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轰隆!
远处的雷声和我的头痛。
这儿的大雨就像是布景,告诉我天是灰的,雨比天还要灰。
我回头看到弥合的607门上,那镶嵌着的牛犊形状的铜牌,放眼整条走廊,如此漫长。漫长得让我走得很慢,差点忘记了自己在星投之中。这儿有7个房间,依次排列,没有两边的七边厅,没有楼梯间,没有电梯,只有封闭的墙。
我看到7个房间的门上,各自镶嵌着代表7个祭品的符号。最左边是“小麦粉”,我推开房门,一个偌大的鱼缸似的容器坐落在用黑石砌成的房间中央,屋子里别无他物。这鱼缸里没有水,只有两个白色粘液般的物质组成的球形物在里头游动,翻来覆去,好像拥有生命,却只让人感到悲伤。我知道,这是602两个女青年的部分外质,它们被剥离了身体,如同迷失的幽魂,发出无声的哀嚎。我用手指轻扣那个鱼缸,两个球仿佛听见了似地朝我这边游来,在我面前晃动,隔着玻璃,我俨然听到它们凄苦的求救。
我走出“小麦粉”,边上是“母山羊”。我走进去,同样堆砌的黑石,没有任何东西,地上是一大片血迹,和一些衣服碎片,看上去是女式服装。我蹲下身子查看,看到几根长头发,几片长指甲,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邱太太已经不在了。想到此,我的头疼似乎又往最终的楼梯向上了一阶。
往左是“母牛”,推开房门,空的。
7间房的中央是“婴儿”,屋子中间有一个公牛形状的火架,火尚未点燃。
我走到“牛犊”门前,推开门后不再是607,而是一个同样石砌的屋子,与“母牛”如出一辙,空的。
“牛犊”左边的屋子是“公山羊”,夏先生的尸体存放在一个石板之上,满是虫眼,了无生息。他静静地躺着,不知是否遇到了他的妻子。但我知道,一旦被献祭给摩洛,他们都无法超生,灵魂也将被吞噬,成为摩洛的“维他命C”。还有第二批祭品,一年一次?一月一次?全看摩洛的胃口。罗磨不会是唯一的仆从,他或许会成为大祭司,或许会被摩洛一脚踢开。它会寻找更卑鄙、更忠诚的仆从,恢复自己的教派,就像当年上帝从他手里夺走信徒一般,一报还一报。区别仅仅在于,摩洛会让信众去作恶,它所谓的“尊奉”,只是破碎的花。
最右边的房间是“斑鸠”,那儿像个地牢,许多根铁链被系在墙上,墙角处拴着的,是603老太太的灵魂。老太太看到我来,却说不出话,如死了般哀戚,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脚。她微微一动,铁链发出声响,听到这声音,老太太显得更加惊恐,蜷缩作一团。
我想上前替老太太解开锁链,可她见我上前却一个劲地往后缩。我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黑铁,那铁链便像石油一般往下滴,黏糊糊的,落在老太太的魂灵上,落在我的手上,像一只奇怪的虫子,在我们灵魂的表面爬来爬去,接着忽而一跃,跳回铁链上,仿佛那铁链是一座湖泊,圈养着无数黑虫。
“快走吧,它们来了。”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对我说,眼睛不敢看我。
我看着老太太,意识到,她可能是对的。
我快步离开“斑鸠”,再次回到走廊上,突然看到正中的房间外,一个人影窜了进去。我走过去,看见“婴儿”的门开了。无头的罗磨手伸出独臂,举着婴儿,端上那个火架。微小的婴儿大哭着,睡在火架上,血色的火焰燃烧起来,婴儿的哭声渐响,婴儿的哭声渐低。
这时,罗磨转过身,对我露出那裸露的胸腔,不知从哪儿发出了声音,“还有两个,只是时间问题,你以为你能救得了谁?”
是啊,我能救得了谁呢?夏先生,邱太太,605的婴儿,还有鞠女士,宅男,还有丽娜,老头儿,和尚,阿秋,顾然,石芒,和我自己。不,问题并不是我救得了谁,问题在于,只要我消灭了摩洛,即使这些人我都没能拯救,但至少,摩洛也无法再戕害别的人了。即使那些别的人根本不知道摩洛的存在,不知道我们的所做,不知道曾有人在努力地反抗那可怕、可恶、可恨的邪恶。只要他们安全了,我们的死就不算什么。这或许不是一笔划算的交易,我长久以来,一直会问我自己,为什么总在做“亏本的买卖”?后来,我想明白了,这是天生的。我注定要做这些,注定要与这恶魔同归于尽。
我张开双臂,头颅持续增压,我看到罗磨吃惊的表情,看到从自己的身体里,手脚中,穿射出星光,那带着光晕的,来自天外的光。
光越来越强,可就在这时,整个走廊晃动起来,仿佛紫花街66号这栋楼准备起身,离开现在的地方。忽然,一只巨大而粗黑的人手,从窗外伸了进来,玻璃碎了满地。那只手一把抓住我,攥在手心里,便拽出了走廊。我顺势来到空中,看见整栋楼变成了摩洛,那条走廊祭坛如同嵌在它胸口的装饰带,微小的罗磨还站在走廊上,仿佛他主子的力量让他颇为自豪。无数灰色的雨丝如像素般落在我的脸上,这外面的世界如此虚迷,天空更是虚伪,似乎在这世界上,唯有那紫花街66号与摩洛是真实的,它们彼此融合,终于幻化作一体。现在,仿佛变成了黑暗在光中跳耀,而不是相反。
摩洛的公牛头变得巨大而可怖,它喷出污秽的气息,对我说话,“结束了!你们做得很好,可惜,结束了!”
说着,从它握着我的手中,无数条殷蛆从肮脏的指甲里爬出来,一根根钻入我的耳朵,我的七窍,我的魂灵。头痛止息了,光也没落了。肉身,灵魂,此刻是如此难以分清,我本以为自己对灵与肉已分得一清二楚。可现在,我惶惑了,被摩洛抓住的,是我的灵魂吗?我的身体还躺在607吗?当星光被湮灭,我这个所谓的“星体投射者”,又算是什么呢?我成了残废的星辰,只能被月亮猥亵。
摩洛满意地看着我,松开了手,我垂直地往下落。我以为自己会在坠地的刹那,绽放成一朵血肉之花。当我落地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认识如同昙花般盛开,我知道,自己完了。
我仰卧在地上,看见摩洛轻蔑地俯视着我,就像看一只蚂蚁。接着,“走马灯”转起来了。
我看到儿时第一次星投的场景,已经烧毁的旧屋,密密麻麻的矮灌木丛,老人家让我别去的那块野地。那一晚百鬼夜行,我趴在灌木丛里,偷偷地看着,却丝毫不觉得怕,我就像宅男一样,对所见充满好奇……
我看到老师还活着,他坐在青狮凳上,悠然地抽着旱烟,衬在血色的夕阳里,他淡淡地对我说,“记住,李笠,匡扶正义,斩妖除魔”……
我看到第一次遇见的顾然,一身戾气,像个太妹一样,拿着一把弹簧刀要打劫我。那时的她全家被恶灵所杀,仿佛世间一切都与她为敌。可在她身上,我始终看不到糟糕的东西,我知道恶灵夺走了她的家人,可还没有夺走更宝贵的东西……
我看到老头儿,在边远的小镇,歪斜的教堂屋顶上站着长瘤的怪鸟,他化身“乌列”,抵御着莉莉丝的诱惑……
我看到丽娜,她骑着马,从草原上向我跑来,那是我去她老家找她那次,她的亲弟弟就是在这里,变成了满古斯,吃掉了她的父母,她的族人,还准备吃掉她……
我看到阿秋,他和我和顾然,被赶尸人的傀儡围困,月光下的树林总在指示说谎的小径,我们不知道应该走上哪一条……
我看到石芒,“你好,李先生,我叫石芒,有个案子想请您帮忙……”
我看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我亲身遭遇的,我已经忘记的,我这愚蠢而别致的一生,在向我宣讲它的“年终报告”,想用如此潦草的总结,与我彻底割裂。我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愿,独有死亡,不得忤逆。
我看到和尚,他在身边,扶住我的脖子……不,等一下,这不是“走马灯”,和尚真的在我身边。他满面慈悲,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也不是“明王”的状态,他就像个菩萨,身体如此温暖,仿佛不着边际,又好像似有似无。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在哭,泪水从眼角滑落到下巴,变成钟乳石尖的水,欲滴,落进我的眼里。
我的眼睛下意识地闭起……头痛又回来了!
我再次睁开眼睛,星光变得万丈,变得放纵,变得不可一世。那源头,就是我。我就是,星辰。
和尚不在了,摩洛还在。它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急忙忙伸手再次来抓我。可我不会再给它机会,我向它喊道——
“结束了!”
我敏捷地躲过它的手,飞向它胸前的祭坛走廊,罗磨惊讶地见我飞来,转身想逃。我不避不让,径直朝他冲过去,直接穿透了他,他在我身后哀怨地尖叫着,化为死灰,这副早该成灰的躯体。
我冲进了“婴儿”房,火架上的孩子已被烧得满身戳满了火捺,了无生息。摩洛,这是你最爱的祭品吗?如果我是神,我也会有自己最爱的祭品,而那,就是你,摩洛。
星光,全然的释放,我的头痛化作千风。
一瞬间,我似乎具备了无数个视角,我能看见发生在各个世界的各个角落的故事。我看到整个走廊祭坛化为灰烬,摩洛痛苦而愤怒地咆哮着,变成一片一片,难以觅迹的微尘;我看到丽娜在604里躺着,身边是醒来的老头儿。他拖着一条断腿,在鞠女士和宅男的帮助下,挪到丽娜身边。他化作拉斐尔,正用一个罐子将水慢慢倾倒在丽娜的身体上;我看到阿秋在一旁看着,泪流满面;我看到石芒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我看到顾然冲上6楼,与604的人说了些什么,便跑向607,走廊上的感应灯逐个重放光明,她看见躺在地上的我,倚着门坐了下去;我看到夏先生、邱太太、老太太和605的孕妇一家,以及孕妇怀里的孩子,他们的灵魂站在6楼走廊的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随即一个个转身离去,消失不见;我看到家里的“阿龙”在游来游去,蓝雪花随风摇曳,小胡正在窗前喝着咖啡,看着逐渐放晴的天空……
我感受到一种魂飞魄散的宁静,宛如树叶从树上纷纷飘落。
我终于意识到,死亡是如此简单而纯粹,它要比活着,轻松太多了。
接着,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