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狄大人,”小厮抱拳还礼,“在下方众。”
方众一身泥泞,狄仁杰却一眼看出他的身份:“你是梁家的仆人,为何如此狼狈?我看你一路追踪,所为何事?”
方众霎时流下泪来,俯身跪拜:“小人刚刚逃得性命,求大人替小人主持公道!”
狄仁杰忙俯下身把他扶起来:“快快请起,你有什么冤屈向我道来,我狄仁杰身为六司捕头,决不放任任何一个罔顾国法的罪人!”
方众起身,对狄仁杰讲道:“我是梁家的仆人,我的父亲是方恩,早在五十年前就在梁家……”
方众的父亲方恩,是梁家还被叫做吕家时就已经在府中的老人,他天生驼背,是个哑巴,一只眼睛还有毛病。吕家家主可怜他,让他做了园林的花匠。
后来梁河清做了家主,秘密在园林下修建了一座地牢。
“地牢?”狄仁杰开口打断方众,“地牢中关着什么人?”
方众说道:“这个我不清楚。但是梁家这一路壮大,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梁河清那个老匹夫不知道在地牢里害死多少人。而且,我曾经在地牢下摸出了,摸出了,”
“摸出什么?”狄仁杰追问。
方众咬了咬牙,“一具孩童的骸骨!”
狄仁杰面色沉了下来,“大楚律例,私设监牢,当斩;戮害孩童,当千刀万剐!”
“还有什么罪行,给本捕头一一道来!”
方众继续讲述。
梁河清修建地牢后,又秘密派遣心腹侍卫把守,这些侍卫是他在梁家几十年的底蕴,忠诚有保障。
但是梁河清生性多疑,不想让这些侍卫知道太多,于是找到了方众父亲方恩。
方恩只会听不会说,绝无可能泄露秘密,从此后地牢中带入的是什么人,就只有方恩知道。
梁河清还特意从外面掳来一个女子,让她和方恩结为夫妻,生下了方众。
方恩没想过自己这副模样还能传宗接代,对方众极偏爱,因此通过方众就能控制方恩。
方恩倒是对自己模样有自知之明,试问天下哪个正常女子会看上他?梁河清也是用药物强迫两人行房。方恩注定是个没老婆的。
女子生下方众后,梁河清本来想让女子待在府中做个奴仆,以此对方恩二重控制。谁料女子不忍面对这惨淡人生,在一个黑夜投井身亡。
方众说这些的时候脸色平淡,显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娘”没多大感觉。说起来,女子被逼死未尝没有他爹方恩的原因。
方众说:“我爹自我娘死后,心里有愧疚,梁河清想给他再找个妻子,被他婉拒,只一心对我好,梁河清也就作罢。”
随着时间的推移,梁家的手段越来越酷烈,方恩也逐渐不被信任。
往往是由管家亲自送人下去,或是在地牢处理,或是过段时间再带出去。方恩和众侍卫对带下来的人一无所知。
“两年前有一天,”方众的声音低沉,“我被管家第一次带进地牢,让我以后在地牢给他传信,我很难得见到父亲,心里既高兴又激动。”
“父亲那天待管家走后,却在地牢深处坐了一天,我早该想到,那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方众握紧拳头,眼中泛起泪花。
“什么准备?”狄仁杰再次追问,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事,可能要牵扯出惊天大案。
方众看了眼狄仁杰,腰间的腰牌上确实刻着总捕头字样。赤州六司捕头可能有梁河清的人,六司总捕头却绝不可能。
想到这里,方众才道出:“救我的准备!”
方恩知道自己难逃一死,这地牢里的侍卫们也难逃一死。虽然他是个驼背哑巴老头,平生不识几个大字,对于形势却看的很清楚。
梁家为了这些年的扩张铤而走险私设地牢,在地牢里害死无数人,这是死罪,这样的黑色血腥历史绝对不能被爆出来。除了家主与管家,所有的知情人早晚要被杀。
这个早晚,取决于梁家什么时候扩张遇到一个瓶颈,遇到的敌人不能够用地牢这种手段来对付,那时地牢就将掩埋,地牢下的人都被处理干净。
有一天,一座监牢里的人被管家带了出去,方众进去收拾。就在收拾到床褥时,方众向下一摸,摸到一个硬硬参差不齐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个孩童的头骨。
方众顿时吓得脚下一软,向后一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强忍住心里的害怕,方众拿着头骨去找方恩。
方恩看到头骨,马上赶去那座监牢,又从床褥下摸出一整副孩童骸骨。
方恩示意方众不要声张,父子俩偷偷到了最里面的铁监牢。方众这才发现方恩偷藏了一把小木铲。父子俩把骸骨就地掩埋,方恩拉着方众跪地磕了几个头。
磕完,方众一回头,发现方恩泪流不止,满面悔恨。
同样是那天,方恩告诉方众,他在挖一条道路,一条地牢向外的道路。
方众惊讶无比,父亲不是深得家主信任?为什么要做出这种背叛之举?
方恩以指划地,就着火把对方众分析,告诉他从他进入地牢那一刻就是踏上了死路,方众这才发现处境的危险。
方恩这是替他准备一条生路!
梁河清和钱管家都被这个丑陋不起眼的老头瞒过了,这个老头心里很清楚,他从梁家获得的一切都要用更大的代价来换!
梁家守卫森严,插翅难飞,不然当初方众的母亲不会绝望到投井自杀,因此从上面走是不现实的。更何况方众在官府有仆籍,逃不了多远就会被捕快抓回来。
只有从地牢挖出一条道路,瞒天过海,暗度陈仓!方恩希望这条路永远用不上。
梁家如今仍在高速扩张,方恩一直以为扩张瓶颈期还远,孰料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让他心里布满了阴云。
一个月前,地牢罕见下来十几个人,将两边监牢填的满满当当。
管家没说这些是什么人,只是嘱咐方恩把这些人看好。方众看看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目光呆滞,有的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有的站起来走来走去。
动作僵硬,看起来十分吓人。
无论说什么,这些人都没有半点回应。方恩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和方众加快速度挖掘剩下一小截通道。
又是半个月前,钱管家突然带下来一个人,锁在了地牢最尽头的铁牢里。
这个人从进来那天起,侍卫每天都给他喂药,让他一直处在昏迷中。
古怪的是,钱管家从那天起,就没再下来过,无论是木牢里的人,还是铁牢里的人,好像全都不记得了。
方众说到这里,停顿了下,继续说道:“昨天早上,被送下来的人忽然死了,我连忙去向钱管家汇报……”
“你说钱管家检查那人全身,什么也没发现?”狄仁杰一只手扶着三夫人,另一只手用真气探查三夫人身体。
方众点点头:“钱管家用火把照着墙,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就跑了出去。昨天晚上……”
“爹,你快去看看那些人!”
听到儿子的声音,方恩睁开眼睛,年龄大了就总想歇会儿,地道挖完了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方恩站起身,跟着方众跑到了旁边的监牢,监牢本就在地下,钱管家最近又不让点火把,这乌漆麻黑的小兔崽子让我看啥……
“咣!咣!咣咣咣!”
两侧监牢忽然传来连绵不绝撞击声,一霎那把寂静的地牢吵的如同青楼,只是这笙歌声刺耳了些。
方恩脸色一变,连忙对方众做手势。方众向侍卫大喊:“点火!”
火把逐个亮起,忽然一声惨叫,一个火把熄灭。
好像打开了某种开关,又好像响起冲锋号角,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响起,接连不断的熄灭火把。
方恩拿起火把向旁边木牢一照,一道长长的黑影猛地袭来,方恩眼疾手快将火把向前一扔,身体向后退。
惊鸿一瞥,方众看到一个人如同蛤蟆蹲坐在地上,身上长满了黑绿色大疙瘩,一张脸模糊间只看到一张大嘴,又好像整张脸被一张大嘴占据。
向方恩袭去的长长黑影正是它吐出的舌头,长舌头卷起火把填进了大嘴中,方众也因此看到它的大概模样。
“那些东西不是人,是妖怪!”方众心有余悸,对狄仁杰说道。
狄仁杰说道:“后来又发生什么事?”
“咣当!”地牢入口突然打开,一个人落在石台上。
方恩脸色剧变,从怀里掏出一个珠子,塞进了方众的嘴里。
方众心里一惊,耳边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啸,随即霹雳声响起。
方恩奋力将方众往铁牢里一推,方众还未站稳,就看到一块巨大的石头碾过方恩,狠狠撞在了铁栏上!
那一瞬间,方众呆坐在地,傻了。
父亲言中了,可他宁愿父亲是把人想的太坏了。
接连不断的撞击声传来,惊醒了方众,随后是哗啦啦声音,方众看到细土飞速从石头的缝隙穿过。
此时的方众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报仇!”
然而父子俩挖的地道在别的监牢,道路又被石头堵住,根本出不去。
细土很快将整个地牢掩埋,掩盖了下面的一切。
方众绝望的用双手向下疯狂的挖,徒劳无功,很快他也被掩埋。
方众本已经放弃,但等待了好一会儿却发现呼吸行动自如,猛然想起方恩塞在嘴里的珠子。
生存的信念重新燃起,方众奋力挖掘,很快挖到了有地道的监牢。
地道被刚才的撞击震动,震下许多土,有些地方重新被掩埋,幸好小木铲也在地道中,方众挖掘一夜终于挖出了城。
再后来,就是看到梁府的马车的事了。
狄仁杰沉吟一会儿,抬头说道:“珠子可否一观?”
方众点点头,将珠子从怀里拿出,递给狄仁杰。
狄仁杰一看,这珠子珍珠大小,通体土黄色。
狄仁杰蹲下来将珠子放在地上,珠子化为石珠,不由感叹:“好浓郁的土行之力!”
狄仁杰将石珠拿起,石珠重新化为剔透的土黄色珠子。将珠子还给方众,说道:“这珠子乃是土行至宝,只需口含此珠,就有在土中来去自如的能力,你好好保管。”
方众点头,“若大人能替我报仇,愿以此珠酬谢!”
狄仁杰笑了笑,摇摇头:“缉拿要犯乃我职责所在,审判要犯则有朝廷命官。”
看方众还要再说,狄仁杰开口:“好了,先把这几个人带回去审问,这三夫人似是中了毒,也需要回六司治疗。”
方众只好点头称是,又问道:“大人为何出现在此?”
狄仁杰回道:“我率人追查一桩命案,半路看到你鬼鬼祟祟跟在马车后面,就跟过来看看,不想发现一桩大案。”
打了个呼哨,过了不久几个捕快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狄仁杰说道:“方众,你也跟着一起来吧,待审讯过这几个人,我亲自往梁家走一趟。”
几个捕快架起侍卫,方众赶着马车,狄仁杰在马车上给三夫人疗伤,一行人赶回城里的六司。
赤恒城外,顺着官道百余里,路边有一座小茶摊。
一个面容桀骜的少年在此下了马,少年面容清秀,但左臂长的畸形,枯瘦短小,不及右臂一半。
少年将马缰绳拴在一旁,高喊:“一坛酒!二斤熟白肉!”
茶摊坐的人纷纷侧目,要酒的也有,要一坛的还是第一次见。
不一会儿,一坛酒上来,先倒一大碗。两斤白肉大块大块切在碟子里,少年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正吃着,一个穿着灰袍,手拿长幡的人走了过来,将手中的碗放在对面,对少年说道:“能坐?”
少年咧嘴一笑,将碗拿过来一闻,将碗中水向下一泼,提起酒坛子倒了满满一大碗,重重放在桌上:“能喝就能坐!”
灰袍人打了个稽首:“贫道冷明子,”一伸手拿过酒碗一饮而尽。
饮完一擦嘴,坐在桌上,不客气的拿起筷子就吃肉。
少年眉头一挑,“在下梁家梁海晏,道长这是刚替人出殡回来?”
冷明子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反倒旁边一个彪形大汉开口:“爹混账,儿子也混账,大混账教出个小混账!”
“你说什么!”梁海晏一拍桌子,“你是什么人,敢在我梁家地界大放厥词!”
大汉将碗中酒一口喝干,对少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我是你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