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武六年,大雪连绵十一郡……冻毙多达百人……上下罪己诏……君威浩荡,雪十日止——《真厉帝起居注》
至年末,大雪十余日……尸骸铺地……京中幼童皆以为年俗……至雪化,血肉消融,唯余枯骨……殊为怪事。——《天京旧事》
老人,或者说妖物冻死骨,令人寒气透顶的声音响起:“后生,你说我冤不冤哪!”
纪无极镇定答道:“老丈,您的冤屈小子能明白,但大楚皇帝勤于政事,世所共鉴,当今天下升平,老丈又何必再出来祸乱人间?”
冻死骨以极奇怪的语调长叹,先是高昂又是低沉,最后如同呜咽,不停拍打着纪无极的左脚:“就是这样老夫才冤哪!为什么大楚的皇帝是个明君,大真的皇帝就是个畜牲!”
纪无极脚被拍的生疼,忍着痛意道:“小子没读过五经六书,但听老丈所言。您所在一朝,举朝上下庙堂江湖,虽树繁而根朽,非一人之功过所能崩坏或拯救。”
冻死骨那幽幽的声音响起:“是啊,已经烂到根子上了。国之将亡,妖孽频出,老夫既然出现,大真岂有幸存之理?”
纪无极心中一动,老人竟然对妖孽这个词毫无避讳,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冻死骨好像猜到了纪无极内心的想法,一声冷笑,说道:“老夫并非那些山野间的小鬼小妖,那些修道人常说妖孽二字,又有多少知道这‘孽’是什么意思?”
纪无极下意识要拱手,双臂却被死死拉住,只好僵立着开口:“愿闻其详,万望老丈不吝赐教。”
千万里的路程,纪无极一路留心,一路求问,才少走了许多弯路,成功到达京城。
懂得越多,纪无极就想懂得更多,一时的疑惑甚至盖过了对老人的恐惧。
冻死骨很满意纪无极这番态度,充斥天地间的寒风暴雪逐渐停止,冻死骨声音更加清晰:“孽,就是佛典说的业力。有句话叫作神通不敌业力,又有句话叫做神通不敌天数。”
咳嗽了一声,冻死骨继续道:“孽就是天数的一种。凡人作孽即有老夫这种孽妖出现。孽妖依附劫难,或是天灾,或是人祸。劫难不消失,孽妖是不会死的。哪怕是天子龙气也找不到孽妖的踪迹。”
纪无极说道:“老丈的意思是,您出现了,劫难就来了?”
又咳嗽一声,冻死骨苍老的声音响起:“后生猜的不错,老夫也不瞒你,老夫出则大雪现,不出一月内,百年不遇大雪就将重临京城。”
纪无极想到老人先前说的惨象,暗道一定要逃出去,把这消息传出去,拳头悄悄地握紧。
冻死骨发现了纪无极的小动作,“后生还有一颗善心,真是不错。安心,老夫说放你走就绝不会食言。”
老人的声音叹了口气,“若说我们这些孽妖,不过是妖魔披着佛陀的皮走在太阳下。先前你要是过来替我翻身,我就会占你的身体,你既然识破了,我也不会害你。”
纪无极扯出一个微笑,“老丈能放小子一命,小子感激不尽。”提起的警惕一点没放下。
老人的声音骤变,低沉冰冷如九幽黄泉:“七品小官尚且能够把灾民放在心中,大楚与大真终究不同。老夫虽然不愿生灵涂炭,但天数也不是老夫我能忤逆的。”
“后生记住!十二月二十一日夜,雪下三尺二寸,要想救京城这数十万人性命,去西北找宰相张正。”
一只只骨手从身上离开,紧紧抓着双足的手也松开,纪无极身体回暖,逐渐恢复了知觉。
左肩一沉,一只骨手又压在了左肩,冻死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向前走。”
纪无极依言,一步步走了一段路程,骨手忽然摁住他。
“一直向前走,门前有石狮子的人家,就是平东侯府。”骨手松开,冻死骨的声音由近及远越来越小。
纪无极看不到,身后一条街道被一股神秘力量分开。后面的街道,两边的房子上,盖了一层厚厚的雪。
一具光滑透彻如冰的骷髅站在街中,正是冻死骨。
冻死骨敬畏的看了看平东侯府的方向。那里,积蓄的力量越来越庞大,隔着一条街道,灼热的气息让它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对着纪无极挥挥手,冻死骨转过身,随着风雪再起,一跛一跛离开了。
纪无极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感觉到了一束阳光打在脸上,几如新生。脚步顿了顿,纪无极继续走。
一路摸索,终于摸到一具石狮子,纪无极上前敲门。
“哐当!”大门忽然打开,府内传来无匹吸力,将纪无极吸了进去,身后大门紧紧关上。
一路如同腾云驾雾,待脚踩到实地上,纪无极仍不知身在何处。
纪无极感到浑身暖洋洋的,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感受。但这种暖意不会让人慵懒,消磨人的斗志,而是催生人的战意,振奋人的精神。
孙清清看着后山下的年轻人,双目被白布缠起,一张风霜抹不去的清秀面容。穿灰袍,身形瘦削,一双手细长,背后背着一把古琴。
孙清清想了想,不记得与这人有过交际。
“你是何人?找本侯何事?”
纪无极闻言,知道眼前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躬身行大礼:“小人是纪无极,是来求助侯爷的。”
孙清清看了看他:“哦?来找我何事?”
纪无极开口:“请侯爷救救小人之弟,他落入万蛊老祖的手中,被炼成了蛊人。”
孙清清剧烈咳嗽了几声,取出手帕拭去嘴角的鲜血:“本侯不记得见过你,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本侯一定能救你弟弟呢?”
纪无极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八年前侯爷灭门南地巫蛊门时,小人在场。”
孙清清想了想那晚的情景,点点头:“原来是药人。”
巫蛊门称霸南地,门内巫术蛊毒邪门术法极多,大多数要残害生灵才能练成。为了追求进境,或是追求威力,巫蛊门会抓来孩童、壮男、女子、老人供他们修炼邪法。这些人就是药人。
纪无极的双眼,就是被蛊毒毒瞎的。
这样说来,孙清清也不疑惑纪无极会找上他。
遥想当日,面对一众巫蛊门实力低微的弟子,身后冲天大火燃烧的是巫蛊门圣地虫谷,孙清清持剑放言:“杀人者,大楚平东侯孙清清!”
孙清清敲敲桌子:“万蛊老祖又是?”
纪无极说道:“此人原本是巫蛊门一个入门弟子,后来机缘巧合得仙人传授一卷《蛊神经》,纠结原巫蛊门弟子自立山门,称为蛊神教,自称万蛊老祖。”
孙清清忍不住叹了口气,想到化名蛊道人向他下巫术的人也是巫蛊门余孽。当时年少性情高傲,只斩杀了巫蛊门掌门和长老,将巫蛊门一把火烧了干净,却将那些武功低微的弟子放走了。
不知道放出去多少魔头,遗祸无穷。
曾经的放言觉得是快意恩仇,如果能重来……
“你,欲用何物打动本侯?”孙清清开口,两个徒弟的背叛让他有些心灰意冷,并不想再做出当日见宁默因夺舍而死就带人上门讨公道的举动。
纪无极默然,一个瞎子,身无长物,只为了那一丝希望,不远万里来到京城。在这一路上,经历各种妖魔鬼怪,却没得到一件珍奇异宝。
纪无极解下背后的古琴,用全身积蓄两钱银子在京城听云轩买的一把新琴,并没有多好,却是他用过最好的了。
“在下有一曲,习练七年,愿意献给侯爷,换侯爷出手一次。”
孙清清看着纪无极身体直起,显露一丝锋芒与自信,突然来了兴趣:“好,本侯给你这个机会,上前一步。”
纪无极移动一步,眼中混沌了八年的景色豁然一变,黑暗中两件东西闪着亮光。面前一张低矮的案几,与脚边一张蒲团。
纪无极毫不犹豫跪坐在蒲团上,古琴放在案几上,眼前复归一片黑暗,他最熟悉的环境。
弹奏前,纪无极双手按在琴弦上,开口:“此曲乃在下偶得一古琴谱残谱,平生仅练此一曲。”
琴音起,大悲。
纪无极手指轻动,这一曲弹的如何,能不能打动平东侯,全被置之度外。
这七年的每一次弹奏,都是琴谱在驾驭他。
弹着弹着,纪无极忽然感受到前方灼热无比的炎风吹袭来,几乎要把他吹倒。
“别停!继续弹!”孙清清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的喘息。
燥热的气息来回舔舐,纪无极的衣服很快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纪无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手指依然出现在一个个熟悉的位置。
跪坐的蒲团传来一股股凉意,凉意化为凉风,贴着纪无极的身体穿梭,将紧贴的衣服吹开。
如同三伏天一桶井水浇在身上,纪无极精神一振,琴音更加灵动。
嗖嗖嗖——
破空声接连不断,纪无极听到爆炸一声接着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危机感刺激着纪无极。
汗毛倒竖,纪无极仿佛跨入新的境界,琴音一变,其声更悲,纪无极双眼流下两行泪。
哗啦,哗啦,哗啦。
水声从下面,从周围响起,模模糊糊中,纪无极听到一声声女子娇笑,似在戏水,又似在耳边倾诉。
一路走来山野荒庙破财村庄,狐妖、女鬼连番上阵,纪无极双目失明,不知多少媚惑的声音在他耳边唱过艳词浪曲,早已锻炼的心如止水。
纪无极充耳不闻,加快了弹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作怪,平东侯一直不出声怕是也自身难保,既然千方百计阻挡他弹奏,那就偏偏不如它们的意!
果然,看到纪无极不为所动,伴随隐隐一声嘶吼,水花声渐渐消失。
砰!砰!砰!
四周又有砸东西的声音响起,如同杯盏摔落在地,只是声音并不清脆,很是沉闷。
七根琴弦颤动不休,纪无极松了一口气,快要弹完了。
呼——
灼热的热风以更迅猛的速度吹开,纪无极更是隐隐约约感受到如山般的压力猛然扑来——
纪无极弹完了。
风中隐隐传来一声嘶吼:“小子坏我好事!就差一点,他的身体就是我的了!”然后一声惨叫。
风停了,压力消失。过了许久,平东侯的声音响起:“弹的不错。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纪无极回道:“是古琴谱《梁祝》中的一节《化蝶》。”
“可有什么典故么?”
纪无极清清嗓子,开口讲起古琴谱中记载的故事:“相传有梁山伯,祝英台二人……马文才横刀夺爱……棒打鸳鸯……双双化蝶。”
又过了许久。
平东侯的声音响起:“你的运气很差,本侯妻子不久前离开了本侯。”
纪无极心里一沉。
又听平东侯说道:“但你的技艺很好,琴音本侯很喜欢。”
纪无极眼前黑暗中忽然飞来一物,丹药大小,浑身燃着烈焰。
“本侯京中有要事抽不开身,去不了南地。这枚火丹能助你发挥火行天限以上的力量,吃了它亲自去报仇吧。”
何止去不了南地,现在的孙清清,不愿意把力量从平东侯府泄露出去一丝。
不然那冻死骨也敢在卧榻旁酣睡?
纪无极站起身,倒退两步,三跪九叩:“谢侯爷大恩。”
起身向前,一把抓住火丹吞了进去。
腾!火焰从纪无极身上冒出。一片黑暗中,纪无极看不到自身血肉在火焰下融化。足,腿,手,臂,躯体,头,全都在火焰下化为灰烬。
呼啦——
火光一闪,纪无极站立的原地出现一个火人。火人看了看身体,收回了身上的火焰,露出纪无极本来面貌。
衣服仍是那件衣服,双目蒙着的白布消失不见,灵动双眼好奇的打量四周。
纪无极没想到还有再看见的一天,体内涌动的能量更让他激动万分。
下意识看向平东侯,矮山云遮雾障,隐隐约约看到亭子中坐着一个人。庭院四周一片狼藉,一个个大坑深陷,一根根竹子倒落。
向下看,纪无极惊讶发现自身正站在一座池塘上,水面空无一物,如同一面镜子。
再往上看,一头足有十余丈的金色鲤鱼在上空肆意游荡。
“域外天魔,他化自在天魔王,本侯为了听完这一曲没有管它,让你受了些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