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野老的回复,华清和如遇晴天霹雳,怔在原地。
过了半晌,华清和抱住野老嶙峋的右手,两行清泪掉落,大哭起来。
“师父。”
看着伤心欲绝的华清和,野老深吸口气,安慰道:“清儿,不哭,为师耳背日益加重,失聪是早晚的事。”
哭声仍旧不止,他索性抱起大哭的华清和,缓缓往茅屋走去。
“清儿你看,为师随便就抱起你,身体还好着哩。”
“刚刚将那群恼人的苍蝇赶走,不也是小菜一碟。”
野老边抱着华清和走,边安慰着他,见他兀自啼哭,野老轻叹一声,语重心长起来。
“清儿,你可知我为什么愿意收下你。”
华清和听到野老的语气有变,他渐渐止住哭势,一双泪眼盯着野老。
见华清和还在抽泣,野老笑道:“反正为师的耳朵里都是嗡嗡嗡的嘈杂声,其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就让我抒发一下心里话吧。”
华清和哽声道:“以前和您讲话,我还专门跑到您面前,生怕您听不清,可是现在,您怎么也听不到了。”
野老看到华清和说话了,但他听不见,继续微笑道:“清儿,听我讲吧。”
华清和尽量控制哽咽,他不停吸气,缓和伤感,认真听了起来。
“你肯定以为我看中你是因为你诗写得不错,但实际上,在大唐最不缺的就是诗写得好的人。”
“很多人诗写得很有成就,但是在诗境修行上却一无所获,所以诗派的修行其实是最难的。”
“我这一生,孤苦飘零,能在诗境上有所造诣,无非是苦中得福。”
“我看中你,主要是因为你的性格。”
华清和收敛泪容,好奇起来:“什么性格。”
刚说完这句,他就立刻收嘴,心里直道歉。
野老看懂华清和的疑问,他笑道:“你肯定是在问,我看中你的什么性格。”
华清和直点头,挂着泪的眼睛里流露出好奇。
“聪明,善良,体贴,懂事,这些都不是我收你的重要理由。”
野老顿了顿,继续道:“你本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少爷,但是跟着我住草堂,做农活,干家务,你追求的是修行之路,我却拒绝了你,这让你沉闷了很多天。”
“然而你后来能自己开导自己,忘却烦恼,仍能坚持做这一切,可见你乐观向上,虽有少爷的生活习惯,却没有少爷脾气。”
“就冲这一点,我愿意收你,而且你一定要保持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顽强不屈,乐观对待。”
华清和这时已不再哭泣,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又看到野老身后的竹林,已经乌七八糟,尸横各处,他有些气愤:这群可恶的家伙,破坏的如此严重。
野老发现华清和在看后面,他安慰道:“清儿,莫要小瞧了自然之力,这些都会恢复的。”
华清和点了点头,然后他示意野老放他下来。
这时日影西斜,橘红色的晚霞目送师徒二人回了茅屋。
......
是夜,漆黑的夜空降下了大雨,华清和搬了个小椅子,坐在野老身边,而野老在床上盘膝端坐。
华清和准备了几张泛黄的旧纸,由于野老刚刚耳聋,他们晚饭间的交流大多是靠华清和简单的手势完成的,然而此时,华清和想问一些别的事情,于是他准备了纸笔。
华清和靠着微弱的烛光,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了野老:师父,我想听你的故事。
野老看罢,轻叹道:“既然你有兴趣听我这个老头子的故事,那我就简单说说吧。”
华清和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随着脑袋不停上下晃动。
“为师啊,小时候和你一样,喜欢背诗,当然家庭环境也很优越,过着安定富足的生活。”
“到十九岁时,我就出门壮游了,先是西晋故地,后又吴越江南,我任侠使气玩了四五年时光。”
“这次壮游之后,我二十四岁,想在朝廷有番建树,于是我参加洛阳的进士考试,岂不料心焦气躁的我竟然落榜了。”
野老看到华清和偷笑,他停顿了下,继续道:“初试未捷,我并不在意,反正为师那会年轻,还没玩够呢,于是我又‘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后来登上泰山,不禁感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华清和听到最后一句诗,惊道:“师父你果然是……”
“听我讲完。”野老见到华清和惊奇的表情,大致猜到他的话,于是打断了他。
“要说我平生最得意的事,便是和清儿你的偶像太白公结交。”
听到太白公三字,华清和立即竖起耳朵,睁大双眼,凝神静听。
“那时我三十二岁,正想边游历边去长安赶考,路过黄河时,却正好遇到赐金放还的太白公,他那年四十三岁,我当时正对未来充满信心,而他却万分失意。”
看着皱起眉头的华清和,野老垂下头,叹道:“怪我不听太白公的话呀。”
华清和闻听此话,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劝我莫去赶考,说这大唐根本不值我等卑躬屈膝去侍奉,我当时心高气傲,还数落太白公不思进取,可是如今看来,是我大错特错了。”
华清和不禁问道:“为何呢?”
“当朝宰相一句,大才满朝堂,野外无遗贤,直接封死那年所有科考之人。”
“可是为师我不服气啊,祖上历代入仕为官,我岂能丢了前辈的脸面,而且不为别的,做了官,至少可以造福一方百姓。”
“可惜天不遂我愿,为师在长安困顿十年,若非友人接济,一向自命清高的我,早就饿死了。”
华清和重重拍了下大腿,不禁叹了口气。
“随后安禄山作乱,我追随玄宗皇帝来到了这里,本打算隐居于此,安享晚年,却没想到能收到你这般乖巧的徒弟,真是天可怜见。”
华清和幽幽叹道:“师父说的轻松,可是我能猜出,那十年师父肯定是穷愁潦倒,忧国忧民。”
野老摸了摸华清和的头,转而微笑道:“不说了,都过去了,至少此刻为师是幸福的。”
华清和也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写道:“师父,就让我好好伺候您。”
“嗯,真是乖徒儿。”
华清和见野老心情好转,立刻写了几个字递给野老。
野老接过后,看了看华清和,他笑了起来:“清儿,你只管我是你师父不就完了,为何非要纠结我是谁呢?”
他心想:当然要搞清楚呀,如果师父是大诗者杜甫,那我可就是杜甫的徒弟!
于是他又写了几个字,递给了野老。
野老看后,点头笑道:“瞒不住你了,为师姓杜,名甫,字子美,今年四十有八,以前别人叫我少陵杜甫,从今往后,我就自号少陵野老了。”
说完他即刻问道:“这下清儿可满意了?”
华清和兴奋不已,他正要大喊满意了,但是又忍住了,他一脸笑容,重重地点了下头。
他喜完转而又轻叹道:师父竟然才四十八岁,看起来比我爹爹五十八岁还要苍老,唉。
野老摸了摸华清和的小脑袋,道:“成了杜甫的徒弟,有何感想?”
华清和立刻转忧为喜,心道:那就像是被天上的神仙选中,当了天选之子的感觉!
于是他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了野老。
野老读道:“感觉像是诗派的天选之子。”
野老读完,哈哈大笑,道:“清儿,为师在大唐可代表不了诗派,不过是徒有诗名,而且我基本没有仇敌,因此少有人知道我的诗境,也更不清楚我的四象剑意。”
华清和立马又写了一小段话给野老:师父,您的诗境到底是哪一境啊,还有四象剑意什么时间能教全与我。
野老看罢,回道:“我不是讲过,诗境等你拔出为师那把小匕就能知晓,至于四象剑意,你今天学了春阳的晨剑,剩下的是为师实战演练,你记住了几式?”
华清和又写了一段话给野老:师父,我现在记住的是春阳剑意的总诀和晨剑、午剑,秋风剑意的总诀和晨剑、暮剑。但我想问师父,既然四象剑意需要提升境界才厉害,那么如何才能快速晋级,跨境呢?
野老边看边回道:“既然都记住了,那我便回答你如何靠诗歌快速晋级和跨境。”
华清和不住点头。
“你既然修得是诗派,那么晋级就要靠学诗,学诗又分三种方式,一为背,二为解,三为写。”
“背诗,那你最好就挑名篇去读、背,丰富你诗歌的体量,直到旷古烁今,然而这种办法晋级,是最简单粗暴也是最难有进益的。”
“解诗,又分两种,一为解已故名家的诗,这种效率就低,因为这些名家不会复活过来亲口告诉你他诗歌的创意、写作的背景、抒发的感情,而你所了解的都是后世之人对他们的臆测、猜解,所以这种方式,晋级起来,很难,很慢。”
“第二种就是解当世名家的诗,这种晋级效率高,但是也很难,因为得让对方亲自为你释疑解惑,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分享他的诗意,除非你是他的传人。”
说到这里,华清和兴奋起来,他心想:还好我是师父的传人,师父的诗可以说是当世之最,我只需跟师父学,不就可以了?
“写诗,这种是最难也最有成效的方式,不是随便凑凑字数就可以作诗的,诗歌的体裁多变,文风多变,你可以写人,也可以写景,可以借物抒情,还可以怀古叹今,然而不管你写什么,最最重要的就是精炼地表情达意,没点生活感悟,就写不出有深度的诗歌,诗歌没有深度,那就不会晋级。”
野老说完,叹了口气,继续道:“上述这多方式,不过是诗派晋级的方式,至于跨境的方式,我上次已经讲过,基本上所有人境界的提升都是误打误撞,包括为师也是。”
“这几十年来,不知不觉间就上来了,很多人都认为是学诗的功劳,但越来越多的大诗者都不赞同了,因为有太多的例子证明学诗仅能晋级却不能跨境了,你若问我跨境奥秘到底是什么,为师真的不清楚,这恐怕是整个修行界的至臻奥秘吧。”
华清和听完,热血沸腾,他心道:那就让我来揭示奥秘吧!
野老看着华清和坚定的目光,缓道:“除道、佛外,六大派系仅被提出二十余年,其中诗派更是人才辈出,但为师这辈只能是帮你们摸索,真正的奥秘还只能等清儿你这辈年轻人物去揭示,总结了。”
华清和嗯的一声,重重点下了头。
野老也点头道:“还有什么要问的?”
华清和就等这句话了,他立刻将手里早已写好的问题递给了野老。
野老看了以后,回道:“清儿,你只有八岁,我不想和你讲这些江湖纷争与国家大事。”
看着华清和求知若渴的神情,野老叹了口气,道:“行吧,我简单和你说说。”
华清和眨着大眼睛,不住点头。
“我大唐现如今正在战乱时期,我就是避乱才到的成都。”
“现在战争打了四五年了,最先作乱的安禄山已经死了,余下的是以史朝义为首的叛军,成都是座天堑之城,清儿只需在此茁壮成长,静待战争结束即可。”
“说到这里,即使日后战争结束,我大唐家国必定也残破不堪,清儿以后不仅要独善其身,更要为这满目疮痍的土地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切不可做贪图富贵之徒。”
华清和很自然地继续点头答应。
野老接着叹了口气,道:“至于你问我今天来的这些人是谁,为师告诉你,他们是隋魂教的人,想邀请我去为他们效力。”
华清和立马低下头写了个问题给野老:隋魂教是什么组织。
野老一眼看过,回道:“这个隋魂教,为师只听说建立于八年之前。”
“他们盘踞的崂山,地处黄海之滨,在山东莱州,此山三面环海,地势险要,八年前名叫辅唐山,自古便是皇帝炼丹之地,这些君王为保江山永固,霸业长存,于是追求长生之秘,每年皇帝都会派人从辅唐山出海,东向瀛洲方丈,遍寻仙境。”
“而且皇帝斥以巨资,在山中修造诸多地宫山殿,存放着无数奇珍异宝,或是灵丹妙药,或是诗派经典,或是道学秘术,又或是佛宗法门。而辅唐山唯一登山之路,有唐朝皇室的重兵把守,每个重要宫殿也有对应的武境高人看护,以确保皇室财产的安全。”
“直到八年前,有个白衣人靠一己之力,攻下了辅唐山,他随后占山为王,建立隋魂教,以光复前隋为目标。”
华清和听到这里,立刻在纸上写了个问题递给野老:便是这个白衣人邀请师父么?
野老摇了摇头,他说道:“白衣人占领辅唐山后,把崂山改名为辅随山,并且用山中的财宝招兵买马,收罗了不少江湖好手。”
“他们抵御了一次又一次朝廷的围攻,直到四年前安禄山作乱,朝廷自顾不暇,才放松对崂山的围困。”
“白衣人在安禄山作乱之时,便不在辅唐山了,很多人都猜测他是帮助安禄山去了,现如今隋魂的教主名叫宇文修,便是这位宇文教主邀请为师加入。”
“至于今天来的人,为首那个是隋魂教主座下的南宫尊者南宫无权,你在散花楼遇到的是江湖人称神出、鬼没的屈闻、陆行二鬼。”
华清和又写了个问题:师父的境界鲜有人知,为何这个隋魂教主会一清二楚呢?
“对于这个问题,为师也不得其解,可能隋魂教有他们自己的信息渠道吧。”
华清和又写道:师父,他们还会去而复返吗?
野老哈哈笑道:“若不是为师早有耳疾,如何会让南宫无权将我耳朵震聋。”
说到这里,野老竖起三根手指,道:“今日驱赶他们,为师只用了三成功力,你说他们还敢不敢回来?”
华清和一听这话,双眼崇拜,不住拍手,心道:原来师父只用了三成功力,就能把他们打走,看来我只需学到师父的三成,就足够笑傲大唐了!
“好了,清儿,今晚到这,明天雨过天晴后,我们一起打扫浣花溪,让这些景物重回生机。”
“好!”华清和叫完这个字,即刻用手捂住了嘴巴。
野老笑道:“清儿不必如此,想说什么就说,你这句话我能看得懂。”
“嗯好!”
华清和说完,然后指了指蜡烛,看向野老时,只见他点了点头,于是他吹灭了烛光。
他走出野老卧房时,看了看窗外的大雨,暗道:“从今天起,我一定好好学诗,好好练剑,好好照顾师父!”
想到这里,华清和便回到右卧,怀着无限的愿景躺下休息了。
此时草堂外大雨滂沱,连续的淅淅沥沥声掩盖住了竹林间鬼祟的步伐,有几个披着蓑衣斗笠的人影,正向着破败漆黑的茅屋摸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