。”付徵把手插进裤兜里,咬了咬牙。
(那种东西,我才不感兴趣。)
这两个字让付徵回忆起一个人,回忆起他来到沙哑市的原因。———————————————
一个背影,始终如同幽灵一般,在付徵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熟悉的背影。付徵竭力去回想,但总也记不太清。
那是谁?
“垃圾侦探。”
那个背影,是属于一个愚蠢男人的。他才华横溢,是顶尖的侦探。终日披星戴月,四处奔波,却不是为了赚取。
金钱也是,名声也是,他通通都不在乎;人脉也是,权力也是,他总是对此不屑一顾。
承接风险极大、报酬微薄的委托,每一次破案都神乎其技。黑暗面的人们,对他恨之入骨。
他是高傲的,在生存的夹缝中又是狼狈的。疑难案件手到擒来,拖家带口的生活却拮据不堪。
受了他保护的人们,把“垃圾”这个标签,打在了这个背影上,以嘲讽他的愚蠢。
(“垃圾侦探”,我大概配不上这个名号。)
他是为了什么呢?
“真相。”
是了,真相,这个男人嘴上经常挂着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
他盲目地相信,真相具有某种强大的力量,能够照亮一切。
这两个字如同烙铁一样灼热,让付徵感到很不自在。很多时候,真相并不重要,侦探的推理如同自娱自乐一样可笑。
世上不缺一手遮天的人,颠倒黑白易如反掌;世上也不缺盲目的群众,受舆情诱导发泄情绪。
而真相不过是没有人关心的东西。
(他错了,真相是无力的。)
你为什么认识他?
“……笨蛋老爹。”
自付徵被收养以来,与那个人朝夕相处的日子足有十四年。
每每要去办些赌命的事情,他都会一言不发地离开事务所,把年少的付徵留在屋子里。他以为付徵不知道,但付徵比谁都清楚。
他总是沉默地留下一个背影出门去,然后笑容满面地归来,让付徵为他斟上一杯劣质的勾兑酒——
——直到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轻轻地合上门,一去不返。
(那些酒已经变质了。)
他去了哪?
“沙哑市。”
那个把付徵独自一人抛在冷漠世界里的混账老爹,十年之后竟然突然有了消息。
他从一座付徵从未听说过的城市“沙哑市”,寄出了一封信。
这封来自沙哑市的信件,除了简单的问候以外,还附有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人的名字。
付徵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这就是线索,去那里也许就能找到那个人。
海滨城市,沙哑市。
自付徵卖掉事务所,选择在各个城市里辗转漂泊以来,已经过去了十年。有好多话都已经烂在了肚子里,有好多初心都烂在了头脑中,有好多热情都烂在了路上。
付徵原本并不是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在漫无目的地苟活之前,他也曾满怀希望。
付徵曾经希望着真相可以照亮人们的前路,希望着真相可以带领他找到他的故人。“垃圾侦探”的名号被付徵散播到每一座城市,却没能收到一点点回应。
那个人是生是死,去了何处,以付徵的信息搜集能力,十年间居然毫无所获。那个人的失踪比人间蒸发还要来得彻底。
(这个名号已经失去意义了。那个臭老爹,到底死到哪里去了呢?)
直到生存歪曲了付徵的信念,处世让付徵变得麻木不堪。
付徵未曾放弃寻找,只是他渐渐忘却了寻找的意义。
付徵已经累了,他好想回到那个狭窄的事务所,和那个熟悉的人一起喝上一杯。
他还有好多话要讲。
就在他苦恼于前往沙哑市的方法时,他收到了另一封信件,里面有来自沙哑市的任职委托,以及一张机票。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逃离了自己的生活,搭上了前往未知之地的飞机。
一个背影的追寻者,只有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这个无法用常理去揣测的地方,推理几乎是徒劳的。
最好的博弈手段是什么付徵不清楚,但最有用的脱身手段就是拒绝博弈。
货架上堆满了行李,但整架飞机上只有付徵一个人能好好地把自己的行李领走了。
他的行李里除了生活用品以外,还有满满一箱的、货真价实的纸币,他花上一年也赚不到这么多。
这是委托人给他的定金。
他没有再管王五,径自从尸体的旁边离开,来到机舱门附近。
(淦,要知道这趟旅行这么危险,我宁可呆着我的破烂出租屋里……算了,都走到这步了,做人要向前看。)
和之前一样,没有任何人来管这架飞机。它由AI控制着降落,然后自动地停在停机坪上。
检测到有人靠近,机舱门自动地打开了。
不远处就是航站楼。付徵看到一架架废弃的飞机随意地堆积在不远的地方。而偌大的飞机跑道上却没有一架是准备起飞的。
太过异常了。
(没有起飞的飞机,只有这一架落地的。)付徵想,(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飞机是一次性消耗品。)
“对了,我的委托。”付徵一拍脑门。
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了掏,掏出来一个纸包。纸包上写着“落地开启”。
这张皱巴巴的打印纸被付徵摊开,露出了里面的填充物:三个小锦囊,上面分别印有红色、黄色、蓝色的印花。
打印纸的里侧写着:
“亲爱的付徵先生:
旅途愉快。如果您已经安全地到达沙哑市机场,我们在此为您庆贺,您已经被这座城市所接纳了。
如您所见,沙哑市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地方,本地的人们都十分热情好客。沙哑市特有的奇人异事,一定会让您大开眼界。
如有不适之处,请尽快适应。
附:请打开1号锦囊。”
(一号锦囊……)付徵拿着锦囊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捧在手里看,都没从那漂亮的小印花里看出半个“1”来。(哪个才是啊。)
(对了,“1”号不一定是文字意义上的“1”,也可能代表一种序列。)
锦囊的颜色有红、黄、蓝三种。用这种方式加以区分,就说明颜色和数字是有关联的。
(可见光谱里,波长从低到高分别对应的是蓝、黄、红。那就应该打开蓝色的锦囊。)
付徵打开蓝色锦囊,从里面抽出来两张纸,第一张上面写着:
“亲爱的付徵先生:
选错啦,人生的第一要素是搞黄色才对!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无论哪一个锦囊都不会给您否定的回答。
选取1号锦囊,并不意味着锦囊原本就被标记好了序列,并要求您从中选择特定的一个。
让它成为1号锦囊的,其实是您的选择。请切记,在沙哑市不会有不可撼动的规则,处世之法,是非之处,请由您自己来判断。
附:请与外派员汇合。”
(判断,吗。)付徵想起之前那些体验“魔法”的经历,在心底确信了一件事:在这里,不能用想当然的思路去解决问题。
“唉,先从机场出去到马路上吧。”付徵叹了口气,“不出意外的话,有个人在外面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