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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宿命

马车行走了月余,才算真正到了楚国边境。秦国的使臣与护卫本可以一路往北,借道路途平坦的中原诸国。但秦使别有用意,执意从西边绕路北上。秦使并非第一次使楚,但只有这一次才真正被楚国疆域之辽阔震撼。

秦使暗叹,举世富饶秀丽的地方,竟是深受挫折的楚国;相互撕扯傲慢张扬的北部诸侯,与它有云泥之别!秦人数百年前隔绝于西域的高山深谷,心羡辽阔,挥舞矛戈,训练甲兵,为的是把秦国的旗帜遍插在秀山丽水之间与丘陵平原之上。看着熊完一脸颓废的样子,秦使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浑噩懦弱的楚国太子。他忍不住对眯着眼的熊完嗤之以鼻道:“太子,好好看看你们楚国的边境,多美啊!”

秦使希望这个曾经享福的楚王孙睁开眼多看看,看看自己富饶的楚国土地,看看秦国甲兵密布正牢牢锁着楚国西线。从此,楚国往东只能入海,往西再无退路,北部的诸侯国这道屏障对于楚国来说早已不堪一击了。

天空全部暗了,白昼世界里纵横忙碌的庞然大物们被夜安抚,躲避在强者羽翼下苟全性命的弱小物种终于能大肆狂欢。风却并不管黑白,恣意游走。

看似凉爽的天气,沉睡在帐篷中的熊完却大汗淋漓。他身在黑暗之中,眼珠在眼睑之下来来回回。热,闷,这是熊完直接的感受。熊完在要不要睁开眼这件事上似乎纠结了一整夜。醒来时四周一片通红,凄厉的哭喊阵阵环绕,窗外只有熊熊火光。人们争相叫喊,被火烧着了的躯壳疯狂舞动,房梁似乎烧塌了,像是什么碎掉的东西在一层层剥落垮掉。熊完挣扎起身,浑身软绵无力,想要叫喊,却被烟火几欲吞噬烧焦。他挣扎着寻找出去的路,四面只有墙,怎么也看不到求生的那扇门。“来人啊!”熊完内心全力呼救,但吐不出一个字,四周奔逃之声不绝,没有人知道他的困境。火终于烧毁窗户,洪水一般奔涌,包裹了他的身躯,他很快会化成焦土。

“啊!”熊完惊叫。

“殿下,殿下!”

有人在急切呼唤他。四周红光消减,温和而微弱的光照亮了帐内,仔细聆听,昆虫们的聚会还没散场。他兀自坐在榻上,湿透了的寝衣紧裹着躯体,心脏在束缚之下杂乱地蹦跳着。眼前站着焦虑的鱼同,熊完才敢相信自己的确活着,大火不过一梦。熊完记不清这是第多少回梦见那场恐怖的大火了。六年前的章华台,他目睹了一场灰飞烟灭。从此,梦魇缠身,防不胜防的袭击令他承受不起。

“殿下,更衣吧。”

熊完面如霜雪,浑身冰凉,麻木地举起手,木偶般地任鱼同服侍着更换衣裳。他歪在榻上,尽力强迫自己呼吸,视线被帐内某一处牢牢吸住,而眼神又是空洞麻木的。

“殿下,您,您做噩梦了吗?”

熊完转过头,看了看鱼同担忧的神情,嫌恶地斥责道:“多嘴,出去,换个好看点的人进来。”

鱼同服侍起居细致而有分寸,熊完无可挑剔。只是作为侍妾,鱼同的容貌略显平庸,很难让他有兴致。偏偏这女子是父王的赏赐,没有什么过错撵走不得。

“奴婢告退。”鱼同躬身退下,并没有太多黯然。从服侍太子的第一天起,太子对她的冷淡嫌弃就溢于言表。他高高在上,她低入尘埃。他可生杀夺予,她不过忠于使命。她不求荣华富贵,不求生子送终,宠爱与冷落倒也不值得放在心里。

黄歇脚步匆匆,在太子帐外见到鱼同,忙问:“发生何事?”

“大人放心,殿下梦中惊醒,奴婢们已经在里头服侍着安寝了。”鱼同回话,又问黄歇,“大人这么晚还没就寝么?”

“非常之期,少睡为宜。既然殿下已经安寝,臣便不搅扰了。夜已深,姑娘也请留步早点安歇。”

日头高升,熊完依旧在帐中拥衾高卧。秦使不得已来请,被黄歇拦下。

秦使面有愠色:“太傅大人,莫非殿下欠安?是否需派医诊治?”

“殿下的确有微恙,倒不需请医,只因客土遥远,连日奔波劳累,加之昨夜偶梦不祥之人,故而未得安寝,需休息将养。使臣不必焦虑。”

“小臣不敢不体恤太子之劳。只是大人请看天色,夏日已至,南方常有暴雨。刚到楚国边境,此处没有行宫驿馆,设帐休息终究不甚舒适。如并无大碍,莫如加紧赶路,到了前边我国驿站,殿下可舒适休憩。”

秦使不容置喙,黄歇不便为小事争辩吵闹,只能勉强进帐请太子洗漱。

“秦国果然穷么?炙雁脍鲤,是什么好东西,这都拿不出来?秦国待客之道出乎意料的寒酸啊!这些绿油油的草是人吃的吗?鱼同,端出去喂马!”熊完对秦国庖厨端来的菜肴不屑一顾。

“殿下,六月食郁薁,七月烹葵菽,饮食之理。比起调和水土不服的时蔬,大雁鲤鱼值什么?奴以为此乃庖厨的真正用心之处。既然殿下不满意,奴婢吩咐他们另做,勿气伤玉体。”鱼同把凌乱的器皿收拾干净,命楚国随从重新预备饮食。

“殿下不肯吃早饭么?”黄歇叹息。他替熊完倒了一碗热汤,劝道,“殿下,古人言,‘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您吃不惯秦国置办的饮食,可以赏赐下人,不该糟蹋五谷。大王殷切盼望骨肉团聚之日,您须忍辱负重。此处已是国之西陲,往前多行一步离故土就越远一步。殿下何苦未到咸阳先传恶名呢?臣已和秦使说了您抱恙,他们倒也不敢太催促,只怕天气阴晴不定,不早些赶到前边的驿站,晚上若遇上大雨就难挨了。”

熊完被黄歇劝得没了脾气,无奈地说:“孤进食便是,太傅好不絮叨!您去告诉秦使,孤要出来透口气再走,不要再追魂索命似的催。”

大雁肉、鲤鱼片,当真就是熊完之所欲么?奔波在山水迢迢的旅途,各人怀揣着各种心事,天宫的佳肴琼浆都舒缓不了人的胃口。离乡人贱,熊完并非一无所知。

太阳如丽人般明艳,楚国边境的城楼横在青山脚下,绣着凤凰图腾的火红旗帜化蝶而来。悠扬婉转的楚乐、浪漫瑰丽的诗赋与丰神俊朗的楚国骚客凑成了一幅活的画,如海市蜃楼般在熊完的视野里跳跃着。熊完回身再看秦国的疆域,崇山峻岭尽收眼底,不见半点人间烟火,层叠高耸的宫殿不知是否藏在云端,目下除却远方只是远方。熊完胃肠翻滚,像是有一双大手卖力地揪扯。他希望饥饿的感觉更猛烈些,最好能让他忘掉已经离开楚国的事实。尝过思乡之苦,才知甚于割肉剜疮。

白云变换形态,山峦作别身后,熊完藏身在马车里宛如行尸走肉。秦国人惯于骑行,马车风驰电掣,颠得熊完肝胆欲碎。

“停车,停车,停车!”鱼同掀开车帘大喊。

黄歇勒住缰绳,急急叫停车队,忙赶到太子身前:“鱼同姑娘,怎么了?”

“大人,殿下实在经不起这样颠簸的赶路了。”

熊完虚弱地伏在车窗边,吐得天昏地暗,脸色蜡黄。鱼同忙着用壶中的水替熊完清理秽物。

“大人,您看,殿下都……都呕出血了。赶路再怎么要紧,秦国人也不至于这么不要命似的狂奔吧。”鱼同低声哽咽,“太子午食未进多少,这会儿呕的都是胆汁和血,如此下去,未到秦国,只怕……”

“不必惊慌,我这就去交涉,姑娘请先服侍太子。”

黄歇策马往前,秦国护送军队已经整齐列队两旁。黄歇数年来游历诸侯之间,羁旅的风餐露宿早不在话下,但比起秦国的士兵在山道上如履平地,他自愧不如并颇觉吃力,更何况是从未经历过戎马生涯的熊完。

“太傅大人,殿下情形如何,小臣正要前去问安。”秦使客套地敷衍着。

黄歇冷笑道:“不必搅扰使者,只是马车太过颠簸,太子务必要休息。”

“太傅大人,此举不妥,山边不宜安营扎寨,前边几十里就是我国驿站了,请太子殿下务必坚持。”秦国使臣不愿在路途耽搁,想早日回国交差。

“山边不宜安营?阁下当初为何执意往西而来!总之,太子如今抱恙,不能再往前行,必须原地休息。”黄歇一反往日的谦和,强势起来,“阁下不要光顾着耀武扬威,也需顾全大国的体面,何况楚与秦还有亲戚情分。阁下与我都不过是办差事的,何必要在这楚秦边界上,考验我等保卫太子的忠心?”

秦使一愣,被黄歇不容置疑的气势震慑住了,不自觉哄道:“君不要误会,取道西边原只因路程更近些,殿下可少受些苦,何敢生怠慢之心?至于耀武扬威那更是天大的冤枉了。秦楚难得会盟,太傅大人不要因小臣的一时错漏而会错秦国的好意,请大人代小臣致意,请殿下休息。”

熊完虚弱地躺下来,整个人晕得如在风浪中上下沉浮。

“殿下,您感觉如何?”黄歇守在熊完身旁,心中不忍。

鱼同难掩激愤:“大人,秦使未免太过倨傲,为何不借道韩赵而要穿越西边的崎岖山路?”

“当初殿下失踪拒秦,大王以楚人过错在先而应允往西而来。何况西南之丹阳、鄢陵和栽郢,皆是我们楚人曾经奋斗耕耘的福地,大王自愧,只能再借殿下的眼睛看看昔日的故土。”黄歇叹息,“楚国如今尚有沃野千里,像是韩燕小国,为了国家背井离乡的人又会是何种情境?殿下不要多虑,无论如何,一切有臣。”

“当初不愿质秦,正因为想过千百回这样的窘境。可是先生您听,林中野兽呼号,此处终究不是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不如忍将半日,挨到驿站吧。已至这般田地,何苦叫秦人藐视孤?”熊完勉强坐起身,坚持继续赶路。

“殿下受苦了。”黄歇怜惜之情顿起,当机立断,“臣来驾车,您随时叫臣。”

鱼同赶忙劝阻:“墨者使守门,劓者使守关,驾车是仆役之职,怎敢使大人屈尊?”

“臣与太子存亡一体,何来屈尊一说?”

鱼同隔帘凝望黄歇的背影,钦慕之情油然而起,再看熊完咬牙坚持的模样,竟也一时忘了熊完之骄纵,只有满腔的怜惜了。

马车在山间颠簸,秦人离乡越近越振奋,他们不约而同唱起了粗犷的民谣。

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阪有漆,隰有栗。

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阪有桑,隰有杨。

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秦人快乐的歌声摇动枝叶御风前进,楚人一片沉默,静听马蹄嗒嗒。

“哈哈,秦人岂曰《无衣》,楚人何止《九歌》?”黄歇朗声大笑,竟旁若无人地高声吟诵起来。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诗歌浪漫自信,如东风拂过楚人心间的焦土,于是芳草复青,催开桃李。熊完闭目微笑,默默跟读着: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鱼同不约而同也跟着唱了起来: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

屈原高雅的诗歌从貌不惊人的侍女口中读来,熊完惊讶难掩:“你还知道《橘颂》?”

“奴婢受教于庄辛大人,略知一二。”

“可惜你的容貌,倒辜负了这满腹才华呢。”

“侍奉东宫是奴之幸,岂言辜负。”

“庄辛先生看中的人,果然谦逊是第一。”

车队穿过山冈,临近武关,出了武关便是商地,咸阳指日可待。秦使命令车队停下来早些预备晚饭,吃过后再赶一个时辰的路就到前边的驿馆了。熊完头晕目眩懒得动,于是命人不用预备帐篷,在车中小憩就可。篝火生起来了,瓮鬲中的肉汤冒着香气,所有的人都饥肠辘辘,此时叫他们再多行一步也不肯了。除了轮值的士兵,大多数人都三三两两得空休整起来,或喂马,或浆洗,或打起盹来,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不多时也稀稀拉拉起来。

红日偏西,山色浓重,厚云席卷,晚饭将熟之际,一场大雨倏然而至。霎时间,风云色变,天黑如鬼魅,雷电张牙舞爪直直劈下来,大有撕裂田地的气势。原本将熟的晚饭被暴雨打得汤冷火熄,休息的人们如惊兽四处躲避。然而天公毫不作美,飞瀑般的暴雨把泥地冲刷成溪,指头大小的冰雹紧跟着砸下来。一时间众人呼叫,器皿打翻,马儿受惊嘶鸣,各种混乱的局面就如搅动的泥地般一股脑儿全来了。

黄歇和随从拼命勒住缰绳,鱼同和小厮把马车盖上厚厚的油毡布。车轱辘忽前忽后滚动,把稀软的泥土碾成水洼。

又一道紫色的闪电劈下来,天空完全成了黑幕,只有一惊一乍的闪电偶尔才能让人看见地上的情势。马虽然被蒙上了眼罩,但经不住山崩地裂似的惊雷,扬蹄腾空,将地上困住它的人们踹开。熊完所乘的马车配有四匹良驹,日行百里,受了这样的惊吓,发疯似的冲出人群。

熊完在车内听着爆竹声似的冰雹,已经害怕得呼喊发抖,此际忽然人往后仰,差点飞出车外,整个人如在锅中颠炒。

“救命!”黄歇一人尽力驾着马车,虽然听到太子无助的求救,可无暇回应。马儿不容制止地癫狂,黄歇唯有尽力驾车以防翻车。

视线模糊的秦国护卫军尚未弄清因由,就见马车狂奔而来,势不可当,当下慌了神,也不敢阻拦,任由马车冲出了营地。秦使被折倒的树压断了腿,早已昏厥。所有人没了主心骨,对突发事故料理不暇。眼见着熊完和黄歇快要消失在野外,竟也无人追赶。

“让开,快让开!”鱼同衣裳湿透,浑身泥水滴沥。她早已抢过一匹快马,不管头顶硕大的冰雹有多恐怖,毅然地往熊完消失的方向追赶。楚国的亲随军队也开始反应过来,顾不上跟秦军交接,慌忙冒雨寻找太子。

雨下了一两个时辰才算停,雾霭笼罩了秦军的营地,暮色浓得看不清远处。

秦使得知熊完失踪,悲声啼哭:“这下,穰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若是在楚国,管他死与活都好说,可偏偏过了武关在秦国境内失踪了。以楚人暴戾鲁莽的个性,若要给太子报仇而举烽烟,这趟会盟接人的事不全是我的过失了吗?都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找啊,各个方向都派人去追,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我小命都难保!”

副将忙说:“已经去寻了,只是暂无消息。”

秦使呜咽起来,为自己即将陷入的恐怖境地而忧惧起来。诸国都有法度,但秦国酷刑最甚。膑膝刖足都是惩戒小错之刑,车裂镬烹、腰斩枭首还算格外施恩,像是犯下他这样的过错,少不了要连坐灭族,恐怕消息传到咸阳,他全家老小都已经被活埋了。所以秦国高位厚禄委实诱人,而刑法之惨烈也使人背脊凉透。秦军们陷入了一片哀思,几个时辰前快活歌咏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

熊完的马奔跑得筋疲力尽才停下,停在了不辨方向的山林之中。黄歇的手掌被缰绳撸脱了皮。他忍住疼痛,掀开车帘,轻声呼唤:“殿下,殿下!”

野外死寂,天上无星无月,车内一片漆黑,不知道马车内还有没有人,那个人是不是还活着。黄歇叫了好几声,依然没有回应,不由得滴下泪来。黄歇愧疚,随驾护送太子是他的职责。他满怀自信地请命,如今却使太子生死不明。他愧对楚王与庄辛的信任,也愧对太子一路委曲求全的忠孝之心。可怜质秦之旅,竟要了太子性命。

黄歇抹了一把眼泪,钻入车中,摸索着车内的一切,不久就摸到了一个人。他心里一喜,好歹太子并没堕车。

“殿下,您醒醒。”黄歇摸索到熊完的脸,轻轻探到太子胸口,感觉到了微微的热气和跳动,心里的担忧消减一半。

“是太傅么?”熊完幽幽发问,乱舞双手,惊叫开来,“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了!”

“殿下不要惊慌,天已经黑透,所以看不见。您瞧这个!”黄歇灵机一动,把佩带解下来。佩带上镶着夜明珠,会在夜里闪现微光。

“好像能看见一些微亮的东西,看来我并没有瞎。雨停了么?我们这是到了哪里?”熊完浑身疼痛,乞求黄歇道,“先生扶我一把,我好像起不来身。”

“好,臣这就扶您起身。”黄歇尝试着扶起熊完,慢慢告知实情,“马儿受惊一路狂奔,现下不知到了何处,看情致,这是夏天的急雨,只要停了,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再下了。熬过天明,臣再寻找出路。”

“浩荡人马只剩我们两个,我所能依靠的只有先生,还谈什么太子的身价呢?原本就是个人质,如今与那些绑住腿关在笼子中待宰的羔羊鸡豚有何异?恐怕楚国再不会有比我更不幸的太子了!”熊完感觉有数百根树枝戳进了脏腑一样,疼得脑袋发昏,对于明日、未来毫无期盼。

“殿下,人都是逆境求存的,您可还记得您六岁那一年的事?”

“六岁么?”

回忆的序幕拉开,回到了熊完六岁的那一年。那是公元前296年,楚顷襄王即位的第三年。熊完奇怪的是他从记事起从未见过祖父。忽然有一天,栽郢所有人痛哭流涕,庶民们跪在城门之外哭了整整一日。农夫不事生产,优伶不做舞乐,士子不讲经说学,孩子们不打闹玩耍。他穿着素白的葛衣跟随三闾大夫屈原,一同举着哀旗,也跪在栽郢的宫门口。一座小岛似的巨大黑色棺椁,伏在灵车上缓缓而来,奇怪的是却由秦国的人护送。熊完听大臣们说,那就是他的祖父楚怀王,病死在了秦国咸阳。

他始终不能忘记郢都人的悲伤,那样的绝望与哀痛,甚至超过了栽郢的失陷。他对秦国的旗帜记得特别牢固,无法忘记那驾巨大的灵车。他不敢问为什么他从未谋面的祖父忽然薨逝,而且薨逝在秦国,一直等着自己长大慢慢解开疑问。

他听闻他的祖父怀王曾经也有一段风光时光。怀王即位之初,夺去魏国八城,带领齐、燕、韩、赵和义渠部落,抵抗秦国,乃合纵领袖。所谓七雄,其实不过是齐、楚、秦三国的鼎足抗礼。秦远在西山,义渠王时常袭扰,东南齐楚合盟,秦国势力无法往前一步。

所有的繁荣稳定都被一个叫张仪的人打破了。张仪出身于鬼谷子门下,身为魏国人一直不能在魏国施展抱负,于是立志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闻达诸侯之间,誓要超越师兄苏秦。张仪明辨诸侯各国的关系,用破七国连横的良策赢得了秦惠王的赏识。当时,苏秦在齐与赵之间极力促成“合纵”,名声大振,缔结合纵联盟,使秦国十六年不能出关。张仪向秦惠王自请入楚,意欲游说楚国脱离合纵联盟,以楚的脱离来使其他小国依附于秦国,组成利于秦国的连横联盟。张仪与秦惠王上演“苦肉计”,使张仪以被秦王罢免的宰相身份入楚。楚怀王以为贤才难得,重用张仪,在张仪的游说下反复失信于齐国,最终导致齐楚联盟破裂。张仪达到目的后借机赖在秦国不走,同时还派武将以楚怀王的名义辱骂齐王。齐国在联盟关系破裂之时并未想到要靠武力彻底撕破脸,然而张仪的激将,使齐王联秦抗楚。楚怀王恼羞成怒,不听陈轸的劝告与秦交战,在丹阳大败。楚国不仅失去了土地,更失去了屈匄、逢侯丑等数十员猛将。楚国元气大伤,失地失人,为后面栽郢失陷埋下伏笔。然而张仪却毫无愧疚之色,再次入楚,买通楚怀王的宠妃郑袖。楚怀王不仅不怪罪张仪,反而继续厚待之。

楚怀王对张仪的迷信,伤害了屈原、昭阳、景翠等公族的忠心。屈原几次恨恨地质问楚怀王为何不杀了张仪。但由于楚怀王的反复犹豫,最终张仪还是没有受到半点伤害。楚国因在秦与齐之间反复分合,十年之间不断失去土地,不得不派年幼的太子熊横去秦国为人质。但秦王甚是薄待熊横,熊横激怒之下杀死大夫逃往齐国。秦以此大做文章,率领连横队伍往楚国北部而来。富庶的楚国顿时沦为一块肥肉,被韩、魏、秦、齐疯狂掠占,陈县宛丘以北全部被韩、魏瓜分。楚怀王追悔莫及,只能以吞并越国来弥补损失。

原本合纵的纵长楚国,因为一个张仪,被秦、齐、韩、魏攻伐,楚怀王的昏庸与悔愧令楚国失去方向。秦昭襄王对楚怀王的性格弱点了如指掌,亲自写了一封颇怀诚意的书信,请楚怀王去武关会盟和谈,希望怀王能使太子重新到秦国为人质,让秦楚重修旧好。

楚怀王犹豫不决,昭睢、陈轸、屈原、子兰都反对楚怀王去武关和谈。楚国上下被张仪的无赖间谍行为颠覆了过去的礼仪教养,楚国公卿士人都不再相信秦国的诚意。然而楚怀王太想达成和谈减少战乱,一意孤行到了武关。

楚怀王一进武关,并不见秦昭襄王,反被早已把守在此的秦国将领扣押,强行带到咸阳,要求楚怀王以藩臣的身份向秦昭襄王行叩拜周天子的礼仪,并割让黔中郡和巫郡。楚怀王怀着为国和谈的希望来到武关,却遭到了绑架威胁,多年积压的羞愤与大国之王的傲气同时迸发了,誓死拒绝,寸土不让。

楚怀王离都多日毫无消息,武关秦军拒绝楚使求见。楚怀王生死不明,国内无君,折损凋零的昭、景、屈三族已经章法大乱,令尹昭睢当机立断,奔赴齐国要求齐国释放楚太子。齐王起初不答应,但昭睢以若齐国不放楚太子,那么公族将以怀王幼子公子兰为君相威胁。齐王贪图政治资本,又担心强留熊横背上不义的名声,于是派人护送熊横归国。熊横归国即位,为楚顷襄王。楚怀王还在秦国宁死不屈,秦昭王只能以武力压迫楚国,出武关袭楚。楚人内忧外患,无力反击,昭睢与楚国公卿分别北上游说齐、韩、魏合力攻打秦国,遏制秦国独大的势头。秦军一无所获,退回函谷关。楚怀王趁此机会逃出咸阳,从小道往赵国,希望从赵国归楚。赵国因为楚国新王即位,不肯交恶秦国,拒绝让楚怀王入赵。楚怀王被迫改道魏国,尚未入境,就被追赶他的秦使俘获。楚怀王无奈,只能再次被押回咸阳。秦昭王以为楚怀王经历这种窘境,归国之心应更加迫切,于是降低割地标准强逼楚怀王应允。楚怀王依旧强硬拒绝,自被俘虏回咸阳后一病不起,与秦昭王整整抗争了三年,最终客死异乡。楚怀王的昏聩令群臣懊恼,但他坚贞不屈的爱国之心又令楚人感佩哀伤。即使曾经迫于武力屈服于秦国的诸侯,也因楚怀王的牺牲而心有余悸,连横队伍也起了分崩离析的兆头。熊完六岁的那一年,黄歇刚刚成为淮水黄氏的继承人。怀王客死之痛,楚人哀悼至今。

“难道屈服于秦国的淫威之下,以身为饵,就是身为楚太子的宿命么?”

“殿下,这只是您今日的窘境,绝不是楚太子的宿命!”

“为什么从祖父到父王再到我,熊氏还要承受秦国的羞辱?子非鱼,安知鱼在俎之痛?”

“臣如何不知道那种痛苦呢?”黄歇近乎呐喊般道出埋在心里的痛楚,“臣的父亲当年随怀王到秦国最后以身殉国。臣是以孤儿之身继任的黄氏族长,正是如殿下您一样的年纪。”

熊完怔住,愧疚地说道:“先生,是我错了,我不知道您……”

“殿下,征伐是国家强大的必经之路,但杀戮不是。秦国以残暴的杀戮,使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就能使被奴役的人和被掠夺的土地心甘情愿归附么?”黄歇在黑暗中捶打着胸口,咚咚作响的声音回荡在车厢内。

“难道不能吗?中原诸侯,莫不以秦马首是瞻。”

“殿下,您知道为什么秦国视楚国为最强劲敌?几百年前,武王出征中原薨逝沙场,当时还未即位的文王与莫敖秘不发丧,直到凯旋才昭告国人。昔年庄王已经将晋国之人赶到黄河之畔,晋人争渡相残,庄王却休战止戈,使晋人渡河归乡。吴师破郢,昭王避难随国之际,蒙毂独守郢都,以象群阻滞吴师,临危仍不忘《鸡次之典》。吴师煽动随国,以多年前‘楚国尽灭汉阳诸姬’为借口,用汉东平原诱惑随侯交出昭王。因随、楚世代水乳交融的情谊,随侯断然拒绝。公子期是昭王的兄弟,宁愿自己假冒昭王来引开吴师让昭王离开随国。殿下,多难兴邦,要成为万世瞩目的强国,怎能一帆风顺?远的不说,先威王时期,经历多少挫折?国家存亡远不止财富武力,更有道德。敬事上天是为道,民心所向是为德。子歇从怀王客死的那年就立志,一定要学到辅国的所有本领,将来和楚人一道振兴楚国。殿下,您看看,黑夜之中,天幕之下,那些曾经属于我们楚国的地方,难道您不想夺回来吗?那些悲声呼号的楚人,殿下不希望他们的英灵得到告慰吗?那里曾是凤凰眷顾的地方啊!”黄歇痛哭流涕,心中宏伟的志向交缠着楚国哀伤的历史,加上历历在目的困窘,搅缠得他腹内惆怅绵绵不断。

熊完受到鼓舞,心里也涌起了一股志气:“先生,我也是楚王孙,怎么会不想呢?请您帮我走出困境,我一定尽力克服懦弱恐惧,戒骄戒躁。”

密林之中,熊完的马车孤立无援,疲累的马吭哧休息。群狼和其他野兽的眼睛绿光森森,它们在树林中穿行奔跑,低吼吟啸钻出灌木丛,向期盼已久的猎物包围而来。

“呜!”头狼长嚎,向森林之中传递喜讯。狼群在地上亢奋地刨着前爪,压低前身,随时预备一跃而起撕咬猎物。后面还有狐狸之类等着捡拾战利品的小兽。

“先生,您听,是狼群!”熊完刚刚获得勇气的心当即沉陷,止不住浑身颤抖,根本不敢掀开车帘往外看。

“狼群出没,可能月亮出来了。殿下不要害怕,待在臣身后不要妄动,来一头臣杀一头。”黄歇抽出佩剑,护住熊完,但对狼的多少心中并没有数。

“先生,狼群肯定不会放过战马,您悄悄把缰绳解了吧,不然马受惊发狂,车要是翻倒,我俩岂不是要摔死?”熊完被马车翻转乾坤的震感弄怕了。

“不能解缰绳,解了缰绳,车就会留在此处,万一野兽发现了您,臣无力保护您脱险。战马跑起来,还有甩开狼群的机会。无论如何,臣只能带您往胜算更大的情况去努力。臣宁可摔死也会保全您。殿下,请牢牢抓住车辕。”黄歇用腰间的佩带将太子系在车厢的横栏上,心里做好了拼死护主的准备。

“先生,您要小心。”熊完嘱咐完,屏息静待狼群的袭击。

狼群嚎叫多时,不见车上有动静,果然先相中了马,争相扑咬上来。马的眼睛被布遮着,看不清方向,只觉得浑身被咬得疼痛,不顾一切扬蹄撅尾。狼群被马踢倒,仍旧轮番扑来,停顿的马车再次奔驰起来。月夜下的原野上,一辆马车慌乱疾驰,身后追赶着一二十头狼,血腥味儿散播在空气中,追赶猎物的乐趣被催得浓烈高涨。

鱼同举着火把,孤身在郊野寻找太子的踪迹。她湿透的衣裳因急切的追赶早就干透了,胯下的马疲惫不堪。鱼同不打算放弃,扯着嘶哑的嗓音疾呼黄歇与熊完,万籁俱寂的旷野,鱼同的呼喊如同遥远的地下传来追魂之声。

狼群起伏绵延的嚎叫声盖过了鱼同的呼喊,亢奋饥渴的兽性步步紧追不安的人心。

她紧随在狼群身后,看到狼群正啃咬马匹,马车上下颠簸。“难道是太子殿下的马车?”希望之火照亮了鱼同沉寂黯然的心。

鱼同脱下外袍结成两个布球,用火把点燃,连缰绳也顾不上拉,只夹着马腹,两手举着火团冲进狼群。鱼同驭马有方,躲开了狼群袭击。狼群不怕刀剑,但最怕火焰,见到鱼同手里挥舞的火把,本能地闪在了一边。

“滚开,烧死你们!”她一心只想驱逐狼群,丝毫没顾及生死,“殿下,太傅大人,你们怎么样了?”

黄歇听到鱼同的声音,欣喜万分:“殿下,似乎是鱼同姑娘!”

“鱼同?她竟然找到了我们!先生赶快与她协力!不必担心我!”

黄歇提剑冲出马车,见鱼同正与头狼苦苦周旋。火把照亮了周围,黄歇从泥泞中翻滚,滚到狼腹之下,一剑穿心,头狼腥热的血决堤而出。气焰嚣张的狼群见首领倒下,立即惊恐逃散。

“多谢大人。殿下在何处,可还平安?”鱼同举着火把照亮了马车四周。

“殿下还在车内,尚算平安,有了火把,今夜总算能挨过去了。”黄歇抹了一把血迹,欣慰地笑了。

荒野里燃起了篝火,野兽不敢再进犯,熊完终于能稍作安歇。

黄歇寻来一件外袍替鱼同罩上,不由自主称赞道:“暴风大雨之中,诸多勇将,竟然只有姑娘敢不顾生死追寻而来。你小小年纪,娇弱女娃,其大智大勇令黄歇自愧不如啊。”

“大王将殿下安危嘱托于奴,奴若不寻,有负王命,愧对庄辛大人的养育之恩。何况如果不是大人不离不弃陪伴太子,奴上哪里去寻你们?”

“要把殿下安全护送到秦国,秦国那些人是指望不上了,我们的人眼下也不知散落何方。我观星象,咱们似乎跑到了北边,不知到了哪国边界,若知方位也好借道西去。”黄歇看着被狼群撕扯得七零八碎的马,又道,“但似乎并不容易啊。”

天明之后,黄歇与熊完商议抛弃马车,熊完骑鱼同的马,黄歇与鱼同二人步行。好在马车上的官牒凭证和一些重要物资都还在,倒不至于穷困潦倒。走了半日光景,遇到了村落,熊完一行整理衣裳,购置了一辆驴车,才知道已经到了魏国的边境。黄歇决定借道魏国。

黄河的磅礴气势到了魏国都城大梁这里温柔了许多,滋养着朴实奋进的魏国人。大梁城宽阔平整的街道、宽大厚朴的装饰,与楚国精致奇巧的风格迥然不同。

“想不到大梁也如此繁华呀!”熊完好奇环顾。

“赵国之邯郸,魏国之大梁,齐国之临淄与中山之灵寿,乃商贾云集的大城市,常言道,‘举袂成云,挥汗如雨,摩肩接踵’,说的就是眼前这种热闹。”黄歇多次到过大梁,见怪不怪,“臣先替殿下寻一处客店安顿,再设法面见魏王。毕竟楚国跟魏国还是可以谈些交情的。”

“先生对大梁颇熟么?”熊完恢复了些少年应有的单纯天真。

“来过几回,大抵能辨认旧迹。”

“可惜我生得太晚,不然也该跟着先生四处游玩一番,也不至于直到今日还只以为楚国就是天下最好之处了。”

“楚国,当然是天下最好的地方。”黄歇望着楚国的方向呢喃。

黄歇把熊完安置在离大梁王宫最近的一处馆驿。由于熊完身份特殊,黄歇不敢直接求见魏王。他建议:“殿下,见魏王不如先见公子无忌。”

黄歇对魏国的国情颇为了解,熊完却毫不知情:“公子无忌?听说是魏王的异母弟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子无忌风雅忠勇,礼贤下士,广招门客,在中原颇有声望。加之他与魏王亲密无间,颇得魏王倚重,或可替我们引见。”

“一切由先生裁夺吧,我最信任您。”

黄歇嘱咐鱼同不要离开太子半步,以防不测,自己去置办打点大梁关节的礼品。

出了馆驿,黄歇往大梁城王宫后的一条偏僻巷道走去。诸侯国都城的宫殿外几乎都有这么一条巷子,狭窄、僻静,平时都是宫廷内最污秽的东西抛弃的场所,比如粪车、残羹冷炙、犯了错的奴仆和不必安葬的尸体。但繁华与污秽从来就是孪生子,王宫里一些内侍、护卫或者小吏常会把得来的珍玩夹带在这些污秽中送出宫门。一旦高贵富丽的贵族之物离开宫殿,那条连接宫殿与民间的甬道就成了某个不定时间交易的集市,吸引了诸多异域的商人来此交易。楚国的玉佩、齐国的珍珠、赵国的金器,甚至还有游荡在草原的狄羌裘衣,都汇集于此。这些珍宝如同夏日里暴雨来临前的云朵,来时繁多,走时迅猛,一旦开市,转瞬即售罄。

黄歇有幸撞见了王宫监狱清理囚犯的日子,一大批怀有珍宝的客商正忙着讨价还价。黄歇用玉冠和配饰跟一个识货的齐国人换了一袋魏国钱币,他掂了掂袋子,心想,至少不必再为滞留旅馆的用度发愁了。集市贸易正酣,宫门口突然出来三两个侍卫,凶恶严肃地驱赶客商:“让开,让开!”

商贾们不敢多留,兽散逃遁,黄歇也忙避开。两个小吏抬着担架不耐烦地往巷外走。担架上躺着一个浑身是伤的人,衣裳尽毁,浑身恶臭,看不出来死活。黄歇见他手臂耷拉在担架下摇晃,没一点生气,估计这人是死了。

打得好狠,黄歇感叹。正要转身,听见身后有好打听的两人絮叨着死尸的来历。

“死的是什么人啊?”

“还能有谁,不就是须贾大人的门客范雎呗!得罪了相国大人,被打了个半死。听人说昨天打的时候晕死过好几回,后来打得实在醒不过来了被狱卒扔到了茅厕。今早内侍们看见了,嫌碍事,叫丢乱岗上了事。隔了一天一夜没个动静,估计都死僵了。”

“难怪那么臭!”

“范雎?”黄歇颇觉名字耳熟,仔细回想,数年前竟碰过一次面。

“也不知道到底犯了什么罪,被打成这样,乱岗野兽出没,我既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也不忍看他尸骨无存,好歹叫人葬了他吧。”黄歇想着,急匆匆往弃尸的地方跟去。

乱岗蓬蒿数尺,鸟兽之声回荡在草丛矮树之中,范雎孤零零卧在一堆野草上。

“唉!”黄歇叹息着,赶走了嗜血而来的蚊蝇。范雎不知道流了多少血,黑色的血痂像捆着他的绳索,驳杂斑斑。

“算尽机关,徒劳心力,到头来得一个弃尸乱岗的下场,好不可怜。今日再遇,黄歇无力相助,只能以火焚化,使你免遭撕咬。”黄歇将范雎身边的野草清理了一圈,看看范雎脏得不成样子更动恻隐之心,“你也是读书的士人,即使身死,也不该这样无颜,倘若将来能与亲人黄泉相见,这样的脸岂不更添愁绪?”

黄歇用溪水洗净手帕替范雎擦干净了脸,替死者整理仪容。

“也不知我为何要做这些巫吏才做的事。人在逆境,大概才会感同身受地去怜惜一个人。范雎,无论你还记不记得楚国的黄歇,今日,我只当你是我的旧友,送你最后一程,愿你泉下无忧。”黄歇用手帕盖住了范雎的脸,竟忍不住滴落两行泪来。

荒芜的青天之下,渺渺的尘寰之中,不知又是何人埋葬今日的幸存者。

黄歇用野外光滑的石头打火,火星乱迸,始终无法顺利点燃荒草,而死去多时的范雎竟呻吟着动了几下。

黄歇吓了一跳,打火石险些脱手。黄歇左看右看确信这不是梦境,才近前唤醒范雎。

范雎迷茫转醒,看着眼前脸上还带着泪痕的黄歇,疑惑地问:“是恩公救了小人么?”

“范雎,你没死!太好了,怎么样,哪里疼,还能不能动?”

“浑身都痛,腿已动弹不得,大概断了吧。还,还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这些你先别管,你告诉我要怎么救你?”

“恩公往城南的典狱司去找小人的朋友郑安平,叫他悄悄来此处寻小人,小人若能苟全性命,定当毕生感激恩公。”范雎试着磕头,奈何无法起身。

黄歇忙不迭去城南,找到郑安平告知了范雎的情况,郑安平寻了个空往乱岗救朋友去了。

黄歇回到馆驿,把范雎一事放下不想,命鱼同乔装成他的门客,向魏公子无忌门人递上求见的帖子。魏无忌听闻黄歇之名,不等黄歇求见,先至馆驿。

魏无忌向熊完致歉:“无忌不知殿下驾临大梁,怠慢贵客。”转而又嗔怪黄歇:“这都得怨太傅大人瞒我太苦啊!”

“孤旅途逢变,不请自扰,还请公子不嫌聒噪。”熊完盘坐榻上,对年轻秀逸的魏无忌充满好感。

“此处简陋,万不可屈尊,请殿下和太傅大人移驾行宫,我王会预备迎宾宴席恭候殿下。”

魏无忌早已安排了车马仪仗,命仆从亲自替熊完整理仪容,把熊完迎到了王城一处整齐的宫殿。鹿脯凤肝,箜篌鼓瑟,魏安王的宴席豪华奢靡,既有款待熊完的诚意,当然也少不了炫富之心。魏无忌举杯邀酒,左右逢源,或与魏王谈笑风生,或向熊完频频劝酒,又与黄歇对饮,使得宾主尽欢,兴浓之时还起身亲自弹了会儿箜篌。熊完被魏无忌潇洒自如的风姿震到了,环顾四周,连连赞公子无忌是大梁第一俊杰。

宴席散后,魏无忌向魏王进言:“楚太子质秦途中遭难,实在是秦国失礼之处。今大王礼遇楚太子,楚王对大王必存感谢之心,将来若太子完得势,魏楚颇有旧情可言。大王若告知秦国,使秦国遣使者来大梁迎接楚太子,顾全秦王颜面,秦再不好转瞬反目,倘若日后无端攻伐我国,大王联楚抗秦岂不有联合诸侯的由头了?大王破费车马酒水,却得利秦楚之间,利大矣!况且于我大魏而言,这点车马酒水又值当什么?不知大王以为如何?”

魏王深觉有利可图,依魏无忌所言礼遇熊完。咸阳城中的秦昭王得知熊完半途失踪的消息焦虑非常,正犹豫着如何跟楚襄王交代。秦昭王对楚人的性情摸不透,他怕楚襄王得知熊完蒙难,即使力量再悬殊,败仗再多,也要坚韧不拔地攻秦,如此一来,秦国的东进大业就不得不严重受挫了。这些不必要的战争若持续下去,秦国苦苦改写的七雄争霸的局面就有可能再回到从前。得知熊完到了魏国,秦昭王当机立断,派心腹大臣王稽星夜赶往大梁,速迎熊完入秦。

熊完质秦之旅多舛,在魏国暂避性命之忧,内心很感谢魏无忌的礼遇。魏无忌更是亲自护送熊完至魏国边境驿站,还赠送了许多奴仆随行。分别之前,魏无忌对熊完说了很多真挚惜别之语,又对黄歇恳切地说:“君行千里,勿忘故人。”

黄歇了然于心,指着天空的飞鸟,欣然回应:“鸿雁远渡,必有归期,把盏之日,公子不要吝惜窖中甘醴。”

魏无忌朗声大笑:“倾尽大梁之酒何如?实在不能远送,还请殿下与太傅珍重。”

大梁衔接咸阳的平原上布满了大小城市,那是夏、商、周以来华夏人民用两千年的时光积攒的心血智慧。那些宏大的都会和温婉别致的小城,替代了逆游汉水的颠簸与旧地重游的感伤。不出半月,就接近了咸阳边缘。这一夜,月亮半藏在云中,低低斜斜,把腹中的银屑倾洒了一地,青草摇曳着生成银发,树梢舞出一片白纱。人们看不见安眠的兽鸟,只能从风所到的地方感受它们的闲适,从河流溪水偶尔闪烁跳跃的水花里窥测鱼儿的自由。

熊完很久没有睡得那样安稳了,凉爽的夜风让人通体舒畅。鱼同跪在一旁轻拂蚊蝇,温柔服侍太子,黄歇坐在马车外守着。自从那个雨夜之后,熊完再不愿睡帐篷,宁可窝在马车里。一场艰难,使熊完不敢再离开黄歇与鱼同。

秦人的旗帜在风中微响,使者王稽的舆车停在卫兵的中央,一个人从马车上跳下来,急急地往黄歇这里来。

“恩公,恩公!”暗夜里有人在轻声呼唤。

黄歇从浅眠中惊醒,警惕地拔剑,问:“谁?”

“小人范雎,恳请恩公搭救!”

黄歇又惊又喜,问:“范雎?你的伤全好了吗?怎会在这里?”

“请恩公容小人上车细细禀告。”

黄歇伸手将范雎拉上车,让他趴在车前的座上,用一块毡子把他遮好。紧接着,不远处马蹄声传来,一小队举着灯盏的卫兵伴着一辆马车往王稽帐外来。黄歇隐约听着,似乎是秦相穰侯的声音。穰侯与王稽谈了一会儿,以不敢打搅熊完就寝为由离开了。范雎听见穰侯走远,才敢从毡布中钻出来。

“蒙恩公两次施救,范雎没齿难忘。小人知道恩公心中有诸多疑惑,不敢隐瞒……”

范雎是土生土长的魏国人,出身于贫寒庶人家庭,父母老迈无依。范雎少有大志,一心想拜名师学经义,大展宏图。为追寻理想他毅然离开家乡,开始了流浪乞食般的求学生涯。即使饿到头晕眼花,范雎宁可不吃饭也要用钱来买书识字。他给士族子弟做苦力,给异域商人做杂役,为狱吏写家信,世间各种低微辛酸之事,对于年少离家闯荡的范雎来说竟也算得上一种幸运。由于四处访寻名师,痴心求教,范雎游历到三十多岁时学有所成。他深知以自己的出身恐怕连魏王的面都见不上,于是转投在大夫须贾的门下做门客。须贾赏识范雎的才干,带着范雎出使齐国。齐王相中了范雎的沉稳与辩才,用金子、珍玩等大礼挽留范雎,但范雎拒绝了齐王的美意,退还了礼物,毫不犹豫回到大梁。

范雎的出类拔萃招来了其他门客的嫉妒,他们一同向须贾进谗言,认为范雎有通齐叛国的嫌疑。须贾信以为真,将范雎交给魏国的相国魏齐。魏齐一则痛恨叛徒,二则嫉妒有才之人,将范雎险些毒打致死。若不是好心的守卫悄悄将他丢在厕所命人运出宫,范雎早已死无葬身之地。郑安平把范雎偷偷从乱岗接回家中调养,然后替他伪造假名,把他献给秦使,让他乔装成侍卫出了魏国的都城。诸侯国之间的关系因为一个张仪被搅得变化反复,诸侯闻“说客”二字色变,认为能言善辩的纵横家们是风声鹤唳的源头。秦国第一权臣穰侯魏冉最厌恶在各国之间忙碌的说客,尤其不喜欢魏国人。穰侯知道王稽有招揽人才的打算,于是反复嘱咐并监督王稽,甚至不惜再次折返检查王稽的马车和营帐,范雎差点露馅,忙乱之中跳下马车,往黄歇处求援,因为只有那里穰侯不敢随意抄检。

“怪不得我听到王稽常常叫一个‘张禄’的侍卫,原来是兄弟你啊。你的际遇也算是坎坷曲折了。”

“再见到恩公才知您是楚国太傅,想跟您打招呼却又不敢,上天怜某,与恩公三会。第一回见到您,还是八九年前在相国府上,彼时恩公是三闾大夫,随昭子出使魏国,年轻有为风度翩翩,如今果然非同凡响,小人与有荣焉!”范雎见黄歇如此平易近人,言语越发尊敬谦逊了。

“范兄太谦虚了,我为你脱困获救而高兴,为你再不能回归故乡而感伤,只愿范兄在秦国得遇伯乐,再振雄风。若有黄歇帮得上忙的地方,请一定开口。”范雎的曲折经历激起黄歇汩汩不断的惜才之情,为这样的人不在楚国感到可惜。

“小人将死之前曾觉得人生很漫长,饿到躺在草席上好几天不能动弹。奇怪的是,穷人的命就是这样,越是手足无措,这种生涯就越日复一日地焦灼漫长。不过庆幸我死过这一回,曾经的等待忽然全部消失了,有什么比活着更让人高兴的呢?小人已然重生了。恩公,小人有幸与您一道入秦,若有发迹之日,必不忘您的恩情。”

“范兄言重了,我只愿范兄一切顺利。你且放心,你的身份我绝不会暴露半字,在秦国,你就是张禄。”

范雎跳下马车,对着黄歇深深叩拜后才悄悄离开。流萤乱舞,黄歇与熊完在咸阳漫长的客居岁月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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