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山高谷深,树木颀长,夏天比南方凉爽。渭河与众不同的清澈使爽朗的秦人养成了粗中有细的性格。
秦昭王在章台会晤熊完。秦昭王年过五十,宽脸细眼,不苟言笑,悲喜莫测。秦虽预备了宴席和舞乐款待客人,规格不输礼节,但热情友好与魏国相比冷淡许多。
“使臣无能,使殿下受苦,是寡人之错。寡人已经将那废物乱杖打死,族人悉数殉葬,替殿下出气,希望殿下不要介怀。”秦昭王举酒赔礼,言必谈政务。
“殉葬?”熊完几乎呛到,停了半刻,回道,“他虽有错处,大王也不至于活埋了他的族人呀。”
“殿下见笑,秦国法度分明,寡人治下不能容错漏之事。”秦昭王轻描淡写。
“殿下念在使者无心之失的分上本想替他讨个情,既已处罚,说明那人无福消受,当然我等首先是入乡随俗,全听大王定夺。”黄歇淡笑着驳回秦昭王打着为熊完出气的名义所做的滥杀无辜之举。
“果真是那废物无福。来来来,殿下,太傅大人,再饮一盏。”秦昭王笑对黄歇,竟也有些温和的面色了。
熊完抿了两口酒,就以身体不适推辞。
“殿下预备了些南方土仪,正想去给太后请安,不知太后銮驾在何宫?”黄歇话锋一转,不使熊完受到压力。
“跟六年前不同,老人家如今住甘泉宫。老人家听闻侄孙儿到了,欢喜不已,原本想与殿下一叙天伦,只因昨夜纳凉偶感风露,今日不能来了,嘱咐寡人要照顾好亲戚,等她大安了,再与殿下叙话。”
宴席依旧觥筹交错,秦昭王不时旁敲侧击,语带双关。黄歇温和谦逊,机巧回应。
行馆里,熊完脱下汗湿的衣裳,絮叨开来:“先生,秦王手段竟如此狠毒,使臣虽然犯了大错,大不了以身偿罪,何必要将他无辜的族人全部活埋!妇孺何罪之有?我楚国大将若非叛逆,即使兵败有罪,也是一身之事一身当,从未有过无端杀掉族人的做法!秦王这么做,不就是想给我个下马威吗?他可别小看人!”
黄歇深感欣慰:“殿下洞明,臣也就放心了。秦王以严苛法度治军,好武争强。秦国这些年的强势,有目共睹。但臣以为这依然只是治理小国之法,不足为惧。”
在一旁收拾床榻的鱼同对黄歇的看法很是好奇:“大人,那何为治理大国之法?”
“治理大国,要着眼于国家根本。”
“国家的根本?难道不是军队吗?”稚嫩的熊完还没有上过战场,政治领悟力浅薄。
“民为神主。只有民心能使国家逆境求存。殿下,秦王张扬跋扈不是今天才有的。昔年他欺骗怀王到武关,竟敢逼迫我王对他行陛见之礼!今天他却以常礼待您,可见秦王投鼠忌器,他所忌惮的正是楚人坚贞不屈的民心。秦王以杀戮震慑人心,臣以为并不能获取长久的安稳。客卿为荣禄前赴后继赶到咸阳,轰烈一时,善终者有几人?秦王雄才大略,却无比酷爱杀鸡儆猴的权谋之术,上行下效,阴谋、谗言、猜忌充斥秦国,谁又敢说这不是秦国的不幸呢?”
“先生这么一说,我好像有些明白了。”熊完把心放宽了许多,“我从未到楚国以外的其他地方,没见过郢都之外的人。秦王喜怒不形于色,我也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出什么差错。”
“殿下放心,并无不妥,只管安寝。”
熊完彻底安睡之后,黄歇才退出寝宫。
“大人连日来分外劳累,也请早些歇息。”鱼同恭送黄歇,怜惜之情漾开在心间。
“姑娘,趁着殿下安寝,有些话我不得不跟你说。”黄歇请鱼同坐在走廊的露台上。
“啊?”鱼同莫名紧张,红霞飞上脸颊。
宫灯昏黄,照着黄歇的轮廓,鱼同痴醉凝视。黄歇自说自话:“姑娘总自称为奴,但黄歇自来视庄辛先生为师,姑娘是先生抚养长大的,黄歇早已视姑娘为同门。”
“奴婢何以敢当。”鱼同为庄辛准备书简饮食,为太子献出少女躯体,为使命不惧奉献生命,可她从未准备好迎接一场盛大的尊重。黄歇坐在她身侧,眼睛里流淌着一些晶莹的光,细长的胡须在灯光映照下使他更添温文尔雅。一个人怎么能从头到脚都让人百看不厌呢?鱼同慌得眼睛不知该看向何处。
“姑娘不必谦让,你的忠义肝胆早令我刮目相看。在咸阳城我所能信赖仰仗的唯你一人。请受黄歇一拜。”黄歇起身走到鱼同面前,深深下拜。
“大人快请起,您……您是太傅啊,鱼同不过区区一侍婢。”鱼同跳脚,胡乱搀扶黄歇,又怕肌肤相亲亵渎了他,一时间慌得手足无措。
“姑娘受了这一礼,你我就算生死之交了,黄歇终身视你为知己。”黄歇丝毫没有觉得不妥,郑重其事地恳求鱼同,“我们殿下是个可怜的人。他十二岁的时候亲眼看到王后被火烧死,跟着大王一路逃出栽郢,饥寒交迫,担惊受怕又忍着伤病,变得比常人胆小许多。大王怜惜他,平时又溺爱了些,越发养成了殿下如今软弱没有主见的心性。他从小到大遭了多少罪,受着多少人的眈眈虎视,不仅在咸阳,在郢都调唆吓唬他的人恐怕也不少呢。你是殿下最贴身的人,千万要注意,一旦殿下有害怕的情绪,务必立即安抚。殿下虽然软弱胆小,心却是单纯善良的,不然也不会听到我说起他侍奉大王的孝心之后立即愧悔赴秦。咸阳小人众多,还有大王旧日的宿敌,千万要防止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殿下的善心图谋不轨。”
“鱼同愿听大人调遣。”
黄歇已经离去了好久,鱼同却固执地记着他们并坐的那一刻。她呆坐阶前,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且有力。她不懂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只觉得如果有那个人在,哪怕以后的每一个夜晚都无法入睡也是值得的。
甘泉宫的台阶被宫婢冲洗得一尘不染,宣太后正在大殿上等着故乡的来客。宣太后虽已步入老年,但爱美之心不减,布满皱纹的脸敷得粉白,发髻高耸,珠翠黄衫。她歪在榻上,慵懒地摇着五彩的羽毛扇,不算浑浊的眼睛中透露出还未完全褪色的风韵。玉宇琼楼的甘泉宫俨然有一股姹紫嫣红的青春气息,而秦昭王居住的章台却一副清心寡欲的老迈之态。
宣太后见到熊完,并不着急寒暄,只轻轻扶起远方来的人,前后左右细细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看得熊完不明所以。
熊完焉能不知这位位高权重的姑奶奶是什么样的分量?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当年她还在楚国时,被赴楚的秦惠文王相中,纳为姬妾,随后接连生下了三个儿子,称作芈八子。她的得宠惹得惠文后醋劲大发,千方百计要收拾她,以至于秦惠文王一死,惠文后就与刚继位的儿子秦武王合谋,将芈八子的儿子嬴稷送到天寒地冻的遥远之地燕国当了人质。公元前306年,秦武王因举鼎而死。因秦武王无子,他的弟弟们争夺王位。赵武灵王派人将在燕国作人质的公子稷送回秦国。在芈八子同母异父的弟弟魏冉的帮助下,公子稷继位,即秦昭襄王。因新王年幼,为稳定大局,芈八子以太后之位主政,从此成为赫赫有名的宣太后。她以魏冉为将军、樗里疾为相,控制了秦国的军政大权。魏冉的将军之职,为秦置将军之始,也是她的一个创举。
秦国这时的政局动荡不安。秦武王诸弟争立,武王母(惠文后)、武王后(魏女)及大臣拥立公子壮(武王弟)即位,称季君,与宣太后、魏冉对抗,内乱不止。秦昭王二年,宣太后、魏冉尽诛公子壮、昭襄王异母兄弟及大臣,逐惠文后回魏,“季君之乱”遂平。宣太后此后封同父异母的弟弟芈戎为华阳君,封公子芾为泾阳君、公子悝为高陵君,此三人与穰侯魏冉成为秦国“四贵”,形成亲党专政的格局,威震天下。秦国原来重用客卿制的传统被打破,宣太后以其强有力的政治手腕,维护了统治的稳定,这一稳定就是很多年,天下提起宣太后,莫不被之震慑。
“倒有些你祖父的影子呢。”宣太后亲热地说着,然后松开手,独自回座,命熊完坐在一旁,微笑看着他。
熊完依样自重,恪守礼节,让黄歇将礼物呈上,简单扼要地客套开来。宣太后缓缓地笑道:“离开楚国几十年了,说不想,肯定是假的,可是我更离不开秦国啊,这儿,才是我的家,说特别想楚国,也是假的,是吧?”
正说话间,穰侯魏冉求见。
“朕在见客,他跑来作甚?”宣太后口里不悦,却满面笑容地宣弟弟进殿。
“是什么事?又不是小孩子了,还一味地毛躁,连个玉冠都没戴好。”宣太后嗔怪着起身为弟弟整了整衣冠。熊完坐在一旁倒像打搅姐弟叙话的不速之客了。
熊完深知穰侯魏冉在秦国的名望,初次见面,正欲以晚辈的身份起身行礼。黄歇却悄悄按了按熊完的膝,于是熊完从容不动。
“这……哟,老臣眼拙,竟未看见殿下,失礼失礼。”魏冉忙给熊完行礼,犹豫着要不要当着外人的面把事情说出来。
“这里都是亲戚,没有外人,是不是义渠君葬礼的事?”宣太后毫无遮拦之意,爽快直接得令魏冉咋舌。
“不,不仅仅是他的葬礼,还有……”魏冉忽然犹豫起来。
“还有什么?朕昨夜敢在这榻上杀了他,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宣太后随意靠着软榻,饮了一口酒,竟笑了。
昨夜?难道不是露台纳凉偶感风露,而是杀人?!
“说吧!”宣太后并不在乎是否在见客,强势迫人。
“是……是义渠君二子。”
甘泉宫静得空掉了,熊完芒刺在背。宣太后微皱眉头,放下酒杯,轻摇着羽扇。魏冉静待回复,对自己这个时候进宫懊悔,可章台那里还催着他要消息。
宣太后恍惚了一阵,再看向魏冉的时候无比冷静,平缓铿锵地说:“处死。”
“臣知道了。”魏冉似乎松了口气,连忙退下。
“回来!”宣太后急切喊了一声。
还没走到门口的魏冉即刻回身,问:“太后还有什么嘱咐?”
宣太后摇摇头,半晌才说:“还是让他们父子在地下团聚吧。”魏冉再不多言,匆匆离去。
宣太后再回到座上,似乎刚才的事并没有发生,亲切地对熊完说:“你来的路上吃了不少苦,跟你的人有的散了,有的死了,就剩个太傅和两三个婢女,这可不像楚太子的做派。朕寻了几个还看得过去的丫头伺候你。天不早了,朕也乏了,就不留你用膳了,回去好生安歇吧。”
熊完努力地想从会面中咀嚼出亲情的味道,却因无情的逐客令而放弃了。他眼角的余光偷偷瞥见搁置在宣太后榻上的礼盒,那个老妪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过。他不得不悻悻起身,匆匆拜别。
熊完垂下头,一步一步走下甘泉宫层叠累积的台阶。台阶有多少级,他没数,只是每往下一步,心就空一分,眼睛就涩一些,对楚国的思念在心内疯狂地开枝散叶。黄歇托着熊完瘦弱单薄的手,温热抵达熊完的掌心,熊完身上的微颤同时传递回他周身。清秀的太子变得又黑又瘦。黄歇知道此时的任何劝阻都多余,唯有陪着太子学会承受寂寞。
公子悝乘着六人抬的宝辇拾级而上,正要去给母亲宣太后请安。他远远地已经看见了熊完,走到跟前却一言不发,对擦肩而过的熊完准备好的微笑视而不见。他穿着秦国罕有的湖绿深衣,大袖上绣着银白花纹,他的宝辇上悬挂着一排香囊,带起一阵香风。
熊完几乎奔跑着回到行馆,疯狂地打砸着一切摆设。他恨宣太后的假惺惺,恨公子悝的傲慢,恨秦王的阴阳怪气,恨秦国的一切。宣太后赐给他的婢女吓得花容失色,黄歇只平静地看着。
“我要回国!先生,我要回国!”熊完跪在榻上,抽肠颤肺地抽泣,眼泪与汗水混杂,哑着嗓子喊道,“听到没有,我要回楚国,回郢都去,你说话啊!”
“殿下,如果您不能在此坚守,就没有可以归去的郢都。”黄歇也跪下了,跪在凌乱的物件中。
偌大的房间,只剩一个青年与少年对峙。
“那么,我死了呢?”熊完悲戚自语。
“即使您死了。”黄歇轻轻地回答。他虽心疼怜爱太子,但不能不使太子认清现实;他也庆幸太子的无理取闹,至少在太子这里眼泪还没有成为奢侈品。
“先生,难道我已经置身于无可选择的绝境了吗?秦国的每一个人,都在彻头彻尾地蔑视我。”绝望如同千万只毒蚁啃噬着熊完的心。
“殿下,这算什么绝境呢?至少到今天,您还没有听到任何秦国攻打楚国的消息。您可能不知道,昨夜义渠王刚死在甘泉宫,今天安国君就已经领兵前去攻打义渠部了。太后用三十年的时光与那个人相爱,甚至生下了两个儿子,不过为了昨夜取下他的人头。秦国要图谋强大的心思,从后宫弥漫到章台,何等强烈可怕。殿下怎能因为一个大去之期不远的公子悝而懊恼自卑呢?”
“公子悝?他那么年轻矫健,先生怎说他大去之期不远呢?”好奇心取代了熊完的烦闷。
“日月星辰是诸侯们最钟爱的纹饰,公子悝却堂而皇之绣满全衣,招摇傲慢,秦王怎会容他?太后毒如蝎,秦王却狠如蛇,假以时日没有太后的溺爱,公子悝的下场会如何?冷漠蔑视不过是秦人打压殿下的开始,日后离间刺探也会接踵而来,殿下,您还得打起精神来应付啊。”
“幸亏当初没有害子善到这个鬼地方来。先生,太后送来的几名婢女莫非也是来监视我的么?”熊完厌恶宣太后面具似的脸。
“正是。但殿下不仅不能赶走她们,还要宠爱她们。”黄歇看着熊完阴转晴的面容,笑着安慰,“殿下不气了吧。您瞧瞧您的头发,乱糟糟一团,让臣替您梳好吧。”
黄歇取来水,把熊完扶到镜前,一缕一缕地替熊完梳头。黄歇边梳边笑:“殿下右耳枕骨这里凸起来一块,是在哪儿磕着了吗?”
“不是磕着了,是天生多一小块,不仔细摸还摸不出来呢。先生,您大男人家怎么会梳头呢?”
“我自幼游历北方,有时风餐露宿,有时忍饥挨饿,饮食起居自然就会自理了。”
甘泉宫内,公子悝寸步不离地陪着母亲。宣太后已经哭了一个时辰,却不敢让外人知道。
“朕不想杀他们,你哥哥每天都在逼我!”宣太后捶榻抱怨,“大王是朕的骄傲,却绝不是朕喜欢的儿子。”
“眼下没人,母后只管哭吧,儿子一早赶过来,就是怕您心里难受。”
“偏偏熊完在朕跟前磨蹭了半日,使朕不得清静!瞧他那瑟缩懦弱的模样,跟他祖父真无二致。楚国的气数全让他们败得一干二净。”宣太后随后叹息道,“偌大的甘泉宫,一夕间变得冷冷清清。也罢,哭过这一场,就算朕对他们父子尽心了。除掉心头大患,以后大王有的是耐心去折磨他的敌人了。”
“母后才嫌熊完搅扰清静,现下又抱怨冷清,儿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公子悝在母亲跟前撒起娇来。
“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说起熊完,朕可要嘱咐你,他毕竟是楚太子,你不要面上闹得太僵,惹怒大王,否则他随便找你出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公子悝并没有什么才能,但宣太后就是格外疼爱他。
“大王自己还忙着给熊完添堵呢,不差儿子给的脸色。”公子悝得意地笑了,“早上去章台朝见时遇到了舅舅,听说大王把行馆的戍卫首领换成了王龁。”
“王龁?”宣太后扑哧一笑,“是王稽那促狭鬼的主意!”
“儿子也给您出了个促狭主意。”
“你这孩子,又耍什么把戏?”
“现在可不敢说,到晚间就知晓了,若母后能破涕一笑,您老人家要打儿子一顿也是无妨的。”公子悝说笑着就逃之夭夭了。
到了晚间,侍者推着一个精致的柜子进了甘泉宫。宣太后打开柜门,一名精心装扮的强壮少年呈现出来。他是公子悝挑选的礼物,男宠魏丑夫。宣太后见了,连连称赞:“嗯,不错不错,告诉悝儿,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甘泉宫的帘幕重重垂下,宣太后在血腥味刚散的精致宫廷里继续享乐人生。
黄歇与熊完刚刚从安国君府上归来。他们给安国君的妻子华阳夫人预备了精致的故乡礼物。华阳夫人出身于楚国没落贵族,是宣太后一手挑选出的秦楚联姻牺牲品。华阳夫人与宣太后虽同为楚国后裔,相互之间却并没有半分情谊。宣太后从不在意她那个破落户出身的远房侄孙女,只胡乱把她塞给了毫无根基前途的二王子安国君嬴柱。华阳夫人入秦多年,空有夫人之名,难有夫人之实,一直无嗣。夹在夫君妾婢之间,仰鼻息于宣太后及其羽翼的盛气之下,华阳夫人孤立无援,艰难维持着封君夫人的脸面。这天,她正在寂寞自叹,没料到黄歇领着熊完诚恳而来。
打开礼盒的那一瞬间,华阳夫人红了眼眶。礼物谈不上贵重,但都是她幼年在郢都时见过的土物。双鸭纹饰的漆盒,像她未嫁前收藏钗环的首饰盒;双耳球形敦圆鼓鼓的,过去她家灶间也有这么一个小玩意儿放肉糜,还有一只伏卧休憩的长角梅花鹿,可以托在掌上,可以压在案头,怎么看都像活物一般灵巧。
更打动华阳夫人的,是熊完的一声“六姐”。她十五岁入秦,二十年来再未与亲人见过一面。倚仗兄弟们得势的宣太后绝不允许有人复制她的成功,于是杜绝了华阳夫人连接故乡的任何机会。
“来时波折,行囊散落,只有这些小物送给六姐赏玩。”
“物件虽小,你的心意无价。那些陪嫁过来的东西都旧了,我有多少年没见过故乡之物了。”华阳夫人鼻酸哽咽,拉着熊完坐下。
庭院简素静美,食物简单寡味,既无章台的庄严肃穆,也无甘泉宫的金碧辉煌,然坐在蒲团上,置身四方庭院中,熊完倍感自在。华丽憔悴的世子妃,优柔年少的楚太子,丢掉堂皇耀眼的身份,俱是异乡沦落人。
熊完回到行馆时,见到门卫王龁毫无波澜的面容,兴致立即被搅坏了,他感到本就让他受尽冷落的行馆此刻成了一个守卫森严的牢笼。
“你是何人?”熊完气急败坏地指着士兵责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大庶长王龁,奉命护卫行馆。”王龁并未多看熊完一眼,如泥塑木雕一般答话。
“护卫?难道不是监视?不是软禁?”熊完冷笑,“孤是质子,不是囚徒。”
“殿下多心了,大王关心您的安危。”王龁依旧纹丝不动。
“关心?可笑!太傅大人,你立即去章台替孤问问,秦王是何用意?是否怀王客死还不够,要熊完再替秦国增一笔血债!来人,移驾章台!”
熊完暴跳如雷,非要去章台质问秦昭王,王龁闪身拦住了去路。
“这就叫保护?滚开!”熊完推搡着高大的王龁,效果甚微。
“末将劝殿下,不要像您父王一样冲动。”王龁双臂紧抱,始终都没有拔剑,但整个身躯像铜墙铁壁般挡住去路,阻挡之意不容置疑。
熊完却绝不允许低于自己身份的人威胁自己,心中感受到了屈辱,也顾不得生死大事。
“放肆!敢提我父王?”熊完揪住了王龁的领巾,一拳抡向王龁。
黄歇与熊完相处几月,了解到安抚太子冲动的情绪绝对需要挑选时机。秦王刻意为之的圈禁黄歇倒不觉意外,只是其背后的动机他还需要琢磨。当王龁提起楚襄王,黄歇才恍然大悟。
黄歇急忙欺身上前,先一掌推开了王龁,巧妙地将熊完护在身后,然后怒斥王龁等守将:“大胆,尔等敢藐视太子!”
王龁后退两步,暗暗吃惊:咸阳城中能推动他的人并不多,黄歇竟能一掌推开他!
黄歇给赶来的鱼同使了个眼色,鱼同连忙扶着熊完回殿。黄歇义正词严地质问王龁:“楚秦会盟,殿下方至咸阳。殿下一向认为秦王待客之道有礼有节,大庶长此举不得不让楚人对贵国的诚意有所疑惑。明日殿下要循例到甘泉宫,不知您是否也拦住不让出门?还是说以后不管殿下去哪里,戍卫都要尾随而至?何况,殿下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秦王的美意,还是您的孝心啊!”
黄歇轻而易举把熊完的冲动归咎到王龁身上。王龁被诘问到语塞,哑了半晌才解释:“太傅大人误会了,大王只命吾等保卫行馆四周的安全,末将并不敢过问殿下的去向。”
“若是如此,还希望大庶长日后恪守本分,不辱秦王对你的信任。”黄歇冷语相对。
熊完憋了一肚子气,在寝室内咒骂开来:“自到咸阳,没一件舒心的事儿!秦王到底什么用意?”
黄歇认真答道:“臣虽然料到在咸阳不会有自在日子,但确实没料到秦王如此睚眦必报。殿下可知,这个王龁就是中大夫王翼之子。”
“王翼又是何人?”
“十几年前,大王还是太子的时候曾在秦国为人质,王翼负责行馆诸项事宜。他总是对大王出言不逊,肆意克扣日常用度,甚至还寻机殴打大王的亲随。大王忍无可忍,一气之下杀死了王翼,逃出咸阳,到了齐国。”
“有其父必有其子!”熊完愈加厌恶王龁。
“殿下,如今想来,事情并不简单啊。”黄歇思索着诸国近五十年内发生的事,终于想通了当年还是太子的楚襄王杀死王翼的真正原因。
楚怀王初期,楚齐合盟稳固,制约了秦东进扩张的步伐。秦国无力同时攻打两个强盛的国家,于是派出张仪以逃秦的名义,游说离间楚齐的关系,最终诱使楚齐决裂,调唆齐、韩、魏三国伐楚。楚国受伐的源头本就是秦国的阴谋,在四国开战前夕秦国反倒充当好人主动援楚,要求楚襄王去咸阳做人质。秦王原本也只是想让齐国看到秦楚交好而断绝与楚的友好关系,并不愿意真的出兵援楚。秦王坐待四国混战从中渔利,却不料楚怀王痛快答应。当时还是太子的楚襄王到了咸阳,三国不战而退,秦王目的并未达到。秦王不甘心,意欲再次刺探楚、齐两国的关系,于是唆使王翼激怒楚太子,使秦有了伐楚的理由。楚国在短短几年中与齐国、秦国分分合合,即便齐国接纳了楚太子,对楚国的戒备与怀疑仍挥之不去。
秦国谋略之深远、布局之缜密,令人不寒而栗!黄歇想到此,不由得拳头紧攥,忧愤满怀。
“秦王一举一动皆有图谋,而且绝不是眼前的图谋。楚人的冲动正是秦人屡次获利的契机。”黄歇冷静分析王龁到岗的因由,“虽然殿下不愿任人宰割,但眼下我们在咸阳毫无根基,甚至连个打探消息的人都没有。秦王酷爱狩猎,对捉弄您和激怒您饶有兴趣。您只能忍受沉默,直到秦王对刺探您毫无兴趣。”
“咸阳三日长似郢都三年,得忍受到哪一天呢?”
“秦王绝不敢要您的性命……”
“太傅大人,秦王内侍要见您。”鱼同进屋传话。
“哦?为何无端要见我?先请去偏厅稍坐,我这就去见。”黄歇疑惑。
“太傅大人,老奴给您道喜来了。”秦王内侍旁若无人地走进来,向熊完行礼,“老奴惊驾,请太子殿下宽恕。”
“内侍大人请起,不知所宣何事?”熊完悻悻寒暄。
“老奴奉王命给太傅大人送礼来了。来呀,都抬进来。”内侍命人抬进来五六只箱子,里面装着古籍书简与珠宝珍玩,衣裳冠带并宝剑琴瑟,都是与黄歇极其相配的豪礼,甚至有几件珍玩是黄歇极为心动喜欢的。
熊完脸色铁青,牙齿咯吱作响,目光如箭般射向内侍,气得胸腔快要炸裂:“你们大王对孤的臣僚倒格外抬爱呀。太傅大人的屋子小着呢,可堆得下么?”
“多谢大王怜惜。”黄歇施礼,却对礼物来者不拒。
“殿下说笑了,这并不值什么。大王还想请太傅大人今晚去上林苑猎鹿夜游,恳请太傅赏光。”内侍并不把熊完的郁闷放在眼里,极为热情邀请黄歇赴宴。
“夜游?殿下玉体微恙,黄歇不能擅离职守,恳请内侍大人回禀,请大王见谅。”
“这——,那老奴先告退回话,不敢再扰殿下安歇。”
华光满室,黄歇随手捡起一件珍宝,如弃敝屣般掷回箱内:“离间之举,迅捷如雷,以区区几箱俗物就来挑拨臣与殿下的关系,秦王太想当然了。”
熊完听明白这是离间之计,心里好受了些:“哼,秦王分明侮我贫穷寒酸,如此迫不及待炫耀。”
“正愁没有物资来打点咸阳的关节,秦王倒亲自送来了,不拿白不拿。秦王狡诈反复,殿下一定要信任臣。”
“我虽容易气恼,但永远不会怀疑先生的忠诚。这些东西您怎么高兴就怎么处置吧,我反正不会用,其实夜游,您但去无妨。”熊完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
章台宫内,内侍把行馆的情形一一告知秦昭王。秦昭王轻笑:“有趣,着实有趣!想不到熊完竟没有失态。”
“虽竭力镇定,但眼神灼灼,几乎要把老奴烧死!”
“有那么骇人?”秦昭王心情颇佳,“寡人迟早会把黄歇留在秦国。你瞧瞧,这样的精华文章,亏他写得出来呀。王稽替寡人招揽了那么多人才,竟没一个像样的!”
“这文章大王翻来覆去看了不下百遍。”
“兼并六国,是寡人毕生的宏愿,然而如何兼并却不是一句话的事。寡人曾说‘大武远宅而不涉’,而白起、魏冉、芈戎均不以为意,黄歇却顾虑到了。伐楚虽屡有获利,但韩、魏包藏祸心。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是寡人的忧虑,黄歇一清二楚,楚国能称霸南方并非毫无道理。齐、楚外强中干,咸阳内政也非稳如磐石,若楚威王尚在,今日七雄还不知谁能逐鹿。秦国封君赫赫,几人肯为寡人分忧?甘泉宫门下,皆是蠢蠹。”
“大王,说起甘泉宫,听说那边去了新人。”
秦昭王面色难看起来,阴狠地说:“由他们闹去吧,必然是子悝干的好事!”
自王龁守卫行馆起,熊完闭门不出任花开花谢,起居事宜皆交由黄歇打理。高墙之内欢饮奏乐,高墙之外勇士嗟叹:“唉!大丈夫不能建功立业,竟然窝囊守在此处!”
“大庶长,黄歇套了马车要出门了,要跟吗?”副将请命。
“最近他都去些什么地方,有什么可疑之处?”王龁全然沉浸在出战的幻想中。
“并无可疑之处,无非各宫问安,再替质子置办些吃喝玩乐的物件,然后坐在酒馆喝酒到太阳偏西。”天气转冷,咸阳城已下过好几场薄雪,副将对于监视跟踪黄歇的事越发不耐烦。
“他一个人饮酒?没有人陪么?”
“就一个人,连句话也不说,能坐老半天。半年来天天如此。”
“可惜了栋梁之材,竟被无用之人蹉跎。罢了,天冷,你看着跟吧。”
副将无精打采地跟了黄歇半日,看着黄歇各处挑选皮裘锦袍和香粉胭脂。当黄歇一如往常地来到酒馆的时候,副将又懊恼又愤怒。风刮得一阵比一阵紧,眼见着就要下雪,酒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轩窗四敞。黄歇把马车拴在屋外,走进了屋内。副将只能在街面上吹冷风,实在受不住,跑进隔壁食肆,随意找了个能看见黄歇马车的位置坐了下来。
副将气得直骂道:“这他娘的叫什么事?他倒是有钱买醉,我哪跟得起?”
“大冷天儿的,官爷可别气坏了身子,来来来,喝杯暖酒,外头可冷着呢。”食肆的老板娘是个俏丽的寡妇,热情爽快,风韵动人,将酒碗送到副将唇边。副将面上推辞,却摸出钱来递给老板娘。当老茧密布的掌心触碰到滑腻柔软的玉手,他浑身发酥,忍不住直勾勾盯着老板娘看起来。四目相对,火花四溅,老板娘低头含羞,把手抽回来,将钱币塞回副将胸口,莺声婉转地说:“以后你来喝酒,不要钱。”副将被这柔情蜜意一下击倒了,内心欣喜若狂,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住了,哪还能想到跟踪黄歇的动向。
这半年来,黄歇尽力克制焦灼的心情,耐心安抚太子的情绪,将自己的一言一行彻底暴露于秦将的监视之下,苦苦等待时机。王龁并不知道黄歇曾游历六国多年,咸阳早已不是陌生之境。酒馆人来人往终日熙攘,外人看黄歇终日独坐,却不知黄歇就在此处,在秦将的眼皮底下建立了专属的情报渠道,各国内情动向都在这里假托客商的名义到达黄歇手中。黄歇在酒肆后院寄养了马匹,专为金蝉脱壳之计准备。他与熊完里外配合,在宫廷内积极制造着楚太子消极奢靡的舆论,他则每日一副行尸走肉、斗志消沉的模样。终于,宣太后收起客套的闲心,免去了熊完的请安,秦王勤于政务没有闲暇拉拢黄歇,连行馆守将的监视也日渐倦怠。
秦人擅长计谋,楚人则精于表演。黄歇水滴石穿的渗透计划悄然展开,在他看来,秦与楚每多一次交锋,两国知己知彼的渗透就增加一分。
天越发灰了,清雪飘落,黄歇呼着白气步履匆匆走进了咸阳城隅的一间陋室,尚未进屋,已经听到一阵阵跺脚声。黄歇从破败的窗户里看到了衣衫单薄的范雎正抱着膀子在床前跳脚。
“好久不见啊,范兄。”
“恩公,您怎么来了?”范雎先是惊喜,稍后觉得难堪,胡乱收拾着凌乱的屋子,“屋子里太乱了,我不爱收拾,也没处坐……”
“秦王就给你吃这些?”屋内的条案上摆着一碗白饭,黄歇轻触一下,感觉已经冰冷,再看范雎冻得鼻涕直流、脸颊通红,赶紧解下裘衣替范雎罩上,“天太冷了,你穿得太少,身上的旧伤未见调养,当心落下病根。”
裘衣带着体温,包裹了范雎的冰冷,黄歇不许范雎推辞。
范雎实在难以抗拒裘袍的温暖,说道:“冷勉强能承受,只是饿起来当真煎熬,入夜总盼不到天亮。这碗冷饭我舍不得吃,饿得受不住的时候得靠它撑下去。”
“早知你如此窘迫,我该置办些酒饭来。”黄歇从怀里取出几块金子放到范雎手里,“实不相瞒,我与太子的处境也不乐观,时刻有人监视我的去向。今儿天冷他们忙着喝酒消闲,我才能偷空到你这里来。这些你先拿着,找个好点儿的住处先熬过冬天,过段时间我再找机会探望你。”
“入秦数月不见起色,委实有些绝望,想不到恩公还记挂着我。”
“以范兄的才干,王稽替你谋一个安身立命的前程应该不难,范兄怎会挣扎于温饱?”黄歇不解。
“是我自己不甘心。我已年近不惑,秦国或许是最后的去处,不名扬天下,不衣锦荣归,不叫那些曾经置我于死地的人睁眼看看我的才干,我死也不甘心。我到秦国来,不求饱餐碌碌,但求一鸣惊人!王大人说我的进言不足以打动秦王,因而未曾引荐。”
“贤兄,要打动秦王,你须了解秦王才是。”
范雎俯身长揖,如饥似渴地请教:“恳请恩公赐教。”
“我实在不愿见你受此冷落。”黄歇扶起范雎,把心内积攒的才识细细传授,“如我所见,秦王应该是诸侯之中第一爽快人。他赏罚分明,对可用之才不吝千金,对浅薄之士分毫不予。自登基以来他招揽的客卿数以万计。谄媚恭维,巧言令色,他阅尽种种。贤兄若要一鸣惊人,不能虚与委蛇,务必一言中的,切中秦王之隐痛。”
“秦王之隐痛?恩公莫非指‘咸阳四贵’么?”范雎说,“京城里无人不知以宣太后为首的外戚集团‘咸阳四贵’。四贵的股肱是戍卫咸阳位居相国的穰侯魏冉,他是宣太后的弟弟,当年送亲后留在秦国任职,在秦武王猝死、继承人竞争激烈的情形下,秘密从燕国接回身为质子的秦昭王,力排众议将宣太后母子推上宝座。其后他与宣太后联手,完全把控秦国国政,数年来凭战功与宣太后的犒赏,封地之广袤、食禄之丰厚仅次于秦昭王。据说秦国一半国政事务由魏冉裁夺,甚至不假国君之手。其次是宣太后弟弟华阳君芈戎,太后次子泾阳君公子芾,幼子高陵君公子悝。四贵门人众多,权势滔天,名动各国。这应该是秦王之隐痛吧?”
黄歇摇摇头,微笑道:“四贵与太后系一体,繁荣不会太久,贤兄去见秦王,除四贵只是噱头。秦王真正的野心,估计在咸阳还从未有人说起。”
范雎眼露精光,听得入神。黄歇低下头,犹豫了一刻,才一字一句地告诉范雎:“远交近攻。”
范雎傻了眼,呆了许久才从黄歇疑惑的眼神中如梦初醒:“今时方知,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恩公若留在咸阳,范雎定无立锥之地。”
黄歇并不欢喜,平静地说:“我并没有什么才能,不过身上还流着楚人的血。秦王或许并非渴求贤才,只是久在权谋之中,太需要与他说话的人而已。以秦王的谋远,胸中早有丘壑,需要有人代为宣明。”他一语道破范雎在秦国可以谋取荣禄的玄机:“贤兄暂且蛰伏,离你平步青云的好日子不远了。”
范雎热泪盈眶,伏身虔诚叩拜:“从此之后,恩公便是小人之恩师,请受范雎三拜。”
黄歇作别范雎,苦涩的泪水冲破混沌的寒气夺眶而出。天地莽莽,黄歇捧起薄雪敷在已经冻木的脸庞上。他希望雪冻结他的眼泪,赐予他坚强的力量。他万般同情范雎,可并不意味着他愿意以胸中韬略帮助敌人扩大霸业。可是他能怎么办呢?艰难苦涩的人质生涯,随时能击溃熊完的信心。他要替熊完图谋生还的机会,使出浑身解数与秦国竞争。黄歇走进酒馆,狠狠灌了几碗酒,令自己酒醉的模样无可挑剔。
夜深几许,享乐一昼的行馆静寂休憩。雪飞风吟,扫过咸阳城的边边角角。天无朗月,雪光昏暗,王龁总是独自熬煮暗沉的夜。徘徊的脚步把雪“咯吱咯吱”踩实,咯吱声交缠着夜里最空洞的地方传来的哭声,呜呜咽咽似鬼如妖。
“谁?谁在那里哭?”王龁举起火把寻找踪迹。哭声并不响亮,甚至似有似无,然而路过的风把缠绵凄切的哭声割裂得更曲折哀怨。
风冷得冻住了卫兵们的脚步:“莫不是鬼魅吧?大半夜的,谁扛得住冻在那里哭?”
“胡说,哪里有什么鬼怪妖魔?即便有,我的剑也会斩死他们!太冷了,你们好生守在门口,不必跟着我了。”王龁十二岁就敢驭马杀敌,心里从来没有搁过一个“怕”字。
哭声似乎近在咫尺,王龁越走越偏僻,却总寻不见。他举着火把,吐气如霜,在行馆四周兜兜转转。哭声愈加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夹杂着沉重悲痛的叹息,勾引着他的灵魂。无奈凄楚,怅恨幽怨,有种恨不身死的不甘,竟一击即中王龁内心藏得最深的心事。父亲死的那一天,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叔父王稽拒绝替他谋职的那一刻,他冷笑转身;秦王冷淡随意安置他来看守行馆,他喜怒没有形于色;即使仇人之子近在眼前,他也总能控制住杀心。他自诩为宁流血也不流泪的大丈夫。然而世上的事总是这般捉弄人,当时只道是寻常,过后不堪回想。王龁热血奔流,心里的不甘使他恨不得冲破一切控制。他渴望跨战马挥长戟,建立卓绝的军功,可直到如今他还只是个戍卫。他不懂自己到底输给了何人,竟然憋屈在此,有时连哭都不能。
“到底是谁?出来!”王龁对着巷道的每一扇门怒吼。
在废弃的荒院里,雪压倒了满地的衰草,狐犬躲避不见,颓败的井栏边倚靠着一个黑影,冷冽的空气中裹着浓烈的酒气。哭声似利剑刺怀,在静夜里孤独飘荡。
王龁举着火把近前:“黄歇大人?”
王龁与楚太子是世仇,这在咸阳城已经不是秘密。双方相看两厌,但只能井水不犯河水。王龁见是黄歇,拔脚便走。黄歇无动于衷,连头也不抬。
王龁气冲冲走了几步,离开古井的火把拖出了一条更灰暗的轨迹。雪落在王龁鼻尖,清晰的轮廓在温暖的鼻息里融化成无形。王龁分明已经跨出了门槛,又鬼使神差地转回身,大步上前劈手夺走了黄歇手里的酒,抱怨道:“要喝酒,咸阳城哪里没有酒肆?男人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个娘们儿!”
虽这样说着,王龁却不由自主仰头灌了一口酒。
好凉的酒!激得王龁寒毛倒竖,浑身哆嗦,要多热气腾腾的心才能暖如此凉的酒?王龁战栗着,不自觉又饮了一口。黄歇坐着,王龁站着,一个啜泣,一个饮酒,谁也没有再搭理谁,银屑似的雪不厌其烦地在两个沉默的男人身上堆砌。王龁背风豪饮,眼泪汹涌,温热与冰凉搏斗。转眼酒已见底,王龁喝得很是过瘾,突然感觉在这样的天气里,偶尔喝点冷酒还真不坏。
“想冻死在这里吗?我这人天生不爱给人收尸。今天就不要闹了,挑个吉日再寻死吧。”王龁摔碎酒碗,干笑两声,通身清爽,一把拽起黄歇,“你听说过吗?澎湃的大江大河都是一程又一程暖过万年冰川才能奔腾入海。世上的人强忍悲痛求的是什么呢?”
“多谢。”黄歇口齿不清地致谢,冻僵的手臂挂在王龁宽厚的肩膀上,“我知道我们之间要称朋道友实在是太虚伪,可我仍然庆幸在这咸阳城中,有能听懂囚鸟之音的人。”
“我以为你还算楚人之中难得的龙驹凤雏,即便抱负难施,也不必作践自己,苍天赐予人性命,都不会叫人一世顺遂的。”
“并非我作践自己,只是黄歇之愁非此法不能解。”
漫长的夜久盼不来天亮,两个痛哭流涕的男人出了院门,然后分道扬镳,似未曾遇见一般。只是行馆墙外的卫兵们已口口相传他们的将军夜退鬼魅的奇谈。夜半的行馆还有一人未眠,她正拨弄着炭火,对抗屋外的严寒。黄歇裹着一身寒气进屋,鱼同赶忙奉上一碗热汤。
黄歇问:“殿下安寝了吗?”
“秦姬服侍着歇下了。”鱼同掸去黄歇斗篷上的雪,温柔地诉说自己的担心,“许久不见您回来,正担心王龁给您难堪,看您适才的神情,事情应该顺遂吧。”
黄歇伸手烤火,笑道:“还是你屋子里暖和,外面真是太冷了。王龁再迟点找到,我真的要被冻僵了!”
“自古苦肉计也不是没人使,可是像您这样下狠手折磨自己的,小女闻所未闻。”
黄歇笑了,鱼同的心头也暖了。
“示弱是攻心计之首选,对快意恩仇的范雎和热血自负的王龁去施展,屡试不爽,谁不愿被尊为强者呢?秦王尤其喜欢示弱的人,让六国示弱就是秦王毕生的梦想,只不过王者的自尊迫使他对示弱的人有些挑剔罢了。咸阳四贵目中空无一物,不能指望他们替殿下谋划半分,我会耐心等他们身折势去,然后看着视我们如草芥的人替殿下铺平道路。”炭火映得黄歇红光满面,“秦王不是一个格局小的人,但眼下他用仇恨来刁难殿下,将来一定会为这样的狭隘后悔的。”
窄小的暖室,鱼同温柔地续着热茶汤,低眉偷睨着这个在她心中英豪一样的男人。
熊完艰难地熬过了这个冬天,诸侯们难得过了一个消停的除夕。春天来临的时候,秦王在上苑召见了范雎,花团锦簇衬得范雎格外落拓。
宦官不知范雎底细,只当他是擅闯永巷的杂役,焦急地训斥道:“大胆,看见大王还不跪下!”
范雎并不下跪,反倒环顾四周,诧异反问:“大王?张禄从山东来,只知秦国有太后和穰侯,不知还有大王。”
宦官闻言气得发昏,赶紧用拂尘抽打范雎,低声警告:“你胡言乱语什么?找死是不是?还不跪下!”
秦王一下惊起,径直向范雎走来。宦官见此,心内叫苦不迭,恨道:“吾命休矣!”
岂料秦王没有责罚任何一人,反而微笑着,亲自把范雎迎到座上。秦王谦恭地说:“义渠之事到残冬才了,寡人今天才有空隙聆听先生的教诲,未能尽宾主之礼,自感愚昧,请先生不吝赐教。”
范雎点头不语。秦王屏退了所有人,以学生之礼跪拜范雎:“请先生贡献壮大秦国的良策吧。”
范雎见此情景,心里很是受用,但想到黄歇对他的提醒,忍住激动,继续沉默不语。秦昭王又拜请了两次,范雎还是纹丝不动。
“先生是怨恨寡人怠慢,是以不愿将良策献上么?”
范雎回拜,扶起长跪的秦昭王,轻叹道:“唉,不是不愿,是不敢啊。”
“先生有何不敢?咸阳城中,谁敢伤害您呢?”
“大王以为张禄畏惧什么?是牢狱之灾?是灭顶之祸?非也!”范雎神情庄严,“伍子胥行囊裹身逃出昭关,乞食于闹市,以膝盖为足匍匐到吴国,令吴王阖闾成为霸主。如果我能像伍子胥一样施展智谋,辅佐您壮大秦国,即使把我永世囚禁关押或者像商君一样车裂,又有什么可怕呢?我只是怕如果天下贤者见到我一腔忠诚辅佐您,到头来落个身死的下场,贤者误解大王您不能明辨良莠,从此没有人敢再来秦国。诸侯之强在于举贤,那些从前辉煌如今没落的诸侯辜负了多少贤者?”
“寡人有幸能请先生入秦,怎么会使先生受辱,请您不要怀疑寡人的诚心。”秦王再次跪下表明心迹。
“大王居住深宫,上有太后压制,下有权臣把持,左右有近臣内侍监护,贤者进言何其难,长此以往,轻则您孤身陷入绝境,重则倾覆国家。”
“先祖披荆斩棘,从荒僻的山谷得来宗庙,寡人不能辱没先祖,所以请先生畅所欲言,针砭时弊,使寡人看清秦国的优势与顽疾。寡人诚心恳求您。”
范雎见秦昭王长跪不起,态度极为真诚,一副得不到范雎的真才实学誓不罢休的样子,心内所有的设防都没有了,他也面对秦王跪下,说:“秦国虽仍远离中原,但四周都是要塞,甘泉、谷口,泾河、渭河,陇蜀大川,函谷、商阪,从四面八方拱卫秦国。大王有勇族百万、战车千辆,进退有度,战无不胜。百姓耻于死斗而勇于征战,他们无比信任和尊敬大王,这是大王您能封锁函谷关十五年的原因。可是,十五年过去了,您的霸业还在函谷关徘徊,除了穰侯不能完全尽忠谋划,恐怕大王您也有诸多失误之处。”
“请您一定要说出寡人的失误。”
鸟雀盘旋花枝之间,将花丛中隐伏着的内侍暴露了出来。范雎笑道:“对弈之时总有人语,狩猎之时总有人旁观,大王的失误我日后再告诉您。如今,我要讲的是诸侯之势。中山国坐拥六百里却被赵国一夕侵吞,赵国威名从此而立,中原诸国没有能威胁它的。大王要扫平中原,必要灭赵。灭赵务必先占韩、魏枢纽,以此使齐、楚、赵受到威胁;同时还要和他们亲近,以丰厚之礼来亲近,楚强则亲赵,赵强则亲楚,齐怕孤立自然只能依附于秦,如此韩、魏就可借机收服过来。”
“寡人早想亲近魏国,可是魏王反复无常,不知该如何亲近?”
“以谦卑之态、以丰厚之礼、以城池,如魏再不依附,请以军队攻打他们。”范雎扶起秦昭王,微笑着说,“大王如果真用了这远交近攻之策,张禄就不枉来到秦国了。”
秦王连连点头:“先生言之有理,寡人这就安排。”
至此,秦王得到范雎后如虎添翼,他先以反复无常的外交手段搅动中原诸国,派兵攻打魏国,夺取怀城,占领邢丘,后又兴致勃勃规划霸业,早已不再惦记自甘堕落的熊完。世上也再没有范雎这个人,只有秦国登堂入室、锦衣玉食的张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