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醉侯亭,平东侯府,京城,都在独臂少年目视下逐渐变小。
梁海晏无暇细看,飞在高空中的他陷入了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
“碎山刀法……”
“破海拳法……”
“裂天掌法……”
“燃血秘法……”
“天上地下无极大破灭神功……”
一道道神功感悟在心中划过,梁海晏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潮水一层层推起,举高,打落,沉底。
这一天,京城成了一座哭城。
侥幸活下来的人,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因看到大手上的冤魂导致双目失明,听到冤魂尖利啸声双耳失聪,算是伤势最轻的。
更多的是精气神被抽走,血气衰败,头发变白,满脸皱纹,寿命大减的人。
大手并不刻意对这些人出手,但大手对于这些人,本身就是极凶之物。
不可视,不可闻,不可言,不可听。
宫中又传来消息,皇帝仍在昏厥不能理政,一应事务暂由宰相张正与大将军燕荡决处理。
大楚自此风雨飘摇。
而这一切,都被孙清清看在眼里。以他的本事,可以救活无数人,让无数人不再饱受痛苦。
可是孙清清没有。
孙清清只是看着眼前的弟子,他曾经认为可以以之为荣的弟子,问出那个问题:
“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无迷低下头,“推演敌人的来历……以及与师兄弟共存亡”。
孙清清漠视良久,脸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你是个聪明的人,但这件事做的不太聪明。”
无迷心中飞速揣摩,不太聪明?指的前半句还是后半句?若是前半句就是贬,后半句则是褒,这话该怎么接?
终究是聪明人,无迷醒悟过来,现在不是卖弄小聪明的时候。
只好实话实说:“弟子尚不足以控制那股力量,一旦暴露出来,极有可能招惹更强大的敌人。”
世间有些神明,自身贴合天理大道,口颂其名即被感应,这是仙道的一种禁忌。
而无迷以那股力量代指,就是因为牵扯到了不止一位神明。
孙清清默然片刻,开口道:“我不能容忍袖手旁观,你走吧。”
无迷叹息一声,三跪九叩后离开了侯府。
拥有看透一切天赋的人,就一定会在所有时候都果决吗?
因为在无迷宿命通中,孙清清不是与他相扶同行的那个人。所以在敌人来犯时,在犹豫中没有选择暴露自己,眼睁睁看着师娘被掳走。
就此错失一段师徒缘分。
似乎正如宿命通中展现的,孙清清不是那个人。
又是许久。
孙清清一招手,聚贤图中飞出一副金光灿灿的宝甲,悬浮在竹林中,正是黄金锁子甲。
孙清清开口,仍是责问:“为何不保护喜娘?”
黄金锁子甲中,虚幻的人影逐渐凝实,体型健硕,面容刚毅,气势巍峨宛如金甲神人。
世间宝物神兵,因其力量强大催生出灵性,灵性凝聚就化为器灵。器灵多为人形,只因人是万灵之首。
黄金锁子甲的器灵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金属气息:“乃奉汝父法旨,护侯府男丁无恙。”
孙清清闻言,哈哈大笑,脸色阴郁:“一件东西,和本侯玩起心眼来了,信不信我把你打的甲身破裂,灵性尽失?”
器灵俯身,不卑不亢:“吾于汝父手中诞生,感其恩,护其一世,使命已完。”
孙清清点点头,“好,算我所托非人,你既然不想在我平东侯府,自去寻找主人吧!”
黄金锁子甲器灵行了一礼,甲中人影消失,重新化成宝甲样式,向天外飞去。
刚升至高空,身后庞大无匹的劲力,如破弦之箭,狠狠轰击到了黄金锁子甲上!
伴随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呲啦声,黄金锁子甲散发的金光霎时暗淡。甲身一道道裂缝出现,黄金锁子甲万劫不磨的道理意境散逸,如同被割了几个口子的水袋,水流了出来。
很快,不朽不灭的意境流散的一干二净。黄金锁子甲看上去强大气息仍在,却如一件勉强修补的瓷器,似乎下一刻就会彻底粉碎。
甲中光影闪动,器灵再次显现,顾不上身上脸上道道伤痕,惊怒的向孙清清看去。
孙清清直勾勾盯着它,眼中满是嘲讽。
器灵回过神来,全力驱使黄金锁子甲,甲身上一道道符印扭曲抖动,费尽全力凝结住形体,没有进一步破裂。
器灵松了口气,冷不防低头,看到孙清清再次缓缓递出一拳。
“不!”
器灵一声怒吼,眼睁睁看着这一拳似慢实快,印在了裂纹处处的黄金锁子甲上,接着——
轰隆隆隆隆隆!
一声声爆炸不绝于耳,拳中强大的力量将黄金锁子甲扯烂,撕碎,碾成渣!
黄金锁子甲猛然爆发出恢宏金光,照射半个京城,然后又突兀消失。
一时间无数目光看向平东侯府。
后山醉侯亭,孙清清倚着亭栏,欣赏黄金锁子甲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然后落入池塘中。
随后,一声声令人心悸的狂笑从后山响起。
池塘底,金甲残片一闪一闪,似在呼应。
此后,平东侯府府门紧锁,不见人进出。
然而在京城大乱的如今,也没人注意素来低调的平东侯府,忽然全府死寂的异常。
大理寺和六司忙着收拾京城的残局。
也是幸好,大理寺官员和六司捕快都有武功修为,看到天上巨手血气流逝时能够及时运转内功抵御。
除一部分人因血气沸腾伤了元气,只能留下修养外,大部分人都被派了出去。清理街道,将伤员集中起来,维持秩序等。
事发时,诸葛正我带着六司捕快仍在飞白山庄。以诸葛正我的武功,能够感知到京城接连不断爆发强大的气势,再看看天上的黑云,也意识到京城出了大事。
诸葛正我带着捕快赶回京城时,战斗已经结束。一进城看到城中景象,顾不得让劳累了两天的捕快们休息,带着人去了东南。
东南平民商贾聚居,房屋小且分布密,鳞次栉比,人口众多。一旦发生全城性的灾难,京城东南一定是情况最恶劣的。
至于勋贵官员,就让大理寺去忙吧。
刚从天街进东南,正想到这里,迎面却意外看到一队大理寺人马。身穿黑衣的是武职,称为捕正。穿白衣的是文职,称为文检。为首的却是诸葛正我的熟人,司尔福。
诸葛正我向几个方向一指,身边捕快领命,带着一队队捕快快步往几个方向跑去。
这边司尔福也发现了诸葛正我,给手下的捕正文检分配了任务后,迎了上来:“诸葛大人,又见面了。”
离得近了,诸葛正我脸上显出惊容,“司大人,你……”
司尔福走火入魔深受内伤他看不出来,状态极好就异常显眼了。更不可思议的是,诸葛正我隐隐从司尔福身上感受到与自己相同的气息,那是绝顶的气息。
可如果没记错的话,明明两人分别了没有几时啊?
司尔福拱手:“一切都是平东侯的恩情,也多谢诸葛大人的引荐。”
诸葛正我呆立原地,怔怔说道:“原来他已经这么厉害了啊。”
回过神来,诸葛正我又说道:“司大人,大理寺不是——”
司尔福知道诸葛正我想说什么,开口解释:“是大理寺上官特地让我领一队人来东南看看情况。”
诸葛正我点头,“多谢大理寺援手。”
司尔福摆摆手,“份内之举,何用言谢?”
其实司尔福没说真实原因。一开始大理寺卿谭升升带着全大理寺人直奔西北,打算着在众官员面前留个好印象。
刚进西北第一户人家,品轶不过七品,却是一位监察御史。探头看了看这浩荡的人马,脸色瞬间拉了下来,跑到大街上站立,对着谭升升高喊道:“西南勋贵,于国有功;东南商民,国之基石。况西北官员,谁家无护院?大理寺卿举署来此,对西南东南不闻不问。如此草菅人命,就不怕本官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吗?!”
一番责问让谭升升哑口无言,街道两旁官员纷纷出门查看。也是巧了,这位监察御史邻家,住的就是宰相张正。
张正被叫去了皇宫,妻子方俞茗方夫人认识大理寺卿,看出他的窘迫,出来打圆场:“谭大人,西北留一队人即可,其余人马可派往城中各地,把控大局。”
谭升升顺着台阶下,将手下人分为三队,自己带着一队人去了西南,两位大理寺少卿各带一队。
司尔福作为大理寺勘断郎,跟着来东南的大理寺少卿,这也是诸葛正我在东南看到司尔福的原因。
不过这段毕竟不怎么光彩,尤其是对大理寺卿谭升升而言。如果让他知道了司尔福将这件事讲了出去,排挤打压是少不了的。
总不能把他杀了吧,那可是走投无路的选择。以光宗耀祖为目标的司尔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选择玉石俱焚。
没有多闲聊,两人分别,各自安排事宜。
走了一段,司尔福手下一名捕正忽然跑了过来,“司大人,前面有个小男孩,他姐姐重伤濒死,小家伙见到兄弟们就磕头,您看这……”
人皆有不忍之心,司尔福连忙让捕正带路,找到了小男孩。
小男孩身上破破烂烂,被两个捕正拉着。看到司尔福,挣脱捕正的手,跑到跟前梆梆梆磕头。司尔福示意捕正把他扶起来,才看到小男孩左眼失明,捏着下巴一看嘴里,只有一截断舌。
小男孩身旁的女孩更是悲惨。从小男孩瘦弱身材已经可以推断姐弟俩平日里过的就不好,在如今温饱不愁的太平盛世也就堪堪能止饿。而女孩就不只是瘦弱,血气流失让她瘦骨嶙峋,眼窝凹陷,颧骨突出。
一层皮包着骨头,处处可见如七十老妇皱起的皮肤。可眼前的女孩,分明不过十三四岁。
呼吸细微,已然垂死。
周围有的文检已经别过头去,不愿看这人间惨剧。
司尔福站起身,两袖各飞出一枚白棋,紧紧贴在了女孩紧闭的双目上。又一枚黑棋飞出,贴在肚脐。
滚滚的精气从白棋上喷涌出,女孩的境地已经容不得再慢慢调养了,重症就要用猛药。
肉眼可见的,女孩的脸红润起来。精气继续往下。肚脐处有口,精气本能的想从这里宣泄出去,却被黑棋阻挡,只好继续向下。
不一会儿,女孩气息平稳下来。
司尔福交待旁边的文检,“把这女子记录下来,让大理寺的医师开个方子,好好调养。”
男孩忽然跑到女孩躺的草席旁,拿出一支笔。说是笔,其实就是一根木头,一头烧黑了,极其简陋的一支炭笔。
男孩趴在地上,写下歪歪曲曲的两个字——“报恩”。
捕正文检们都笑了,司尔福也失笑,又看了一眼男孩,衣衫褴褛,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报答他的。
想了想,司尔福说道:“对你来说,这恩情确实不小,你该报答我。这样吧,日后等你有了帮助我的能力,再来报答我,可要记住了。”
男孩狠狠点了点头,又跪下磕了三个头。
司尔福刚要抬脚走,脑中闪过一句话。
“接下来的事对你不亚于再造之恩,你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我。”
在平东侯眼中,我和那个一无所有的小男孩一样吗?司尔福笑了,摇摇头,带着捕正文检继续向前。
就这样过了三天,京城的局面才逐渐稳定。而这一天,紧闭三天的平东侯府打开了,走出一个五六岁的孩童。
庆儿背着一个小包裹,关上侯府大门,站在门口的石狮子旁,看了一会儿府门,转身离开了。
“我第一次出府历练,可没有你这么小。”
“我不走文路了,我要像兄长一样,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天下无敌就不会把她丢了……以前都是考较,第一次发现你还有濒死恢复后境界突飞猛进的体质,也许你真是天生要历百千万劫的人……文路不走就不走吧。”
“哈哈,早知道把黄金锁子甲留给你了,可惜控制不住自己,把它打死了,本来第一拳留了力的……一旦出拳就收不住了。”
“这一十八枚弧刀是我用藏宝阁所有宝物锻造出来的,那些宝物什么玄妙都被我抹去了,全当了材料……换作以前我一定心疼万分。这弧刀本是留给梁海晏,现在索性送给你。”
“等你到了绝顶,就能掌握。在此之前,它只有一个功能,把你的魂魄送到我面前,别想着拿着宝物乱砍,对修行没好处的。”
“本来说好教你学武,没想到失约了……少年最爱空许诺,而今应悔率轻言……以后少给别人承诺,尤其是对女子——”
“别死了。”
庆儿只说了一句话,他要天下无敌。他的兄长却絮叨了一堆。
就好像两人再不相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