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东侯府后庭有一座荷花池。
荷花池并不大,里面也养不了什么大鱼大虾,年头放的小鱼苗,到了年尾也没长大几寸。
一年到头就那么些荷叶,在池子里随风摇曳。然而要维持这一池的荷花可是个麻烦事。荷花长得好要让它们看起来长的更好,看起来像是美人,长的差就要让它们看起来长的像病美人,不能一副衰败凋零的模样。
这对管家来说是个考验,而管家向来做的服帖。平东侯府有的,别家没有,这就是身份象征,做起来也觉得与有荣焉。
但池子已经一个月没人打理了。不光是池子,侯府上下都因无人打理,落下了厚厚一层灰尘。
高墙大院,风也吹不进屋子,虽然只是一月,看起来像是荒废了几年。
老鼠不出没,让这些宅子免于啃噬的同时,不免因缺少生气而显得幽静。
十一月二十一号上午十时许,平东侯府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不从正门入,而是从荷花池中来。
荷花池中,许多荷花东倒西歪,像是美人折了腰。除此外,一切和正常的池子别无二致。一月没有换水,池塘水仍然能照出人影,散发清香。池子中的荷叶长势良好,鱼儿也自由自在,就好像有什么力量在守护着池塘。
哗啦啦——
池塘忽然翻滚起来,水花四溅。一股勃勃生长的气息卷起倒伏的荷叶,让它们重又挺立。
如同一个浪头,以老牛拉重车的速度缓慢上升,池塘中升起巨大的水柱。等水柱落下,风平浪静,池塘中踏水而立一个“水人”。
池塘的水本是偏绿,这水人则是浑身银白,倒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感觉。水人出现在后庭,带起大量的水气,让这庭中湿润几分,后山竹林竹子上沁出一颗颗露珠。
水人踏着池塘缓步走来,刚走下池塘,气势一转,腾地一声从水人变成浑身烈焰的火人。火气散发,冲激水气形成大片的雾,让整个后庭云山雾罩。
雾气漫到山脚,就要向山上去。
醉侯亭中,孙清清依然倚在亭栏上,在这里坐了足足一月。
见雾气就要上来,孙清清张嘴呼出一口气。这口气过了竹林化成微风,将庭中雾气吹散,天地为之一清。
孙清清向下,看着来人:“火神君,突破天限,恭喜了。”
火神君所化中年人一步步从石阶走上来,拱手行礼:“见过侯爷。若无侯爷指点,在下也不可能有此成就。”
火神君看着眼前年轻人,不复先前所见意气风发,面色沉静。
但不是消沉。恰恰相反,自突破天限后,火神君终于窥见一丝孙清清的状况。
火重侵略,如今的火焰已经占据孙清清体内外,甚至于为了突破肉身的困锁,火焰无时无刻不在摩擦、碰撞、爆炸。孙清清身上的每一寸,都不下于两个金仙的战斗。
眼中感到一股灼热,火神君收回了目光。也幸好火神君有自知之明,只在自身境界内看了一眼,看到了自己能看到的东西。
可是仅仅这些东西,让火神君看着孙清清的目光中就满含敬畏。毕竟自己也不过是个金仙,虽说突破天限后在金仙中属于佼佼者,但,依旧是个金仙。
孙清清打了个招呼后就不再言语,把火神君晾在了一边。
火神君并不介意,走到桌前,变出两个杯子,又变出一个酒壶,亲自斟酒倒满两个杯子:“千年桃花酒,侯爷来一杯?”
孙清清看看酒杯,摇了摇头:“我不喝酒。”即使是如今,他也不想喝酒,不想求醉。
火神君独自端起一杯,遥遥一敬,喝了下去。
喝完后,火神君坐在石凳上,看着桌上的酒壶道:“世间有很多算命的,多是坑蒙拐骗,但有些也是有真本事的。有个吴家,整个家族以算命为生,前几日找到我,说想和侯爷做个交易。”
孙清清转头看向火神君,“神君好像很喜欢给人当说客。”
火神君摇摇头,“修道路难走,多个道友多条路,我这神君封号就是一个道友替我向天庭讨来的。”
孙清清不予置评,“什么交易?”
火神君开口:“那天掳走你妻子的,是黑莲教的圣女练白玉。后来出手的是黑莲教掌教黑莲道尊。”
孙清清直勾勾看着火神君。
火神君继续说道:“练白玉修炼黑莲教禁术莲生轮回,分离出一个应身投入轮回,就是你妻子。后来这个秘密被发现,因练白玉与黑莲道尊势如水火,为恐黑莲道尊借此发难,就提前掳走了你的妻子。”
火神君又倒了一杯酒,一段话说完一口饮下,继续说道:“应身是一种邪术,本体作恶作孽报应在应身上,甚至于……屠城灭世的业报。”
孙清清不声不响坐在那里,如一尊雕塑。
火神君说道:“练白玉这次是主动放弃了这门邪术,为了防止黑莲道尊以你的妻子为把柄,就……”
火神君没有说,因为这件事,孙清清沦为天下修士的笑柄,成了天庭众仙的谈资。
一个能灭杀庐山君这等大妖的凶人,不但看不住自己的妻子,连报仇都做不到,只能龟缩在府里无能狂怒。
火神君又说道:“黑莲道尊法力高强,黑莲教又躲在黑莲洞天中,在虚空游荡,天庭地府都拿他们无可奈何。”
一个修士居住修行的地方,叫做洞府。一群修士居住修行的地方,叫做洞天。
火神君站起身,收了酒杯和酒壶。“吴家让我对侯爷说,此事他们可以转圜,至少,可以让黑莲教不再找侯爷麻烦。不过现在我觉得,吴家是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火焰自火神君脚下升起,很快升高覆盖全身,大火烧过,火神君已经无影无踪,原地只有一缕青烟。
孙清清看着火神君消失的地方,许久,许久。然后火焰从四周升起,孙清清化为火人。
一双血色的眼睛。
十一月二十一号中午,十二点,迎仙楼。
作为京城有数的酒楼,虽然京城逢灾生意不景气,但因为最近进京的武人多,花钱大手大脚,倒也勉强可以维持经营。
不过这一天,迎仙楼整个第二层却被人包了下来。更令人称奇的是,是被一个人包下来的,还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
一开始酒楼的掌柜还以为哪家的孩子来捣乱,谁知那孩子从袖中一连排出十锭金子,唬的大堂里掌柜,客人,伙计一个个不敢言语,只是贪婪的看着金子。
终究掌柜见多识广,收回理智,明白这是天子脚下,也不敢多问什么,亲自领着孩童上了二楼。
大堂里有些江湖人暗暗按紧刀剑,一些本来要走的也不走了,又叫了一壶茶。也不知是打着杀人越货的主意,还是打着看戏的主意。
这个孩童自然是离开了平东侯府又消失一月的孙庆儿。
孙庆儿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打开窗子,招呼掌柜的点上了一桌子菜。
不一会儿,菜上齐了。孙庆儿摆了一副筷子放在对面,然后独自开吃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迎仙楼走进一个矮胖青年。青年五短身材,油光满面,走起来肥肉一坠一坠的。矮胖青年正要上楼,被掌柜的拦住,掌柜正要开口,青年一把推开掌柜。
掌柜一个趔趄,稳住身形后连忙跟着上了二楼。
矮胖青年径直走到孙庆儿对面坐下,孙庆儿止住正要开口的掌柜。
“这是我的客人,掌柜的,你先下去吧。”
掌柜下楼,孙庆儿伸手,示意矮胖青年吃菜。
矮胖青年看看桌上已经被扫过一圈的菜,又眯着眼看看眼前这个小娃娃,“你的手上有龙骨?”
孙庆儿不回答,只是埋头吃菜。
矮胖青年心中恚怒,藏在桌下的手一动,一个指节大的黑色虫子从袖中振翅飞出,从桌下飞向孙庆儿。
孙庆儿照常吃菜,好像一无所觉。
矮胖青年当然不可能真的依言吃菜,他这次打的就是杀人越货的主意。
天气有些冷,矮胖青年更是感觉自上二楼,一股冷意就吹袭着他,久久不散。起身将窗户关上,这才感觉好一些。
孙庆儿忽然抬头,奇异的看了他一眼。
矮胖青年被看的莫名其妙,“你看什么?”孙庆儿又低下头吃菜。
矮胖青年心中更生气,想了想,又起身把窗户打开。
冷意更重,矮胖青年直打颤,还没完全坐下去连忙又站起关上了窗子,奇怪的是,窗户一关,冷意果然大大减弱。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女子轻笑,极其细微,又透着阴寒,清清楚楚印在矮胖青年耳中。
“什么人?!”矮胖青年站起身来,警惕的看着四周,袍服下一鼓一鼓,像是有什么活物在里面爬行。
看了一周没发现人影,矮胖青年紧盯着孙庆儿:“道友,还是不要玩花样了,赶快把龙骨拿出来吧。”
孙庆儿放下桌子,从怀中取出手帕擦擦嘴,对矮胖青年说了第一个字:“坐。”
矮胖青年面露凶色,正要暴起杀人。看到孙庆儿肩头慢悠悠爬出一只飞虫,正是自己放出的那只。脸色一喜,依言坐下,假意说道:“价格可以谈嘛,道友何必耍这些小手段……”
啪!话音刚落,一个拳头大的冰块滚落在桌上,仔细看,冰块中封着一块栩栩如生的飞虫。矮胖青年声音戛然而止。
孙庆儿抬头,露出一个笑容,“平东侯孙清清是我兄长。”
矮胖青年瞳孔一缩,记忆不受控制想起那个血流成河的夜,师父师叔师兄弟惨死的面容,以及那个杀神般的身影……
刚想站起来,随即发现身体僵硬不能动,真气滞塞,经脉灼烧,意识逐渐消失。“毒……”
孙庆儿就这样看着面前这个矮胖青年气息逐渐消失。
“你出府后,我交给你一件事。南地巫蛊门曾在我幼时意图用蛊虫控制我,后来被我杀上门去,把门主长老一应高手杀的一干二净。”
“有个余孽隐姓埋名藏在京城兴风作浪,把他找出来杀掉。一个二流的小角色,勉勉强强可以做你入江湖的第一个目标。”
孙庆儿叹了口气,“让你多活了一个月。”这是叹自己,耽误了一个月时间。
又叹了一口气,“你不该来的。”这是叹矮胖青年,让他提前做好了准备。
孙庆儿站在凳子上,将窗户打开,让这一室近乎无色无味的毒气散发出去。
“僵尸符,断脉丹,失魂药剂,还有败血胶囊,能死在这么多大杀器下,你也算是死而瞑目了。”搭配上孙庆儿千奇百怪的下毒手法,矮胖青年不知道,他从上了二楼后遭受了多少种神奇手段。
矮胖青年上楼后,只是放了个蛊虫,哦对了,还有关上窗户让自己死的更快。而在他对面的孙庆儿,看似一直在吃菜,却早已布置好了一切。
这就是准备的力量。
与曹斩教梁海晏混迹江湖第一件事是用力,第二件事是做准备不同,孙清清教孙庆儿的第一件事就是做准备。
用孙清清的话说就是,“做准备能让自己活的更长,用力则不止让别人活的更短。”
这也让孙庆儿对准备有了莫名的执念,无时不在准备,不经准备的战斗能避则避。
孙庆儿看了几眼气息全失的矮胖青年,“还憋着放大招呢,有什么手段使出来吧。”
矮胖青年见瞒不过去,睁眼,张嘴,一只黑色飞虫从嘴中掠出,直奔孙庆儿面门,拉出一条黑线。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孙庆儿竟有闲暇笑着摇了摇头。
破空声响起,也不见有何动作,一根筷子已经直直插入矮胖青年喉中,张开的嘴里,依稀听见一声垂死的嗡鸣。
孙庆儿解下腰间一个古朴的小黑袋,手上掐了个诀,袋口张开,一股吸力将矮胖青年尸体收了进去,看来这小袋子内别有洞天。
孙庆儿又唤掌柜的上来,换了张桌子,再次点了一桌子菜。
“听人劝,吃饱饭。你看你不听人劝,只能做个饿死鬼了吧?”换桌子前,孙庆儿对着矮胖青年曾经坐的凳子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