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盲人因为眼睛看不见，其余感觉会异常敏锐。
纪无极瞎了八年，对外界一切感知仍然比较迟钝。也许，是身体不愿意相信已经瞎了。
所以他没有像其余盲人一样拄杖，只是走路慢一些，每一步走的坚定。
“那后生！你去哪里？”
一个老人的声音从左前方响起。纪无极默默向前走了几步，又听老人呼喊。
这才停下来，指着自己：“老丈是在说我么？”
“不是你还是哪个？”
纪无极听到老人声音没有移动，心想老人应该是偎在墙根晒太阳，正值寒冬，老人家的腿脚受不住冷。
往那处行了一礼：“小子是要去平东侯府，老丈能否为小子指路？感激不尽。”
纪无极是过了天街，又拐了几条街，街道人声渐渐远了，才到了这条街。这条街寂静无声，纪无极推测大概是到了东南勋贵区，不知道身在何处。
恰好老人搭话，就顺便向老人问路。
“哦，平东侯，那可了不得！后生，你从哪里来的？”老人似乎对纪无极很感兴趣。
纪无极忖度刚才过天街，听到一家酒楼大堂人声鼎沸，想必是到了午时饭点。自己去平东侯府是有求于人，还是避过午时吧。想到这，也就开口和老人闲聊起来：
“小子从南地来。”
“南地？”老人很惊奇，那可是极远了，“老夫很多年不出京城了，怎么，南地被打下来了吗？”
纪无极沉默了一下，“并未，小子不是大楚人士。”
“哦？那你如何知道平东侯之名？”
纪无极慢声说道：“平东侯在南地亦有威名。”
老人没有深究下去，而是开口道：“后生，捡些南地稀奇事讲一讲！让我这守了一辈子京城的糟老头子听听新鲜！”
纪无极迟疑了一下，“小子南地呆的年月不多……长者有命不敢推辞，小子就讲讲从南地到京城这一路遇到的古怪事吧，讲的不好长着勿怪。”
“不管什么，只管讲来！”老人声音不耐烦说道。
于是，纪无极找了对面一处墙根，坐在地上讲了起来。
南地到京城，千里万里路程，路途大半是山野，狐精野鬼常遇，世情百态多历。
纪无极讲的平淡如水，语调也是颇为沉闷，不过他经历不同寻常，老人听的啧啧称奇。
“老夫当年见皇帝带着大将军猎场围猎，不过是左牵黄右擎苍，想不到世间有人能创出这‘滑铲’绝技，连吊睛大老虎也不是一合之将！”
“哦？真有女鬼夜敲荒庙门？哦原来是山神老爷外面养的姬妾，那你岂不是听墙角听了一夜？”
“有狐妖变化人形拿着古籍问同行书生？书生说坐怀不乱意思是一种姿势？还要亲身试试？这书生真不是个好东西，人面兽心的畜牲！哦最后被吸成了人干？那没事了。”
因为双目失明，纪无极性格孤僻，很多人下意识会忽略他。很多事自然就不会避着他，甚至有些人刻意寻求刺激还……例如那位山神大人。
当时离得极近，纪无极能闻到一股股腥气，感受到一股股寒气。还是后来，似乎是山神夫人来了，他才得救。
一个瞎子，走在街上，也难免受到嘲笑，甚至有些孩童会向他扔石头。纪无极经历过的侮辱有很多，大多都忘了，只有这件事记得很清楚。
纪无极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种侮辱。
但如果有朝一日纪无极能够看见，一定会再去那座庙里，看看山神与女鬼的模样……如果山神没有死。
那位山神身上的腥气让纪无极想到听来的传说，有些山上的山神因为各种原因消失了，而有些妖怪就会占据山神的神位。
这样的妖怪也最容易被那些御剑飞行，在天空中来来去去的修士斩杀。
一连说了两三时，纪无极说的口干舌燥。站起身向老人告辞：“小子要走了，长者可否为小子指明道路？”
老人似乎没挪动过位置，“不忙！你能用琴音劝退狐妖，想来技艺高超，能不能为我弹一曲？”
纪无极拱手行礼：“恕小子不能从命。”
老人遗憾的叹息一声，不再强求：“你说青州发了瘟疫，是被一个叫做青贵的年轻人解决的？”
纪无极点头，他一路过大楚几个州，各州都发有事端，很是耽误了些时间。来到京城又听说京城月前发了大灾，那些江湖人说起时都是语焉不详，纪无极也没心思深究。
老人语气复杂：“多事之秋啊！这连番大劫不知要死多少人！”话风一转，老人突然又提出一个请求：“后生，来替老夫翻翻身！一把老骨头，腐朽磨损的太严重啦！唉，我这苦命人！”
纪无极点了点头，“好。”一步一步向老人方向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停住，侧转身体快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后生！后生！”
后面，老人焦急的声音响起。
纪无极充耳不闻，走的更快了。
“后生！我还没跟你说平东侯府的方位呢！”
纪无极跑了起来。眼看要跑出这条街。
咔！纪无极被突兀出现的一股寒意压身，身体僵硬不能动弹，双足被两只手紧紧抓住。
老人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又像是从更下面的阴曹地府传来：“后生，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寒风呼啸起来，天上落下鹅毛大雪，雪花落在纪无极的头发上，鼻子上，点点凉意直达心底。风雪吹袭，很快，纪无极全身覆盖一层淡雪。
纪无极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在嘴里默念道听途说来的道经佛经，对老人的问话不理不睬。
老人发出笑声，喉咙里奇异的响动：“呵，后生，别费事了，没我的允许你出不了这条街。”
又是一只手出现，带着冰冷的寒意抓紧了纪无极的腿，从小腿往上，一只只手接连出现，直到最后两只手覆盖住纪无极的双眼。
浑身上下只留一个嘴巴。
纪无极心里一紧，因为他感觉这些手……好像一只只骨手。
寒意不断从骨手中放出，渗进纪无极身体的每一寸，纪无极感觉自己被封进了寒冰中，露出的嘴巴里，牙齿在上下打颤。
老人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后生，现在可以说了吧。放心，你说了，我就会放你走的。”
纪无极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一路走来，经历过的九死一生局面不少，惊慌失措只会惹恼这些妖怪鬼物。
“小……小子听老丈的话不像是本朝人，而且……老丈的声音中气十足，若说难以翻身……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冷静下来后，纪无极尽量用平缓的语调，将每个字说清楚。其实疑点还有很多，例如一个难以动弹的老人在外面几时他的儿女却没有来找，例如老人偎坐的墙角不可能有阳光照射，如果老人真的在晒太阳，应该一开始就让他把自己挪到有太阳的地方。
不过这些说起来也有勉强的解释，能把老人独自扔在外面的儿女多半不会孝顺，说不定就是把老人赶出家门等死。那就更不用说特意把老人搀到阳光充足的地方……
老人又笑了，“后生，是个伶俐人！现在我相信你那些故事不是编来骗老夫的了！”
纪无极感受到体内寒意又一点点被拔出，回到了骨手上。但身上抓着盖着的骨手依然紧紧贴着他。
纪无极开口：“老丈！放小子走吧！”
下方抓着双脚的骨手紧了紧，“不忙！后生，你给老夫讲了那么多故事，老夫也给你讲一个！”
前朝末年，京城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如果空有荒地无人耕耘，哪里来的丰收呢？
富者连田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各地的有地农民，甚至一些佃户受连年天灾影响，加上苛税重赋，纷纷弃地逃荒。
留下的地产，被富商豪强找个由头堂而皇之霸占，当地官员沆瀣一气蛇鼠一窝视而不见。虽然地头劳作的人越来越少，大量的荒地出现……这些人也没有停止兼并的脚步。
毕竟，饥荒总会过去的，不是吗？
饿殍遍野，路上随处可见倒伏路边的尸骨。树皮，干草，能吃的都吃了，不能吃的也吃了。
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
大量的流民涌入京城，迅速占领京城各个阴暗的角落，蠢蠢欲动想要更进一步，这其中，就有一个瘸腿的老人。
渐渐的，街道两侧出现一些乞讨的灾民，街道变得略显拥挤，他们想要更进一步了。
啪！一声清亮的马鞭声，身穿华服的贵公子头也不回驾马离开。身后是一个瘦小的孩童趴在地上，脑浆迸裂——为他没有给这些“大人物”及时让路付出了生命代价。
这就是妄想更进一步的下场。
一些流民默默回到了黑暗中。
皇帝呢？君威浩荡的皇帝呢？
皇帝在打猎。当今皇帝在位几十年，猎场数次扩大，原本是农田的地方，被一把火烧成白地。
长出的草矮小稀疏，被投放进去的鹿兔等每天争抢那一点点的食物，过的比人还艰难。这些并没有什么影响，皇帝每天来打猎，各地就搜集各种珍奇异兽每天投放。
瘸腿老人远远看过皇帝进猎场，前呼后拥浩荡一群人，有人提着鸟笼，里面是驯化的鹰。有人牵着则牵着龇牙咧嘴的猎犬。
沿路上一个个穿着大红官袍的官员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皇帝抓出一把金子随意抛洒。
瘸腿老人还看到有个肥硕的官员忽然跳起，用嘴叼起一块金子爬到皇帝面前，惹得皇帝哈哈大笑。面色苍白，脚步虚浮的皇帝就这样踩着那官员的背下去，落地后踢了一脚官员硕大的屁股。
那官员好像得了天大的恩宠，陶醉着摇头摆尾，就那样跟着皇帝爬进了猎场。
活像一只狗。
瘸腿老人不敢跟在后面进猎场，甚至不敢靠近猎场。
曾经有流民来到猎场，看到猎场随处可见的飞禽走兽，眼睛登时就绿了，连滚带爬突破守卫进去，一番生吞活剥。
皇帝得知消息快要气疯了，下令抓住这些人，全部杀头。将头颅用竹竿挑起，立在猎场外面震慑贱民。再将尸体扔到猎场里让野兽分食，美其名曰“天理循环”。
事后皇帝专门调禁军将猎场重重包围，不再训练，每天替他看守猎场，负责将靠近的流民格杀。
这是瘸腿老人平生最后一次看到皇帝，皇帝每天都打猎，瘸腿老人却不想再看了。
再之后，就是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雪。瘸腿老人身在京城，没有看到有多少房屋被压塌。
开朝以来的分区早就废除，皇帝即位前，京中依稀还能见到些茅草屋，现在最差也是瓦房了。几十年间无数人得了皇帝的封赏，这些人生活在京城中，希冀重新得到圣宠，雪再大又怎么能压倒真金白银筑起来的堡垒？
真可谓是全城皆富啊！
城外，流民、京城原有的平民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倒在了雪地中。即使有间草屋的，也被夜晚猝不及防起来的大雪袭击，死在了睡梦中。
至于那些找块石头，找棵大树一张草席随意对付了的，几尺长雪下掩埋的就是这些人的尸骨。
没人收尸。甚至在雪地中跋涉要尽量走在空旷的地方，因为一个不注意就会踩到尸骨摔倒。一旦摔倒，就极有可能爬不起来了。
城内的流民也没能幸免。那个夜晚，瘸腿老人艰难爬起来，他不知道去哪，只是在城里走来走去试图驱散寒意。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路过一家朱门大户，老人闻到了里面飘来的酒肉香气，好像浑身都暖和了些。
瘸腿老人不敢靠近，大户门前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壮汉，身负武功不惧严寒。瘸腿老人只在对着朱门的墙角偎坐，打了个哈欠，睡了过去，再也没醒来。
高门大户中飘来酒肉的香气，路边是冻死之人的骨骸。
在这个雪夜，所有冻死流民的怨气聚结在了一起。
瘸腿老人再醒时，已经化为了妖物——“冻死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