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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 深山夕照深秋雨

轻烟楼坐落在横穿东京的汴河旁,门厅外是最负盛名的虹桥,虹桥两岸各类商铺鳞次栉比,御街之中人潮川流不息。

晨曦未至,便被商船上人们细碎的言语声惊醒。往来的船只匆忙,划过碧波荡漾的河水,掀起涟漪阵阵,人们辛勤劳作,齐心协力将满载的货物搬出船舱。方圆五十里的商贾集聚于此,使得周遭摊贩云集,热闹非常。

雾霭怀抱着将醒的汴梁,与河岸铺排的杨柳,同交错传来的鸡鸣犬吠一起,迎接铺天盖地的阳光的照临,于是新的一天悄然开启。

朝阳划开笼罩天地的云雾,洒下普世的安详。

街巷逐渐有了走动的声响,盈盈浅笑似风铃清脆,幽幽的吟唱开始在清冷的空气里徘徊缭绕。这琴瑟之声便再也不曾断绝,潺潺而至暮色四合。

夜幕降临,御街上的集市尚无宁静的迹象,轻烟楼内的烛火依旧通明。

衣衫破旧的小童唐惜若打量着过往的人群,隔三岔五总能见她单薄瘦小的身影在轻烟楼外流连,她要趁着宾客们酒酣欢闹之余,在他们必经的巷子里守候。因为站了许久,四肢都有些僵硬了,一直至轻烟楼的姑娘们簇拥着一位官人模样的男子推推搡搡地走近,她才眼眸一亮,扑通一声扑倒在他们身前。

“又是你啊。”娇媚的声音来自当中一娘子,她虽搀扶着旁人,自己倒身姿慵懒。

“公子小姐可怜可怜我吧。”唐惜若一副哀求状,泪眼婆娑地蹲地不起。

娘子皱了皱眉,眼前的小乞丐满身泥泞,可不能污了她们新置的衣裳,便换了前行的方向。

“我已经饿了三天了。”唐惜若不依不饶地堵住了人群的去路。

见躲避未果,姑娘们便七嘴八舌道:“总瞧这小女孩在外流浪,倒也怪可怜的,我们赶紧打发她走吧。好不好,官人。”她们推搡起身边已醉得神志不清的男子。

“好,好。”已醉之人哪里还有判断,旁人随便一撺掇,他便要拿出银两。

“我们帮您吧。”娘子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几双柔荑就在男子身上摸索起来,原本泪光盈盈的唐惜若却忽然狡黠一笑,连语调都换了:“姐姐们是想把他搜个干净么?”

“他就是粗人一个,总是对我们无礼,还不如一般客人。”方才的女子悄声回应,掩不住满眼的厌倦。“今日他也消费了不少,就剩下这么点儿了,都拿走了吧。”

娘子们说着就把搜出的银票递了过来。

能在轻烟楼驻足的官人,非富即贵,即便千金已掷,却也还剩了诸多,唐惜若暗喜,这一晚又大有收获。她顺手抓了街边的泥土涂抹在自己脸上,想着再多赚几笔便满载而归。

“这是你小孩子家该来的地方吗?”远远就听闻老鸨的叫嚷。

循着声音,便见一眉清目秀的少年被人从轻烟楼里推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我为何不能进去?”少年不服,又倔强地折回去问。

“区区五十两就想进轻烟楼,别说五十两,就是五百两也只能喝杯茶,你居然还要见我们师师姑娘,快别痴人说梦了。”

“那你告诉我,如何才能见到她?”

“哼,至少一百两黄金兴许能一睹姑娘芳容,若要与她攀谈或欣赏琴艺,要么得是当今状元,要么得是堂堂一品官员,你这样的小孩子还是赶紧回父母身边去。”

“我迟早会见到她的。”少年愤愤不平,心有不甘地向轻烟楼里望了望,里面觥筹交错、莺歌燕舞,门外守卫徘徊来去。他无奈地叹口气,正转身,便碰上了小乞丐唐惜若。

“公子……”她故技重施,佯装虚弱道。

“拿去吧。”少年居然没等她把话说完,就轻易递出了自己的五十两白银。

唐惜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他看似既非醉酒也非家财万贯,竟这般慷慨相赠。

似是她因震惊而略显木讷的模样有些好笑,少年不由得弯了眉眼:“原本这些就打算在轻烟楼花掉的,只可惜连门都没能进去,看你身子这么单薄,就先拿去置些衣裳买些酒菜吧,汴梁的冬日可甚寒,尤其是夜里。”少年笑起来双眸熠熠,说着便摩搓起双手凑近唇边哈了口热气。

“这位小公子,你可是想见师师姑娘?”

“是否太困难了?”少年苦笑道。

“那也未必,我倒是可以帮你见她。”唐惜若莫名对他生出了好感,脱口便道。

“真的吗?”少年听闻不禁欣喜,又不免问,“你可是在说笑?”任谁都会对眼前的小乞丐满腹狐疑。

“你可不要小瞧我。”她爽快地从衣袖内亮出一枚翡翠腰牌,“这可是崔念奴的私物。”

崔念奴的声名虽不及李师师,却也是汴梁百姓向往的人物,念奴一曲如泣如诉,便是赞她无双的歌艺。这轻烟楼正是因为她们,才声名远扬。

那剔透的翡翠白玉上赫然刻着崔念奴的名讳。

“这果真是崔姑娘的物件。”少年喃喃着,也以为再无他法,他已经在轻烟楼附近徘徊许多天了,还未见有自己这般年岁的人出入,虽然他刻意扮得老成,也掩不住满脸的稚气,更何况自己也消费不了更多,便拱手道,“在下李穆然,不知姑娘芳名?”

“唤我惜若吧,唐惜若。帮你见师师姑娘倒是无妨,可你该不会只是个贪图美色的小书生吧?”唐惜若怎么看他也不似一般纨绔子弟,气质倒是可爱温和,然而执意在轻烟楼流连,不免让人心生疑虑,“若真如此,我可是要反悔的。”

“哈哈,”李穆然笑出了声,虽没达成心愿,她倒是他失望之余的安慰,“实不相瞒,我找师师姑娘,是为寻一人。”

“能同师师姑娘有牵扯的人岂是等闲,究竟小公子寻的是什么样的人?”

“该怎么告诉惜若你,寻非寻之人。”

“这也太讳莫如深了吧。”唐惜若撇撇嘴。

“惜若喜欢诗词吗?”李穆然转而问。

“当然了,周大才子的作品我可是熟悉,这响彻汴梁的词曲中,有多少不是出自他之笔。”唐惜若谈及此竟滔滔不绝起来,眉目之间神采飞扬,“虽说周邦彦的词句生动瑰丽,我却以为不如柳词辗转回肠,凄凄切切。只道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便教人感伤良久了。”

“可是惜若,小乞丐可难有本事混迹轻烟楼,更不会有闲心琢磨诗词曲赋。”李穆然蓦地俯身凑近,挑眉轻问。

唐惜若的心神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搅扰着,便局促地往后欠了欠身:“小公子若是信不过我,就此作罢也无妨,我,我从小便生活在这一方之地,这轻烟楼几乎是第二个家。”

李穆然与她不过半步,隐隐可以闻见她周身掩藏的淡淡胭脂香,如游丝一般在鼻翼缠绕。

“惜若可是故意扮作小乞丐的?无论如何这人我是必然要寻的,所以惜若的话,我自然也深信。”李穆然直起身,言语中又充满了恳切,虚晃的烛光里他的面庞亦起了晕色。

“那好,三日后戌时,我们此地再见,到时你定能心想事成。”

“当真?”李穆然喜道。

“我既能答应你,便绝不失信,尽可放心好了。”

“穆然在此谢过。”李穆然拱手道,他内心又满怀了希冀。他简直无法形容此时自己的热切,这些天的殷切期盼终于没有徒劳,还有希望便好。“那你打算如何带我入轻烟楼?”

“这个嘛,到时你自会知道。”唐惜若打起了太极。

“好吧,那三日后戌时此地,我们不见不散。”

“不见不,阿——嚏。”一阵寒风吹过,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李穆然见状连忙脱下外褂,小心披在唐惜若身上:“你身子这么单薄,可别着凉了。”

她扮作小乞丐这么久,还真无一人同李穆然这般暖心。往日从这街巷里路过的,全是些醉了酒的官人公子,她自觉心安理得地骗些银两,今日倒真心想助李穆然一助。

“阿——嚏。”这回轮到李穆然哆嗦了。

唐惜若刚欲脱还外褂,便被他不服气地拦住。

“你且穿着,这点风寒我还是受得住的。”李穆然吸了吸鼻子。

“那好吧,别忘了,三日后我们再见。”

“再见!”李穆然蹦跳着挥起胳膊,任谁都能看出这少年很快便瑟瑟颤抖了,蹦跳起来只是为了能生些暖意,可他眸中的欢喜俨然盖过了汴梁冬夜的严寒。

一直到李穆然的身影消失于街巷的尽头,唐惜若才收回了目光。心中莫名泛起些微的迷醉,她模糊地感觉汴梁的夜都被这少年眉梢眼角的笑意充盈了,他澄澈的容颜映衬于脑海,许久都难以消散。

入夜已深,往来之人竟丝毫未见少,唐惜若攥着收获的银两,轻车熟路地绕至轻烟楼后院,转身就进了厅堂。

漫天的香气扑面而来,一瞬间,仿似坠入人间天堂。

各色绸缎从雕梁画栋的楼顶垂坠而下,富丽堂皇的轻烟楼通天而建。足有十层高的厅内一片耀目景致。曲折的长廊环绕整座大堂,每一道长廊内都建着瑰丽雅致的厢房。直教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堂内更是红飞翠舞,急管繁弦。

恰如轻烟楼里声乐袅袅,轻烟楼外宾客熙攘。

“你还知回来!”清凉的话语随香传至,身姿婀娜的女子随声而来,神色中的冷峻却仿佛一道屏障,阻隔了哪怕一分一毫的亲近。

唐惜若颓然地垂了肩膀。

“明日便是姑娘同周邦彦行至关山之时,还需你我前往护送,回城之路恐有刺客埋伏,你现下还有闲心玩闹!”来人厉声训斥,她口中的姑娘,便是轻烟楼真正的主人,“若让她见你这般不知轻重,你就等着被踢出漠北唐门。”

唐惜若吐了吐舌头。

轻烟楼绝非寻常欢乐之地。而眼前气势非凡的女子,既是汴梁赫赫闻名的崔念奴,也是那传说中漠北唐门里非同凡响的人物。

漠北唐门,这几乎只口耳相传于江湖人士间的神秘门派,近十年来无人知其总舵所在,更无人知其总领何为,甚至无人敢肯定其是否存在。

然而自小便成长在轻烟楼的唐惜若知道,漠北唐门虽来无影去无踪,暗地里却一直人才辈出,除却眼前的崔念奴,还有那轻烟楼主李师师,更有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武林盟主——苏鹤。

二十年前,就是这自称无门无派的苏鹤不仅凭一人之力打败各路高手,更以《大荒经》连取少林五罗汉,力克十八铜人,直逼得少林方丈连同三位不世出的弟子亲自将其牵制,少林泰山北斗的威名才得以保住,虽败犹荣的他当即在江湖中声名鹊起,一跃成为无可争议的武林盟主。

可惜没过多久,苏鹤便碰上了真正的强敌,而今江湖第一门派洪门的掌门——洪仲。两人武功原不相上下,来年比斗中苏鹤似不擅久战,于数百回合之后体力明显不支节节倒退,洪仲则乘隙步步紧逼,才令他狼狈溃败,只得让出盟主之位,却没想从此退隐江湖,不问世事,而今已然行迹渺然。

只是漠北唐门长久隐秘,有时连内部不同脉络间都不知彼此。这苏鹤的事迹,还是李师师偶尔透露给她。而安插在轻烟楼的门人,也就三位姑娘而已。

“还不换了你这身破布,乞丐当上瘾了不成?”崔念奴讥讽道。

“我本就是这副模样。”唐惜若不忿低语,算是对她的盛气凌人报以轻微抗议,却也乖乖回屋梳洗。

若非李师师将她收养,唐惜若也许还在整日食不果腹地流浪。

她隐约记得多年前的阴雨天,孱弱的自己蜷缩在破落的马棚一隅,让茅草覆盖在瑟瑟发抖的身体上。棚外忽然传来的数声哀号惊醒了昏昏欲睡的自己,她刚无力地探出头,就见满地血水急流,仿若神祇的女子岿然立于几具尸骸旁。四目相对,那女子原可以扬扬衣袖便轻易结果了她的性命,却偏偏动了恻隐之心。

是李师师牵她入了漠北唐门,给了自己轻烟楼这个家,教她琴棋书画,传她武功秘籍。

然而,儿时那日复一日的蚀骨的冰凉到如今还能感知,竟如冤魂一般紧追着她不放,于平静生活中的某一日忽而来袭,余悸未平。

李师师曾道,任何人想维持这冠绝天下的声名,坐拥这价值斐然的轻烟楼,无论何时,都得了断了凡尘执念。

若要所得,必先舍弃。

可言之凿凿如李师师自己,而今竟也为了她的周郎以身犯险。赫赫闻名的周大词人是自己连夜逃出的汴梁,她不惜千里追随,也要与他当面道别。

他若南下必过江陵,而由那关山至江陵,路途最近。

关山坐落于东京之南,策马一夜可至。劲风于耳畔呼啸,撩起衣袂翩翩。夜幕下疾驰的崔念奴与唐惜若宛如两枚星辰,于山间起起伏伏,若隐若现。

至关山时刚刚晨曦,度过了黎明前彻骨的阴寒,此刻山间浮起了一隙的暖意,轻薄雾气绵延在此起彼伏的碧翠丘陵之上,一道迂回清溪于山间流淌,身处当中,宛若于云间徜徉。

当天地豁然敞亮,日光深处,一位白衣女子娉婷行来。

该如何言道她的婉约瑰丽,仿佛穷尽世间一切措辞都不足以形容那勾魂摄魄的曼妙。

李师师绝尘而至,怀着无限的悲悯,于广阔的天地间盈盈伫立。

“周公子呢?”崔念奴上前迎她,才觉李师师形单影只。

“教你们空跑一趟,”她失望言语,“我已经快马加鞭,却还是迟了。”她怅然地眺望着溪水流逝的方向,满目萧然。“我一路追至江陵,还是与他错过。想必他参透了我的心思,临时改了南下的路线,竟连一面都不愿再见。”

“这周邦彦怎这般绝情!”崔念奴不禁叹道。

“恐怕周大词人也是为姑娘着想,恐您执意留恋。可他这一走,汴梁的夜怕是要寂寞许多了。”唐惜若怅然道。

李师师像是被撩拨了心弦,酸楚顷刻涌入心间,她甚至唯恐若是从此再无周邦彦的日子该如何虚度,只是提起就更觉苦楚。她恨不能与之海角天涯,然而又有太多的身不由己,难遂人愿。

奈何他永远都是如此,既然要走,便走得决绝。

她还依稀记得当年他们初见的场景,在山间抚琴的少女被不速之客惊扰,迷路的公子闯入迤逦的卷轴,他惊异地望着她绝色的容颜,陶醉地聆听着百转千回的琴声纶声,仿若坠入迷离的梦寐。

除却漠北唐门的弟子,世上再无人知晓这关山之地,一直到周邦彦的闯入才止。然而竟连周邦彦自己,也不甚清楚究竟他是如何到来以及如何离开,只恍惚记得那令人迷醉的景致,不由得在往后的词曲里常常提及。

自关山邂逅之后,他们便于汴梁相约,他从此成为轻烟楼的常客,每每华灯初上,便轻叩李师师的厢房,两人宛如久违的知音,琴瑟和鸣。

那段日子是周邦彦最为文采飞扬的时候,整个大宋都传诵着他为她写下的《少年游》,李师师绝代的风华频频跃然纸上,引得遐想钦慕无数。文人墨客纷纷摘抄着《风流子》,青楼歌女争相吟唱着《锁寒窗》,周邦彦的词作,一时间风靡了满城。

相知相惜的日子仍似如昨,白驹过隙之间,竟已物是人非。

“我们回去吧。”李师师又深深回望一眼周邦彦离去的方向,叹息道。

任凭她如何留恋,那消逝的时光终究一去不返,而她自己,亦须回归轻烟楼里。

再过一日,便是与李穆然约定之时。

“唐惜若!”远远就听闻有人唤自己,唐惜若百年不变的粗布衣,倒是李穆然一袭长衫,干净优雅,疾步而来,唯恐她等急。

“你身上还有多少银两?”一照面她就迫不及待地问。

“前日分了你一些,现下就这么多了。”李穆然说着便从衣袖里和盘掏出自己所剩无几的碎银。

“好吧,应该也够了。”唐惜若不客气地接过,“跟我来吧。”

“去哪儿?”

“来了就知道了。”唐惜若引着他穿过轻烟楼外伟岸的虹桥,夕阳的微光铺洒在锦缎一般的汴河上,往来的商船匆忙,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正将货物一一搬出船舱。随处可闻他们欢欣的笑语,而远方西沉的夕阳,似也在指引归家的方向。

空气中浮动着漫漫尘土味,混合清淡的草香,窜入鼻息直教人心神舒朗。

“我们到了。”唐惜若在刚下虹桥旁一间胭脂铺前止步,赞道,“这家店品种齐全,定能找到适合穆然的款色。”

“你要我扮作姑娘?”李穆然睁大了双眼。

“不然如何混进轻烟楼?”唐惜若一点不似玩笑,说着便走进铺里逐一挑选起胭脂来。

“这不会太奇怪吗?”李穆然跟在她身后怀疑不止。

“放心吧,小公子唇红齿白,经过我的打扮,必定脱俗。”唐惜若边走边把备选的胭脂向后抛去。

李穆然手忙脚乱地一一接过。

唐惜若觉得差不多了,便将怀里的什物挨个涂抹在李穆然面颊上,他清秀的靥被她折腾得粉嫩。

出了店,再往前两间便是绸缎庄,里面的姑娘递来蚕丝锦衣,她们好奇地在旁观望唐惜若不厌其烦地布置着这雌雄莫辨的少年,嘴里还念念有词。李穆然如布偶一般被把玩着,狼狈又可笑。经过好一阵折腾,她才终于让他换上了合适的锦罗玉衣。

“果然不错。”唐惜若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

“我比较怀疑你的鉴赏能力。”李穆然笑道。

“穆然还真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唐惜若正儿八经地道。

“真的?”李穆然将信将疑地问。

“你若走路再轻盈些,说话再精细些,兴许还能与轻烟楼的姑娘一比高低呢。”唐惜若由衷道。

原本扭捏的李穆然被她再三的赞扬撩拨得好奇心大起,便趁夕阳未落,往汴河旁照了照自己的身影,水面微波涟涟,倒映着他薄粉敷面的靥,连他自己都吃一惊,这分明一位俏丽的少女。“惜若实在太厉害了,现下我可以蒙住轻烟楼的老鸨们了吧。”

“尽管放心,我都分辨不出,她们就更是啦。”

“可是你这样进轻烟楼,也无妨?”李穆然望着她粗糙的外衣道。

“你也觉得我不是真的小乞丐了,出入轻烟楼,自是畅通无阻。”唐惜若倒毫不担心,“乖妹妹,莫磨蹭,快随我去见识见识吧。”唐惜若说着便潇洒地伸出一指挑起李穆然的下巴。

“好,唐姐姐。”李穆然顺势便做了娇羞状。

偌大的汴梁城随着夜幕很快降临而清静许多,围绕着轻烟楼的集市仍彻夜经营。唐惜若与李穆然绕进了他们初见的街巷,厅堂的侧门一直是她扮小乞丐时出入的地方,因位置隐蔽,总无人把守,他们一闪身便进去了,李穆然内心掩不住的激动,他总算踏入了多日来朝思暮想的地方。

人声转而鼎沸,李穆然望见了这一生中最为华丽的场景,众多锦衣华服的公子欣赏着舞台上反弹琵琶的佳人,俏丽而多姿的姑娘素手纤纤,淡淡一抹笑颜,幽幽一对明眸,尽是余韵绵绵,引人迷醉当中。

“穆然。”唐惜若推了推他。

“哦,哦。”他这才恍然回神。

“师师姑娘今日是不见客的,你随我来就是了。”李穆然跟在她身后,一路吸引众多目光,这笙歌盎然的景致实在美妙。只是父亲乃武将,从来都厌烦烟花柳巷,以为那是磨人志气的糟粕之地。李穆然自己却是文人的风骨,心内柔软的一处被袅袅而来的乐声抚弄,香气弥漫的氛围里竟生出丝丝忧伤与酸楚,仿佛这笙歌烂漫的天地,也深藏着无可名状的哀愁。

“崔姑娘。”唐惜若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蓦地驻了足,李穆然一没留神便撞上她。“怎么我每次都能被崔念奴捉住。”唐惜若懊恼地嘟囔。他们刚步入长廊,崔念奴也正踱步而出,三人恰好照面。

唐惜若已经习惯了被她挖苦,崔念奴道:“我可是才刚告诉过你切莫顽劣,没出三日就明知故犯,我这就通告师师姑娘,今日起让你先禁足一月。”崔念奴话中尽是刁难,刚一提及教训唐惜若,就掩不住些许的幸灾乐祸,一抬眼瞅见在她身后的李穆然,神色一转,质问道,“这人是谁?”

“她是我……”

“千万别告诉我她是你带回轻烟楼的小娘子,”唐惜若正琢磨如何蒙混,崔念奴就截了她的言语,“依我看,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年岁的少年,面容清秀些罢了。”

李穆然不知所措地立在唐惜若身后,眼前的女子既妩媚又凌厉,更比方才反弹琵琶的姑娘美艳明丽,投射而至洞察一切的目光直让人无所遁形。

唐惜若知崔念奴阅人无数,再欺瞒只是自讨没趣,便谄笑道:“崔姑娘歌艺琴艺双绝,人又蕙质兰心,我如何能糊弄。这确实是位小公子没错,还请姑娘通融通融,我就领他来见识一番。”

“你应该知道轻烟楼的规矩,没银两没地位,如何进来,何况我又凭何帮你?”崔念奴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

“崔姑娘不觉得这几日自己身上少了什么吗?”唐惜若顾左右而言他,说着便亮出那刻有崔念奴名讳的翡翠腰牌,腰牌衬着长廊上幽幽的烛光在她手中熠熠闪亮。

“我的腰牌果然被你拿了去。”崔念奴急道。

“姑娘可冤枉我了,我是不小心捡到的,也不知您何时遗落,一心想着哪日有机会归还。”唐惜若连忙解释,“如果姑娘肯行个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枉我帮您惦记这遭。”

“明明就是你偷了去,还不速速还来!”崔念奴冷哼道。

“我若真将此物归还,岂非应了姑娘,可我实不愿受这冤枉委屈,既被您诬陷是偷来之物,就只好当这什物我从未捡到过好了。”唐惜若失望皱眉,说着便扬起左臂,似真要远抛那翡翠腰牌。

“慢着!”崔念奴还是松了口,“权当你我今日从未遇见。”这随身之物她毕竟也苦寻了多日。“若有下次决不轻饶。”她接过那腰牌之后也不忘告诫。

“多谢姑娘!”唐惜若冲她盈盈一笑,抓起李穆然的胳膊就疾步离开。

崔念奴不过比她年长三岁,却永远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唐惜若记得自己刚被李师师领回轻烟楼时,正值豆蔻的崔念奴就已经尤为擅长音律了,只是她从来都居高临下,冷若冰霜,只一心苦练琴声歌艺。原就冰雪聪明的女子加之勤奋刻苦,也一路扶摇,区区两年的光景,就被捧为汴梁李师师之后。只是唐惜若以为崔念奴弹奏的曲调虽技艺娴熟,却独缺情愫,无怪始终无法超越这轻烟楼主。也不知何时,她就开始留意到整日无甚追求的自己,兴许与她截然相反的心性,才对她这后来的少女言语里总锋芒显露。

可唐惜若何尝不知,自己迟早也会同两位姐姐一般撑起轻烟楼的声名,如今的闲散,不过是偷得片刻自由,人生的轨迹,早便在李师师救下她那刻起,尘埃落定。

“方才的女子是谁?”李穆然仍不时回首偷望。

“她便是崔念奴。”

“难怪啊。”

难怪气质如此卓绝,难怪美艳不可方物。

“腰牌原就是要等到有求于崔姑娘的时候亮出来,穆然你真是赶巧了。只是你若见到了师师姑娘又会如何?”一直到走廊的尽头,唐惜若才驻足,整座轻烟楼就此地最为幽静,她回身疑道。

“我有一个问题需要她告诉我答案。”李穆然认真回答。

“什么问题?”

“周邦彦的踪迹。”李穆然望见对面厢房内烛火通明,窗纱倒映着女子柔和的倩影,想那便是风靡了整个大宋的李师师。他已经被胸中的疑惑困扰了很久了,而这困惑,只有那风华绝代的女子才能解答。

周邦彦为何又会被逐出汴梁。

一首《少年游》,让当年的徽宗心生醋意,若不是自己颇为中意的青楼女子情难自禁,也许他便容了周邦彦的存在。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在他陶醉于李师师珠落玉盘的琴音时,疑惑她为何不时望着床榻低吟起这首情诗,刚一探究竟,惊觉周邦彦竟一直躲藏当中,一时间醋意翻滚,恼怒之下便降罪于作词之人,命他从此不得踏足汴梁半步。

然而周邦彦原就先他与师师相逢,而青楼歌女本也不受礼教约束,待他怒气消散,想来若一再追究未免显得小气,就又赦免了他。

从那之后周邦彦与李师师之间再未有任何波折,如今钦宗即位,她也不再受独宠,甚至还被下令缴了自己在轻烟楼的财物,如今的周邦彦应更不必忌惮与之交往才是,如何再无故出汴梁?

约莫二十日前,李潇府内再无周邦彦的身影,原先每隔几日他便会前来拜访,而今迟迟未见,李潇心生疑虑,便特意至周邦彦住处查探,谁知早已人去楼空。他不仅是汴梁百姓仰慕的大词人,更是李潇的至交好友,两人虽一文一武,各有侧重,却因共怀忧国忧民之心而相互赏识。大宋边关屡屡遭辽、金侵犯,多少彻夜难眠的夜他们共讨国事,挥斥方遒。李穆然常听父亲赞他颇具运筹帷幄之才,实乃自己镇守汴梁的军师。而周邦彦于自己,更是传道授业的恩师。他笔下一首首瑰丽的词作,写尽了沧桑浮世、离合悲欢,李穆然自幼便耳濡目染,如今也可吟咏成词,落笔成文了。

他当然知道除却李府,还可能知晓周邦彦行踪的,就只有李师师。父亲李潇也曾提过,最后打探到周邦彦的消息,便是他曾与她秉烛夜谈。

李穆然刚将上前,身后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张大人,张大人,师师姑娘今日休息,您能择日再访吗?”老鸨气喘吁吁地跟在一贵气逼人的长者身后,那人虽已两鬓斑白,却掩不住地春风得意,他径直走向李师师的厢房,正眼都不瞧那老鸨一眼。

唐惜若望见他,下意识地轻拽李穆然,示意他往后退几步,为来人让出了路。

张大人伸手就叩响了李师师的房门。

“是谁在外滋扰?我不是吩咐下去今日休息了吗?”绵软中掺着些微责备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即便倦意绵绵,依然余韵撩人。

“师师,是我啊。”张大人眉飞色舞道。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房内的烛光倾泻而出,张大人见状兴高采烈地入了屋,又顺手关上了房门。

李穆然眼见自己无法入内,在一旁焦灼不已,刚要跟上前去,却被唐惜若一双柔荑拦下:“张邦昌是朝中重臣,惊扰了他我们恐怕得不偿失。”

“张邦昌,你给我出来!”正不知所措,耳畔忽而响起这洪亮而愠怒的叫嚷,突兀地划破轻烟楼里的和谐欢闹,李穆然不禁顺着这熟悉的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便见楼下大堂内施施然走入一位英武卓绝的男子,苍髯如戟,面容肃穆,一身粗布大衣,与周遭奢华景致俨然格格不入。他驻足环顾四周,分明寻找着什么人。

堂内宾客都被他凛然的气息震慑,皆侧身注目,却又都畏缩着不敢上前,只于他周围环绕。

李穆然转身正要与唐惜若言语,却见她已一溜烟跑至大堂正中,穿过人群,直面那魁梧来人。她在他身前明明娇小孱弱,却偏偏面无丝毫惧色。

“小姑娘,你可见到一位衣着华丽的老者方才走进?我一路尾随,眼见他在此没了踪影。”气宇轩昂的男子俯身对唐惜若道,那声如洪钟,威严却又不失和蔼。

“如果我说我没有看见,大人信吗?”唐惜若反问。

“你若没有看见,我便只能亲自进去寻。”

“倘若您在此找到了他,如今门庭若市的轻烟楼,恐怕要变得清冷了。这当中损失,我们又该如何清算?”

“小姑娘,不可妄下论断,这与我有何关系?”男子不悦道。

“您要寻的可是张邦昌张大人,如今有谁不知他位高权重,能直呼他名讳的,当今也超不过五人,如果我没有猜错,大人这般面生,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李潇将军,只有李将军一人从不踏足轻烟楼里。张大人如今前来消遣,扫了他的兴致,罪责自然算在轻烟楼上,若是他都不再捧场,以后来往的宾客总是要顾忌几分的。”

“小姑娘你不必多虑,张邦昌若要心怀不满,就让他直接找我李潇好了。”他说着,就抬眼望了望顶楼李师师厢房的位置,作势前行。

唐惜若上前一步:“将军,您如果执意留下,请先交给老鸨们一百两白银。”

“可我还未消费任何酒水,怎就要付这么多?”李潇疑道。

“您不曾来过轻烟楼,自然不知轻烟楼的规矩,一百两白银是入这里的底钱。”

“这……”李潇一阵迟疑,一百两白银,于张邦昌不过九牛一毛,但对他这武将,可着实困难。“至少一百两?”李潇踌躇地问。

唐惜若重重颔首。

“你是轻烟楼的人?”

“将军慧眼,否则我怎能轻易出入。”

“既然如此,小姑娘你放心,李潇今日囊中羞涩,却也绝不会赖账,你日后只管到李府去讨要,必会如数奉还。”李潇诚恳交代,言毕便迫不及待地走向环绕大堂的长廊,眼见他直奔李师师厢房,即张邦昌所在而去。

唐惜若未再多言,她不过不愿见他与张大人在轻烟楼争执,岂知战功显赫又低调避世的李潇将军能破天荒来这烟花之地,想必也是有其非来不可的缘由。

她怎可一再阻挠。

只是有一点她没有参透,李潇如何能这般轻易知晓师师姑娘阁楼所在,轻烟楼之繁华,厢房如满天星斗,长廊迂回百转,若非整日流连的人绝不能了然。

没等她细忖,轻烟楼内又行入一群怪异之人,他们奇怪之处,便是三位衣着考究的公子身旁,还有一位面容峻冷的孩童,那孩童甚至未及髫年,却又一袭黑衣,透着莫名的诡秘。

没有人至轻烟楼还牵着乳臭未干的小童,即便是唐惜若,也已出落得颇具少女清新之态,而人群当中的他,仿佛才蹒跚学步未多久,身旁的男子不得不缓慢走动以配合其步调。

“公子们这边请,轻烟楼里美酒佳肴,可定要尽兴,就让我帮忙照看这小童吧。”老鸨笑脸相迎,说着就要牵起他软若无骨的胳膊。

她掌心刚放在黑衣男童的肩膀,就见他猛地侧目,目光凌厉地射在那全然不知自己已岌岌可危的身边人身上,一瞬间,老鸨便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推开,身子向后摔去,重重砸在轻烟楼外硬冷的街道上。

整个轻烟楼顿时乱作一团,今晚,已经有两位不合时宜的人搅乱了这里的和谐欢闹。

黑衣男童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一同而至的三位公子也紧随在侧,这场景倒像他领着他们来寻欢取乐。

然而没走几步,便见唐惜若再次出现在人群面前,浅笑道:“轻烟楼可不欢迎小孩子。”

他驻了足,昂首直视面前既似调侃又似告诫的少女,眼中尽是轻蔑之意,旋即向身旁的男子使了眼色,那男子便从衣袖里摸索一番,掏出一沓银票:“看好了,五百两白银,足够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了吧。”

“公子可能会错了意,我说的就是这小孩子不能进去。”唐惜若置若罔闻,素手直指相向。

这可出乎了他的意料,那黑衣男童显然未予理会,只顾自前行着,竟也沿着李潇方才的路线而去。李潇是找李师师厢房中的张邦昌,而他究竟找谁?如此一个稚嫩的小童竟拥有与其年纪极不相符的高强内力,脾性还如此阴晴不定,定非善类。

无论他意欲何为,轻烟楼从来都不欢迎心怀叵测之人。

唐惜若三两步追上,又生生挡在他们面前。

他的面庞蓦地呈现出愠怒之意,不由分说便挥来一阵掌风。

唐惜若反倒镇定自若,双臂微张,凝神运气,在身前形成一道屏障,那凌厉的杀气就被牢牢阻在这屏障之后,直至两股力道相容相消,她才收身站定。

“你居然也会武功?”黑衣男童终于惊出了声。

“而且还不赖。”唐惜若替他补充。

“轻烟楼是开门做生意的,只要我们银两足够,岂有阻挠的道理!”身旁的男子不忿道。

“是没有这个道理,我不过想问问这位小公子,老鸨有何冒犯惹得你如此躁怒?”

“不过一个丫头,我何必跟你啰唆!”他正要作势再发,被方才的男子拦下,男子蹲下身悄声在他耳旁交代了几句,他便强忍怒气,沉声道,“你究竟是让还是不让?”

没等唐惜若回答,轻烟楼内忽就陷入了莫名的寂静,众人皆不约而同仰首相望,只见玫瑰花瓣如漫天的飞雪翩然飘洒,玫瑰花丛中的女子依着坠地的流苏摇曳曼舞而现,一垂首的顾盼似早春三月迤逦的风光,隐约着几许明媚几许动容。

踮脚轻落,何止仪态万方。

李师师轻柔的言语在鸦雀无声的大堂内幽幽回响:“今日轻烟楼可好生热闹。”

众人如痴如醉在她曼妙的身姿中,许久都未出声响,待幡然清醒,竟恍如隔世。

李潇与张邦昌不知何时也随她而至,竟从阁楼一直争吵至轻烟楼堂内。

“事到如今还不承认,你究竟设了何计令周邦彦消失不见?”李潇厉声质问着。

“他失踪了,你找我作甚,本大人国务繁忙,岂有闲心管他死活。”张邦昌虽被这将军牢牢擒着,态度却比他还强硬。

“国务繁忙,你整日流连轻烟楼,这也叫作国务繁忙?”

“你倒是整日守在城墙,天天叫嚣着打仗,还不是空吼一场。那周邦彦得罪的人多了,他失踪了,你盯我作甚?”

“周邦彦得罪再多人,怕也只有你会睚眦必报。谁不知你记恨种大人曾经参奏过你,之前他一再在皇上面前劝谏莫要与金贼议和,你偏偏不顾国家大义出面反对。”

“如今议和已然达成,就证明他当初是杞人忧天。我再说一遍,周邦彦失踪还是没失踪,我才懒得理。”张邦昌边说边挣扎,却仍被李潇牢牢制住。

“你的话,能有几句是真。”

“李将军,张大人。”李师师来到两人面前,“实不相瞒,周大词人已平安离开了汴梁。”她终于能插句话。

李潇听闻不禁松开张邦昌,转而渴盼追问:“师师姑娘想必知道内情?”

“数日前,周郎便来轻烟楼与师师告别,此时他人怕已至临安了,且并无打算再回汴梁。”

“走得好。”张邦昌乐道。

“周大词人离开汴梁了?”轻烟楼的姑娘们听闻此言,却是一人一语,皆是惊异与可惜,“这就离开了,我都还没唱熟他的《荔枝香近》呢。”

“周大词人那样文雅的人,才几日不见,我竟已经开始想他了。”

“他真的不回来了吗?我还未留得他的墨宝以作纪念呢。”

堂内顿时唏嘘不止。

崔念奴这时也从长廊走来,在旁听着,便弹起了琵琶,弦声如水而至,姑娘们也薄唇轻启,幽幽吟唱开:“乳鸭池塘水暖,风紧柳花迎面。午妆粉指印窗眼,曲里长眉翠浅。”渐渐轻烟楼里《秋蕊香》的声乐四起:“问知社日停针线,探新燕。宝钗落枕春梦远,帘影参差满院。”

姑娘们共吟着,念想着。周大词人总是笑意盈盈地来到,与她们嘘寒问暖,每每赋词作诗,都最先送给轻烟楼的姑娘来吟唱,不知这些词作捧红了多少人。

而今闻他只身离去,她们怎能不心生惦念。

张邦昌便也哼着曲调,欣欣然走入了堂内那一片软玉温香中。

“师师姑娘,周兄究竟遭遇了何事要这般匆忙离开?为何我竟一无所知?”李潇见张邦昌走了,这才焦急询问。

“将军,您可记得自己曾赠送给周郎一柄玄铁寒剑?”李师师的言语隐约在轻烟楼一片轻歌曼舞中,只有在她身旁的李潇听得清晰,她自也是要避开张邦昌才坦诚相告。

“周兄体质文弱,那湛卢宝剑乃我与洪门掌门洪仲共同打造,剑气凝聚,削铁如泥,即便是不习武之人也可以一敌众,我以为更适合他,所以便赠了去,有何不妥?”

“湛卢宝剑的确是非凡珍宝,周郎一剑在手,也武功了得,只是这剑中奥秘不知被谁知晓,要来轻烟楼伺机窃取,周郎日日剑不离手,那人终趁他微醺之际将宝物偷了去。”

“虽然遗憾,可偷去便偷去,这与周兄失踪又有何关系?”

“若只单单偷去宝剑倒也不足为意,只是几日后,那人又将宝剑还了来,还多了一纸书信,道这铸剑的玄铁取自黑龙江畔矿藏中,可御极寒,他若占有,恐怕会落得私通金贼之嫌,到时小命不保,还要这宝物作甚?”

“此乃我与洪仲亲手锻造,用的是嵩山铁石,怎会与金贼牵连?”

“将军了然,周郎也了然,可他不明窃贼为何无中生有,心内隐隐不安,便将湛卢宝剑放入了冰窖中试炼,若能抵御极寒,剑气自会陡然活跃,那宝剑果真灵性大增,与此人描述的分毫不差。”

“绝不可能,这湛卢宝剑可是事先被谁换了去。”

“周郎细细思量,觉得他日日在轻烟楼中,人来人往的,倒也难免会出纰漏。再一细查,才知这黑龙江畔的玄铁,价值连城,一向用作金国皇亲的铸剑之物,如今这剑落到了自己手中,可不要惹谋逆之嫌。”

“是啊。”

“不只是周郎,若此剑真被当作通敌的罪证,最终连累的,怕是将军你。”李师师道。

李潇恍然大悟:“这剑原本就是我赠予周兄之物,深究下来,我与洪仲都脱不了干系。”

“亏得周郎已将此剑放入熔炉中销毁了,而且果不其然,不久之后便有人暗访周府,以此要挟周郎出卖李将军与洪掌门,幸好我及时赶到,那人才暂时作罢。可周郎越想越后怕,他不知何时会暗中有人一纸状书呈上朝堂,今日是一柄湛卢宝剑,明日还不知何物,若仍与将军表现亲近,就怕到时将军也会受到株连。周郎深觉汴梁不可久待,便决意要悄然离开,此次他走得匆忙,知您定会来找师师,便托我相告,他虽只身在外,却心系汴梁。”

“如此看来,离开这是非之地的确是为上策,只是周兄这一别,我身边可就又少了一位能够出谋划策之人。”李潇不免唏嘘。

一曲《秋蕊香》结束,余音久久绕梁,张邦昌意犹未尽地又踱回李师师身旁,他望见李潇竟与她相谈甚欢,大感意外道:“跟这老匹夫有何话好讲?那周邦彦离开了可谓幸事,省得总前来滋扰。”

“恐怕在师师姑娘眼中,你才是滋扰的那位。”李潇忍不住揶揄。

“李潇,朝堂上你就与我过不去,好好来轻烟楼消遣,还要不依不饶紧追不放,奇怪,你不是一向都自命不凡吗?为何今日也肯屈就到这烟花之地?平日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想来也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我肯来轻烟楼自然有我肯来的道理,岂是跟你可比。”

“不就是趁机取乐,还非要为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张邦昌不屑地瞥了一眼他,别过身去,不愿再对他多加理会。

“张大人,好久不见,您可记得在下?”那消停了好一阵的黑衣男童竟在此时上前,对张邦昌拱手作揖道。他一扫方才的阴霾,笑逐颜开,言谈之间,分明是见惯了场面的人物,自也不见半分孩童的天真。

“康儿啊,我怎么会忘记!”张邦昌显然与他相熟,“只是你为何也会来轻烟楼?”

“我原本此行是为同轻烟楼谈一桩生意,只不过,”他斜睨在一旁的唐惜若,“被这丫头百般阻挠。”

“想来康儿小小年纪,就已经替父在外奔走了,真是年少有为。”张邦昌不由得夸道,“不过一个脏兮兮的丫头,不用理她。”

“多亏了大人照顾,康儿才能谈拢几桩生意,今次来,见大人也在,真甚是欣喜,康儿本想问问轻烟楼今年元宵节香灯的供给可有着落,可否考虑一下宜康灯铺。”

“好办,好办,我替你引见引见。”张邦昌转而对李师师道,“师师啊,这孩子是城西宜康灯铺的少东家,我与他们家交情不薄,你就当给我几分薄面,若是轻烟楼需要香灯,就找他如何?”

“这位小公子,尽可与轻烟楼的管事商谈,往年元宵节的香灯便不够,我想是该多准备些。”李师师回应。

“多谢姑娘。”李康欣喜道。

也不知是否唐惜若多心,她似乎瞥见他面上一闪而过一抹得意的浅笑。

“师师姑娘,此人不可信,他方才才将红姑打伤。”唐惜若不由得状告。

“这小丫头,定是那老鸨得罪了康儿才被他教训,他都没再追究,怎么你反倒找他的不是?”听得出张邦昌已涌上了些许愠意,“师师你可对丫鬟疏于管教了。”

“实在不该惹大人不悦,惜若就此打住便好。”李师师道。

唐惜若只能不再言语。

“老夫就此告辞了,谢过姑娘坦诚相告。”既已知周邦彦失踪缘由,李潇便也不愿在轻烟楼逗留,他转向张邦昌的时候依然铁青着脸,谁又知那湛卢宝剑就并非被他刻意换了去,张邦昌的心思很是险恶。

张邦昌亦无好气地回敬了一眼。

待李潇离开,那黑衣男童被引着找了管事,张邦昌又与李师师一同踱回阁楼,轻烟楼大堂才恢复之前的欢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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