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两分钟。我最后走下微软的舞台。
我辞职后转眼6个星期了,日子跟着计划一步步清晰地走。
1999年6月1日去新加坡做新财年预算报告,业绩好了什么都好说。给下期内部双月刊《视窗里de事儿》提供一条一句话要闻:微软(中国)公司预算代表团6月2日于新加坡顺利通过2000财年年度预算,并得到亚太区总裁等人高度评价。
6月6日辞职得到正式批准。完全符合我的预测:公司不打算采纳我的建议。几级上峰谈话,均是有挽留之意,无改变之实。
6月8日做了极小范围的通报,核心团队的情绪受到极大震动。我当然要告诉四月儿和大龚。四月儿是我的助理,玲珑剔透的聪明人儿,又忠诚仗义,能找到她是我的福气,如果能留下她,是微软的运气;大龚是我的司机,起早贪黑十几个月,一心盼着我成功,对我的决定他不像四月儿那么理解,只会重复:“打下来江山多么不容易,为什么不多坐一会儿呢?”恨不得要发动一场挽留运动,被我坚决制止了。
6月9日我做了右眼手术。到微软后一直超支时间和心力体力,用眼也用得太狠,本来弱视的右眼视力都快没有了。现在正好,9天病假天衣无缝地填进整个计划当中。从未休过假的总经理突然“消失”整整9天,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6月18日星期五下午5点,正式宣布我辞职的消息。公司大会(外地的分公司接进电话会议)全体通报,同时发出给各媒体的通稿。时间是特意选的:员工们把消息带回家,周末去消解得差不多,少耽误些工作;多数媒体也只能赶下周出稿了。
原定下周的微软(中国)公司新年记者招待会推迟至7月6日召开,为能有更充足的观察和准备。原本我不一定参加,但3周的追踪观察表明,媒体对辞职一事热烈炒作仍呈有增无减之势,甚至“蔓延”至大众媒体,对辞职“个人”原因的众多猜测与“维纳斯”、“亚都”搅在一起,针对微软的各家之说形成了主旋律。乔治决定最好还是让我露面,友好地将我“承上”为历史之后,再“启下”推出微软新财年的策略和友好形象。
会议程序是按分钟周密设计的,希望达到四个主要效果。
(1)将乔治介绍给中国媒体。
乔治以前露面不少,但没能留下任何深刻的媒体印象;加上他有了一个新的重要身份需要介绍:代理微软(中国)公司总经理。
(2)产生一些对微软正面的新闻。
通过总结上个财年在中国的投资、投入——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投入了很多,可惜都淹没在“维纳斯”、“亚都”的声音里,令人心疼!另外,介绍新财年的积极策略。
(3)为总经理辞职引发的负面报道画上句号。
(4)确定微软(中国)公司状态良好,高层经理队伍稳定的印象。
幕僚们的最大担心是无法控制我在媒体面前的局面,怕万一我临时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所以给我的发言都设计修改了好几稿。我提了两次修改意见。
删掉初稿中的:“在竞争激烈、压力巨大的IT行业服务14年之后,吴士宏提出辞去微软(中国)公司总经理职务,得以去实现一些她个人的长期梦想,譬如上学……”我可不是因为干不动了才辞职,既不想改行,也不想去上学,现在不想。当初我曾为上学的诱惑而犹豫是不是来微软,十几个月在微软“胜读十年书”,我已拥有了我的“EMBA”。
6月18日给媒体的通稿中用了“个人原因”之辞,于是也有了一些很“个人”的猜测。再稿中又一次出现了“由于个人原因……”,我又一次改为“为了事业和生活中其他一些也很重要的事……”事业还未结束,生活中的确有一些事对我永恒重要,譬如,做人做事的原则和对理想的追求。
按照设计,我要同乔治一起出场,我出场的时间是5分钟,包括不超过3分钟的简短致辞。我说2分钟就够了。
“哦,对了,你等会儿打算讲点儿什么?”临出场时乔治还“随意地”问了问。
我笑了,拍拍他的袖子,“放心吧。”
其实乔治不必担心,既有约在先我承诺好好配合,必会守信。再说,我也不需要借微软的台子才能说自己想说的话啊。当然,我也不一定照念给我“设计”的话,本来我也从不照念稿子的——因为记不住词儿。只有一次例外:1998年8月31号Windows98发布,那次的词儿是预先背过的。
我和乔治面带微笑并肩走入会场时,已是坐立均无虚席。我细看才发现边上和后排站了许多微软员工。记忆中微软的记者招待会少有这么多相机争相闪动(偷偷地想了一下:今天我会很上相)。全幅背景上书“微软对新世纪中国充满信心”,点出积极的主题。
乔治的开场是一句中文“大家下午好”,而且效果挺好,旋即转为英文。公司专为乔治请了一个翻译(以后,这笔开销是规定的了),翻译水准专业,语调高昂激越。
先逐一介绍过前排就座的高级经理们,乔治进入正题:
“今天的主题是为大家介绍微软在新财年的策略。但开始之前,我想再一次表示对JulietWu的感谢。在Juliet就任微软(中国)公司总经理期间,她倾注了极大的努力和热情,带领微软(中国)公司走上健康成长的轨道,建立了优秀的管理队伍……”乔治在“广泛的”意义上肯定了我的功绩。
“我们非常不愿看到她的离去,但是我们尊重她的个人意愿,全体微软(中国)公司的员工会记住她。”
当说到“……我此时的心情是沉重的……”,乔治用的语调是“沉重”的,由翻译高亢响亮地翻译过来,产生了意外的喜剧效果,我走上台时还在笑着。笑着,我开始说:
“首先感谢微软和乔治给我这个机会,因为我也很想能和各位说几句话。”
(我知道各位也很想听听我说。)
“这绝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但我有足够的好理由,我也很骄傲终于能最后做出这个决定。”
(此时此地我只能语焉不详,“骄傲”的“好理由”是个以后才能抖的包袱。)
“我选择微软(中国)公司取得优秀业绩时离开,心中要多一点欣慰。”
(本不必特意澄清业绩,但能如此“淡淡”带出仍是好的;毕竟,总经理做不好业绩怎么说也不值得“骄傲”啊。不过也不怪“业绩不佳被迫辞职”的猜测,好端端地居然就辞了这个本地人唯一坐过一次的宝座?不是被迫才怪——如果我是局外人也多半这么猜。)
“在我任内能与这么一群优秀的人做同事,是我永远的骄傲。”
我伸开手臂指向我的经理们,我用我的心拥抱他们。他们还我以火热的目光,其中有晶莹闪烁。我们的心都在痛!我们都会长久怀念一起走过的艰难,一起分享的快乐。
“我知道,他们都会继续努力去追求我们共有的理想——那绝不仅是为微软或是别的外国公司做出好的业绩,而是想为中国的IT产业、为中国有所贡献。”
(我们真的很努力,也做了些好事,对学校、教育、政府、本地合作伙伴的投入,在短短十几个月里就超过过去几年的投入总和,虽然相对微软的财富而言不足九牛一毛,要做到却决非易事。不幸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今天,骂微软代表时尚,即使有媒体反潮流刊登一个豆腐块“微软为……捐赠……”立即就会展开大讨论“揭开微软的真实用心……”我本来自愿在逆流中恪尽职守,只要能稍稍给我可为的余地。现在,只能留给我的兄弟们去承担这许多尴尬了。)
“我还想对各位深深地说声谢谢,承蒙媒体的朋友们对微软和我本人的关心和支持,特别是过去几周以来对我的热情关注。”
笑!大家都会意。六个星期以来,随便在一个网站上用“吴士宏”三个字查询,就能出来百十来条相关新闻,IT媒体就不用提了,大众媒体也套红整版地发,连外地的晨报晚报,北京的“精品购物”都要登消息,除了演艺、体育明星,有多少人能获此“殊荣”?我不介意各种猜测,因为,我自己还没有说话;我真的心存感激,因为——
“我知道大家的关注不是因为我个人,也不仅是对微软(中国)公司的总经理,而是传达着对我所代表的一群中国人的关切和期望;您们的关注一直在鞭策我努力。”
(从我上任之初,媒体注意就大大超出了一般的公司高层变动,尽管烘托渲染的焦点多是在“从底层奋斗上来的一个中国女人”,我引为鞭策的是那种对成功和平等的期许。)
“我在任的时候身不由己,婉拒了不少朋友的采访要求,有不少得罪的地方,在这里一并对大家道个对不起。”
(我其实挺喜欢媒体的,可能是因为有好几个好朋友是优秀的记者。)
“至于我自己嘛……”
一直盯着我的眼睛都刷地一亮。
“中国的天这么高,中国的地这么宽,我一定能找到一个足够大的舞台,再做出新的精彩和辉煌。也希望能送给媒体朋友们最想要的礼物——好新闻。”
(我不是为了去别的地方而离开,我是为了离开而离开。我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但我知道,下一站是在中国。那里应更接近我的理想,那里可能有新的辉煌。)
“最后,我祝各位朋友不仅事业成功,更要健康、快乐、幸福。这也是我给我的团队和所有我关心、热爱的人们的祝愿。再见。”
刚好两分钟。我最后走下微软的舞台。
我听到的掌声,比以往都响,比以往时间长,我的经理们、同事们,我自己也在其间。
链接:媒体看吴士宏……
从经度到纬度——离开商界的日子摘自《商界》2006年第10期。
从医护人员、勤杂工,到IBM中国公司的“南天王”,微软(中国)公司的第一位本土总经理,TCL公司集团董事、副总裁,中国的“打工女皇”,吴士宏是个标本式的人物。2003年,在人们的种种猜测中,她静静地退出了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