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十分稚嫩的男性脸庞,正因为痛苦而扭曲着,他的双眼里尽是仇恨和不甘,死死地瞪着解表。
突然间,那个孩子对着解表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沾在了解表西装上衣的袖口上。
“呸!何等黑暗阴险的力量!你们这些渣滓,吾辈绝无惧意,要杀要剐随意!你们的那些同伙,已经被我们通通解决掉了!哼,早晚你们都会得到正义的惩戒的!”
解表爬起身来,用手擦试了一下袖口。
“喂,小鬼。”袖口被抹了灰,看起来更脏了。“你今年多大?”
“你这种人不配知道吾辈的诞辰!何须多言,动手吧!”
“啊,未成年么……”
解表突然露出了一种非常恶心的笑容。
那种笑容是地狱的恶鬼才会有的笑容,仿佛是要将积累的怨气全部释放的恶魂一般,即使知道那不会是一个杀人鬼一样的人,也仍旧觉得恶心到了极点。
——当时在数十米开外的付徵,在事后回忆道。
“啪!”是巴掌扇到脸上的声音。
“啊?!未成年,熊孩子?!”
“啪!”是打耳光的声音。
“为了我本来愉悦的下班时间!”
“啪!”是留下左手掌印的声音。
“为了我的衣服!你知道这一套花了我多少个月的工资吗!你知道这衣服洗起来多难洗,缝起来多难补吗!”
“啪!”是右手手掌发红的声音。
“为了我刚刚差点丢掉的小命!你看到那刀片多锋利吗,你不知道那很危险吗,还有这突刺的尺寸,你拿它扎古神的吗!问都不问就开始打人,你属猴子的吗?!”
【别打了,喂,那孩子真的要哭出来了。】
“啪!”
【别打了。】
“好……知错了不!嗯?!你好好看看,啊,我这脸,肿不肿?!再敢有事没事整这种危险的中二东西,下一个肿的就是你!听到没?!”
“哇——啊——!!!”那个孩子终于没有忍住,一下子哭了出来。
【引发爆炸的不是他,而且尸体上的切口不对,把人切片的也应该另有其人,这个小倒霉蛋估计只是被人落在这里了。】
“好嘛,结果还是要问问。”解表站起身,揉了揉肿起来的脸。“喂,小家伙,老实交代,谁带着你来这里的?”
“呜……吾辈……吾辈不会向……呜呜……奸恶之人坦露……我们宏伟的计划的……呜。”
“什么时候这些搞事的也有组织有纪律了?”解表疑惑道。“aibo,你怎么看?”
【我猜测他们可能是来夺取这些“存货”的,并且有将目击者全部灭口的需求在。】
“存货是指这些缸中之脑?虽然是挺稀奇的东西,但是有什么玄秘之处存在么?值得费这么大劲来抢?”
【不清楚,明明可以悄无声息地完成夺取,为什么要刻意引发这么大的动静呢?】
“小家伙,那棵树是什么东西,是你做出来的?”
“那是熔铁团的标志,金属树!有金属树的地方,就是正义的制裁延伸的地方!是属于领袖的力量!哼,你们迟早会被领袖他们制裁的!”
“熔铁……什么玩意儿?”
忽然间,付徵看到一些发光微粒正在聚集起来。
【喂!快拉上那孩子,往我这边跑!那里有点不对劲!】解表脑海中付徵的声音突然急促起来。
暗红色的光点再次浮现在仓库中央,很快便膨胀了一圈。它一胀一缩的样子,很像一块正在呼吸的肺泡。
“不是吧,又来?!”解表连忙驱使黑鼠将那孩子向着付徵抛出。
付徵把孩子接住,快速地匍匐并捂上了双耳,将孩子护在身下。
灵光乍现。
(爆炸没有波及的地方,四角以外的地方,仍然完好的地方是——)
一个猜想呼之欲出:超异能的发动需要完整的人吗?
【去找它,然后制止它!】
“啊?找什么东西?”
【缸中之脑!】
霎时,那光点炸裂开来,强烈的光芒迸发出来,一时间空气都为之扭曲。
很快地,黑雾在付徵身前凝聚成弧形的光滑盾面。
随后,强光将一切吞没。
时间仿佛停止了。尽管付徵捂住了双耳,耳膜还是传来一阵阵剧痛。他感觉风压应该带走了他的裤腿和皮鞋底,而尽管双眼紧闭,强光还是让他头晕目眩。
仅仅是一刹那的时间,付徵已经把过去的人生重温了数次。
——灰尘缭绕,耳鸣阵阵,数分钟后,他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是完全熔融的铁树,上面绽满了金红的花朵,烟花一样的铁水还在飞溅流淌。本来近百米高的仓库,终于只剩下四个矮墙构筑的边角了。仿佛是古代文化中的神罚一般,大地被烙印了负罪的十字。
身边,黑雾仅仅残存几缕。
那几缕黑色的雾气,仿佛拥有生命一般,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黑雾……在哀嚎?)
稍远处的树下,十字的中心,是解表站在缸中之脑前。更多的黑雾在他身边缭绕,正吞食着剩余的焦炭。
解表的声音很大,而另一种电子合成的声音很小。即便有付徵这样的洞察力,也无法全部听得清楚。
装置的灯光渐渐黯淡了。
付徵又稍微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解表已经在面前了。付徵抓住他递来的胳膊,勉强站了起来,这时,付徵发现他右手上的计数已经变成了“0”。
而且他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号透明罐子,那罐子里漂浮着粉色的什么东西。
一个活的缸中之脑,就在解表的手中。
“牌面呀,aibo。刚来这座城市就受到这么热烈的欢迎。”解表拎起罐子晃了晃,“不必再担心了,第一次在行动后更换衣物是可以报销的。”
“呵,那还是不要欢迎我比较好。你和它谈拢了?”
“嗯。安抚住了……”解表露出严肃的表情,指了指手上的罐子,“当什么人唤醒它的时候,它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所以才会有刚刚的情况出现。”
“是吗。看来,脱离躯体的大脑,仍然具有这种引发超自然现象的力量啊。真是危险。”付徵感叹着,一只手搭上了解表的肩膀。“这可收工了。喂,这里借我搭一会。”
“快拿开啦aibo,刚刚我可是在拿命解决问题诶,就这还舍身分出黑鼠来保护你俩。不说感恩戴德吧,你就不能关心个两句?”解表埋怨地说。
“呵,想都别想。你还没请客吃饭呢,怎么能死了。”付徵指了指解表的右手,“不过没给你一下子带走真是可惜啊。”
“哪有这种逻辑啊aibo!求求你别讲这种可怕的话了!”
付徵由解表搀扶着,一点一点地向车蹒跚前进。
空气中不止有焦炭的气味,还有寂静,平和的寂静。巨大的钢质树慢慢地冷却下去,树上的花朵也终于闭合了。
这片无人问津的仓库区,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仓库所在的旧址,天空的阴霾被十字撕裂,一块罕见的夜空出现在城市的上空,但那点点的星光依旧比不过城市的灯火,天边永远是一样的赤红。
两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向车子。
“aibo啊,一个缸中之脑,还算作是活着的人吗?”解表突然问道。
“有趣的问题。”付徵回答,“那要看你对人的定义了,如果有人的思维就能称作人的话,那么那些遗留的强人工智能也可以算作是,如果特指人的某一部分的话……说实话我拿不准。”
“真过分啊。换我被做成生物兵器,估计也挺害怕的。”解表有点愤懑地说,“一个两个的,这世上就不能少点悲伤的事情吗。”
“那个孩子怎么办?”
“逞英雄是有风险的,谁不知道呢。”远远地,解表让黑鼠们把那孩子抬起,运过来塞进摇摇车的后箱里。“一腔热血被用在抢劫非法兵器上了啊。带回去再教育一下吧,我还有好些问题要问他。”
解表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打开了后座的门。
付徵再一次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用无名指的指骨敲了敲解表脏兮兮的上衣后背。
“不开心了?”
“乐不起来了。”解表小心地把罐子放在车后座上。“有的人可能并无罪过,但是直到最后连看一看最喜欢的花朵,见一见至亲的人都做不到……做了这种不人道事情的恶人却还能用她残余的生命交易赚钱。”
是啊,多可恶啊。
付徵明白的,让恶人得逞的不甘会令人燥热难耐。但是再怎么不甘,也不能让他们得到惩罚。
哪怕是奋力去做了,往往也化为了无用之功,在黑幕的控制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作恶者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然而就此止步,就是明智理性的吗?如果任何时候都无动于衷的话,不是更没有希望可言了吗?
付徵很想鼓励一下他,但是想到自己过去的一无是处,那些话就卡在喉咙里,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他沉默许久,终于在解表完成动作的时候接了话。
“是啊,乌漆嘛黑的地方多了去了,总有一款适合你。”付徵拍了拍解表的肩膀,“愁眉苦脸显得你更挫了。晚上吃点什么?你一定要好好请我吃一顿,报答一下救命之恩。还有,我想要一套耐用的衣服。”
这样的话题还是以后再讨论吧。不停地憎恶和愤慨,大概只会让劳动过后的饭菜不香了。
“严格来讲其实应该是我救了你——嘛,算了,今天辛苦啦。”解表看了看手腕,上面仍然是“0”的字样。他发动了车子,儿童乐曲顿时灌满了车厢。
“晚上吃烤肉吧,aibo?”
“哦,不了不了,我接下来两个月都不打算吃烤肉了。说实话,我今晚有点想喝粥。”付徵把身子一翻,斜躺在座位上,很快打起盹来。
“结果还是把思维共享的电极片带在身上了么?”解表喃喃自语,“在工作的时候意外地毫不含糊啊,aibo。估计底裤颜色都叫人猜得差不多了,垃圾侦探也算是侦探啊。”
【实际上我确实看到了,回去你那裤子应该补一补。没想到你这么大的人了,还穿小熊花纹内裤。】
“拜托,在这种时候就不要贴着那玩意了,从脑子里发出声音,说实话真是太瘆人了!还有内裤的事,爱穿什么样式是我的自由。”
解表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串号码。
“喂,老板,人接到了,晚点回去不介意吧?……对,对,那啥,路上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拜托你们准备一个迎新会,煮点白粥,对,要红薯配咸菜的,咱们的新人可是给饿坏了。……什么?我俩的骨灰盒都准备好了?你们就不能盼点好的?”
夜里,一辆摇摇车拖着一个鸭子船车厢在平滑公路上一抖一抖地前行,老土的儿歌从车上溢出。
天上的十字缺口渐渐地愈合了,仓库的旧址上,满地都是凝固的铁花,月光透过那一丝缺口,把这铁制的花圃点缀得莹满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