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见过平东侯。
这当然不同寻常。
每当我与同道好友说起清炎二年年末时,他们得知我正与师父寓居大楚京城,脸上无不带着吃惊的表情。
又听到我不仅是与平东侯素为谋面,乃至于刚近年关就离开京城,脸上又带着遗憾的表情。
距彼时已过五十年之久,仙道传世,武道大兴,文道新起,又有妖、魔、鬼、怪各起争端,自问天以来人界百花齐放,实乃开天辟地从未有之盛世。
若究其根底,则绕不过平东侯。
惜哉平东侯五十年未见踪迹,诸圣自当年之事亦不曾显世。若以十年为一轮回,则江湖新人换旧人又五。
五十载匆匆风云,洗不去一人芳华。
试溯五十年,前三十年“捧孙”,天下莫不以平东门徒为荣,言必谈本门功法乃平东侯如何如何,及至平东侯府受封武宗圣地,风气鼎盛。
后二十年“贬孙”,称其不过耳耳,过大于功,有甚者将平东侯称为一匹夫之辈。在我看来,实则因平东侯久不现于人世,唯余道统。便有那自禁忌后便蛰伏至今的平东仇人污其名声,又有那俊杰踩其出头,更有那不满平东道统之人暗**火。
三十年之多,多在平东侯不曾显圣人前。
五十年之少,少在平东侯不足踏上神坛。
时逢五十年之期,受风闻阁阁主之邀,特写此篇,忆清炎二年年末京城。
清炎二年十一月月末,我与师父长山真人正游历黄州,忽听沿路茶肆有人谈起京城剧变。
有如墨大手遮天蔽日,有千鬼万魂惑乱京城,城破墙塌,人畜齐伤。
师父曾与我言,长山一脉乃是“医道”,悬壶济世,救民水火本分所在,遂收拾行囊,星夜兼程前往京城。
一路多生乱象,地火涌动,冰雹层下,雷声乍响,四方常有地动地陷,并有山灾洪灾。
天灾虽繁,人祸更盛。
有山贼持利刃下山劫掠村庄;有水贼掌帆船暗害水上行客;有马贼纵马绑架过往商旅。
呜呼!每每思之嗟叹,仅平东侯尽除此三贼,便足以立庙祭祀。
我师父本打算一路施救,待前行六七日后,忽然接到承天监好友讯息,言称京城将有百年不遇之大雪,久闻我师父手中有长山一脉镇脉之宝纯阳宝珠,能暖人身心消解寒气,请他速来京城。
师父不敢耽搁,一路车马不停,约十日到达京城,彼时是十二月中旬。
马车入京郊,路旁常有残人长号,又有抬棺抬草席者行于野外,两旁延树上系满白布,随风舞荡。
停车下问,才知京城多有亡者无人敛尸送终,京城六扇门并权贵富豪,各出钱力将其埋葬。
两侧延树系白布乃是礼部尚书上言,称草草掩埋于礼不合,理应多出人手举行丧葬等事宜。
工部尚书以物力损耗反对,后经朝会协商,特准许送终者于道路两侧各系一条白布。
身体残疾者,自发聚集道路两旁哭号,其声极悲,动感苍天。
时有残者高歌,彼时我年纪尚幼,只记得两句:
“彼其苍天,无使有祈。”
“彼其苍天,无有目兮!”
长山真人感念所见,沉默良久。于入京前作《岁末绝句》,命我记述:
“岁末不逢喜,京郊多新坟。”
“延树白发密,残人送完人。”
马车入京城,城中有六扇门捕快持刀巡逻盘查,两侧店铺已照常开启,街上行人面沉重而无悲色,与京郊殊为不同。
入京当日,师父带我先去承天监见友人,友人名为寒彻道人,身着白袍,腰系白玉剑。虽须发眉皆白,肤娇嫩白皙更盛二八处子。
承天监人声鼎沸,各同道齐聚一堂,一问方知朝廷颁布《聚贤令》,召集天下修士。承天监监长闭关不出,众多修士由承天监其余道长接待。
能不为大手所慑,慷慨相助朝廷者,皆为勇士也。
寒彻道人与师父交谈许久,又有一名放浪形骸道人入承天监,此道人头发披散,神色迷蒙,鼻子通红,胡子浓密,满身酒气。
待看到寒彻道人,此人不顾四周同道嫌弃的避开,拿起腰间所系红葫芦猛灌几大口,随后径直来到寒彻道人面前。
寒彻道人与我师父介绍,此人是黄州同道封极真人,人称“醉仙客”。
醉仙客与我师父见礼后,三人坐而论道,我在一旁侍奉。
此人对我师父影响极深。醉仙客讲述奔赴京城过边关时,有人能将人体之筋骨皮,内外贯通一体,从而炼成一件“人兵”,其所用手段也是骇人听闻,更是直接启发我师父……此是后话了。
我师父曾问及承天监如何得知京城大雪,寒彻道人竟也不知。只说是丞相上书力主,陛下命承天监测算天时,果然有变,遂早作准备。
我师父又问京城民众可有安置,寒彻道人称此事是丞相张正总管,分予六部实施,承天监并未参与。
随后取出一块承天监令牌,言说可凭此令牌问询各部,恰逢特殊时期,若有不作为乱作为者也可代为监管反馈朝廷,只是不能插手六部事宜。
又嘱托我师父,京城正是多事之秋,前几日竟有贼人胆大妄为,于巷道袭杀手持法宝的一流高手,不可独身游历京城。
我师父欣然允诺。
第二日,长山真人果然带我去往各部,详细问询民众安置情况。
各部官员见令牌不敢怠慢,据实告知。
虽不记得当时的话,但师父入京来首次露出笑容,且一笑便是一天的情景,深深刻在我心中。
入旅店房间时,忽转身笑对我说道:“无忧矣,无忧矣,灾无忧矣。”
第三日早,于床边冥思半时,又对我说道:“宰相张正实乃当世神人,有此人乃是朝廷之福。”
待起身去往承天监,却见承天监被禁军重重包围,众多同道在外观望,寒彻道人与承天监道长正在安抚。
师父于是带我站在外围,不再上前。
良久,忽听一声脆鸣,一线白光自承天监升起,于半空隐没不见。
随后只见一名虬髯大汉手持大刀掠出,向众人行了一礼,随后径直飞走。
盏茶功夫,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众人无论锦衣布衣,修士武人,背后衣服皆出现一道细长裂口,霎时间鸦雀无声。
其后我师父曾问寒彻道人虬髯大汉是何人,寒彻道人摇头称不可说,只说是大内请来的高手。
多年后我亦曾追寻此人踪迹,遍寻大内不曾找到此人。后来奏明陛下,请出当年卷宗,方知此人是在野遗贤,由大内高手推荐,亦不说名姓,取一人性命即走。
民间果然高手众多。
第三日寒彻道人率众修士在京城布下大阵,此阵乃是当今大楚京都护城法阵御天大阵的前身。
第四日,有异人前来京城,或生兽耳,或长兽鼻,或趾间有蹼,或臂有鳞甲。虽言称上贡,却怀不轨之心。
此异人便是后称“妖族”者。
第五日禁军入城驻扎,并有骑兵四散各地,一时有风雨欲来之势。同时沿街又有奇人,或身着钢铁战衣,或身负狙击冲锋,种种奇物及至后来大战方才大放异彩。
第六日街上多见黑袍人,黑衣黑帽不显真容,凡走过之地,或有水迹,或有冰霜,或有烈焰,或有利刃,一息即消,浑无痕迹。
又有时闻称有残人无意见其容貌,竟至七窍流血重伤昏厥,只我跟在师父身边,不曾独自出门,故而只当作荒诞异闻。
第七日则有高鼻深目,瞳色奇异的番邦人来到京城,我师父曾与我讲,这些人来自东地以东,西地以西,南地以南,北地以北。典籍中有所记载,真人则是首次见到。
恰在第七日傍晚,我师父另一位友人来信,称南地有解决我天生石脉的异宝消息。
我师父念及京城鱼龙混杂,恐有大变,我的问题亦需尽早解决,奈何事务缠身不能离开,遂于第八日早上,遣一好友送我去南地。
约清炎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我离开京城,此后再未能与师父见面。
一只修长的手在纸上轻轻一抚,未干的墨迹即刻干涸。
道人将纸轻轻折叠,将自己应承风闻阁阁主的这份回忆书放在一个信封中,仔细封好,放在了一旁侍立的智能机器人手中。
“阿青,给他们。”
智能机器人外形乃是一名素衣婢女,跪坐在一旁研墨。接过信封后,精致的脸上嫣然一笑。
“好的。”
起身推开竹屋的门,入眼处两座大山,一高一低,竹屋身处山谷,偏高山一侧而建。
在山谷的道路上,站着三人。为首穿黑衣,从者两人穿白衣,见阿青出来,疾步向前。
阿青将信封交给黑衣人,“喏,你们要的东西。”
黑衣人中年模样,一抱拳,客客气气道:“谢谢阿青姑娘。也请阿青姑娘代我谢谢长山真人。”随后接过信封。
阿青回竹屋,三人也就此离开山谷。
回到竹屋的阿青扑到长山真人怀中,“长山,你怎么突然答应他们了呢?”
承袭师父名号的长山真人抚摸着阿青素衣上的花纹,“风闻阁阁主近来忽然开始搜寻平东侯踪迹,整个江湖暗流汹涌,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他,为了低调,还是尽早把这些人送走为妙。”
阿青点点头,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另一边的三人出了山谷后,黑衣人打了一个呼哨,天边一只赤红色飞鸟飞下来,落到了黑衣人手上。
红鸟矮胖如小球,头扁圆,向下直叼住书信,又忽然斜眼看向两名白衣人。
两名白衣人一个激灵,连忙收回偷看的目光,正视前方。
红鸟余光瞥着两人,一仰头将书信抬起。
从信封封口,一个个黑色字体蠕动着爬出来,凝聚成一滴滴墨色液体,滴入红鸟的嘴中。
黑衣人拿出一小块四四方方的肉干放在手心,红鸟看都没看一眼,径直扑闪着翅膀摇晃着飞走了。
没飞多远,翅膀陡然变大倍余,一振翅,直飞入天际。
“不用害怕,鹰雏就这个性格,怕人。”黑衣人没事人一样收回肉干。
白衣人下属呵呵干笑着附和。
“长山真人这块最难啃的骨头啃下来,我们空来堂总算是不‘空来’了。”黑衣人显然很高兴,在两位下属面前开了个玩笑。
风闻阁下有四大堂,空来堂,捕影堂,无有堂,道听堂。
名字分别取自四个成语,空穴来风,捕风捉影,无中生有,道听途说。
黑衣人正是空来堂堂主蓝高波,风闻阁除阁主和四位堂主,下属皆为平级,称“风闻使”。
两位白衣风闻使对视一眼,恭维道:“堂主出马岂有不手到擒来之理?”
蓝高波大笑两声,向着四周看了看,“上一代长山真人誉满天下,这一代长山真人也是一方强者,不可不敬,且飞遁出这长山地界再做打算。”
提到上一代长山真人,两位风闻使正色中带着丝丝敬意,“堂主说得极是。”
各运遁术,一黑在前,二白在后,须臾间百里。
长山边界处,一位身着赤铜铠甲的将军收回目光,将手中长戟放下,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正在习练武技的士卒上。
长山真人对大楚有功,朝廷特派我领麾下兵卒驻扎在这长山脚下,斥候报告几个月来频频有人窥视,而今风闻阁也来拜访……
赤铠将军心里转着这些念头,手中长戟向上一指,统领各营士卒的营长们会意,大吼一声:
“止!”
士卒们收起兵器站立,整齐划一的动作昭显令行禁止的强兵本色。
“传我命令,各营士兵变阵,绕长山急行军。都拿出气势,给本将军喊出来!”
将士得令,在阵阵鼓声中,杀气腾腾向外疾行。
赤铠将军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旁边一位副将,嘱托道:“白皓,你精于遁术,你带着这封信去赤州找刺史许修,我曾在京城宴请过他,请他委托六扇门来调查。”
白皓得令离开。
“周仰,王山,随本将进山,拜访长山真人。”赤铠将军手持长戟,知会另两位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