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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谁家见月能闲坐 何处闻灯不看来

而尚在顶楼的李穆然此时正巧来到唐惜若身边,围观的众人刚一散开,他便望了望窗外道:“已入夜了,我也该告辞了,今日多谢惜若。”

“可你还没问到师师姑娘呢。”唐惜若提醒着。

“不必了,我可以回家问方才那位李潇将军。”李穆然笑道。

唐惜若好奇道:“回家?你可是在李府做差事?”

李穆然却答:“做差事?我好像无事需做。”

“你的确也不似那些整日干粗活的伙计,莫非是李府的书童?”唐惜若猜测着。

李穆然一时无言。

“一定是了,你这小角色也太喜欢多管闲事了吧,周大词人的行踪还需你绞尽脑汁前来打探?可是你犯了错事,望能以此将功补过?”

李穆然无奈地凑近她耳边喊道:“我哪里需要如此,我可是李潇将军的亲儿子。”

“啊!”唐惜若捂住耳朵盯着他,“我可真没发觉你哪里似李将军,更无他那般英武豪迈的气质。”她一脸的不可置信,却也明了为何李潇能直奔李师师厢房而去,怕是李穆然在身后指引。

“如假包换,周大词人乃我爹的至交好友,也是我的启蒙先生,所以我才着急前来轻烟楼查探他的下落。”李穆然解释道。

唐惜若并未欣喜自己得知了李穆然身世,若是将军之子,与她这轻烟楼的丫头也是地北天南。或许李穆然实在平易,她怎也无法对他心生拘谨。

“我定要回去好好问问爹,周先生缘何行踪成谜。”李穆然长舒口气,如同了了一桩心事,忽又眉头轻皱,“只是我爹平日俸禄都在我娘手中,若她知道自己相公今日进过轻烟楼而且还花去了一百两银子,一定会气得暴跳如雷。”

“如今的大人们少有未在轻烟楼流连的,为这事你娘也会生气?”

“对他们而言自是十分平常,可爹着实自律清廉,哪里能随便在轻烟楼挥霍一百两银子?我娘平日最大的希望便是我能够科举及第,走上仕途,千万莫像我爹做个武将,而爹平日又十分忙碌,我便只能常与母亲一起,才生得文弱了些。”

“怪不得,放心吧,我不会往李府索要这些银子。”唐惜若道。

“真的?可万一师师姑娘怪罪呢?”李穆然仍不由得担心。

“轻烟楼才不稀罕那点小钱呢!”唐惜若无所谓地摆摆手,“轻烟楼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轻烟楼既这般富裕,那惜若你为何还要假扮小乞丐?”

“反正那些官人公子口袋里的银两都是要留给轻烟楼的,交给我不过是换个方式而已。谁又会嫌自己的银两多呢?”

“那这些银子可又是为练武用?”李穆然猜测着,“方才我看你似乎内力颇深啊。”

“我用它们自是做有趣的事,穆然还是想想该如何报答我今日不追究这一百两之恩吧。”唐惜若并未直言,转而道。

“我早就想好了。”李穆然笑道。

“你打算如何谢我?”唐惜若满怀期待问。

“如此嘛,”李穆然却又故弄起了玄虚,“过不久便是元宵夜,到时家家张灯结彩,我保证给惜若一番惊喜。”

“也罢,留个期待也好。”

“官人,天色渐晚了,夜里风寒,您早些休息,我就先行告退了。”李穆然托着他身上及地的襦裙,兴趣大起地学起女子娇羞的姿态,掩面碎步退向了轻烟楼外。

唐惜若亦随他忸怩难舍道:“娘子,慢行!”

两人四目相望,李穆然假意羞怯地一垂首,徐徐就绕进了御街旁曲折蜿蜒的街巷。

唐惜若亦满含笑意地遥望他至身影渐消。

“冬夜清寒,看何事这样入迷?”慵懒的姑娘不知何时已从楼中走来,她分明是那日婀娜的紫衣姐姐紫翠,“没什么稀奇嘛。”紫翠趴在唐惜若肩膀东张西望,却只见行人匆匆的汴梁大道。

“是没什么啊。”唐惜若又把她拽了回来。

“那你为何看得这般入迷?”紫翠狐疑着问,“算了,正要问你呢,可还有新研制的香粉?”

“有是有,”唐惜若平日无事便琢磨那门主赠给自己的《神农本草经》,上面琳琅满目的药品自然也包含了各类香味独特的胭脂。因当中提到的药材开销巨大,经费就由平日扮小乞丐与轻烟楼的姑娘一唱一和所得,因她研磨的脂粉味道分外引人,总惹得轻烟楼的姑娘争相讨要。“只是我还未想好何时呈现。”

“那看在先前是我把唐悬身上的银票都搜出来慰劳给了惜若你,这次的脂粉就让我先挑吧。”紫翠撒娇道。

“好啊。可看你也不甚喜欢那唐官人嘛,亏他还整日前来找你。”

紫翠噘起了嘴:“五大三粗的唐悬哪里似周大词人一般懂得顾及女儿家心思,若我能遇见如他一般的公子那该多好。”

“就你敢想这等好事!”唐惜若调侃道,眼前却浮现出了李穆然清秀的面庞,一时间整个人都有些许的惊讶。

“喂!”紫翠打断了她莫名陷入的心不在焉,“你很是奇怪哦。”她阴阳怪调道,“我们可算说定了,由我先挑胭脂。”她交代完便满心欢喜地回了堂中,熟稔地举起桌上一壶枸杞酒一饮而尽。

只留唐惜若在原地独自思量,是啊,她究竟为何恍惚。

身后轻烟楼里弦乐如潮,伴着氤氲的酒香四散飘摇。

这汴梁城无尽的青楼歌声,不知饱含着多少殷切期盼。总盼那寻欢之人里,也出现一位心怀柔情的周邦彦。

奈何大多时候,望去风度翩翩的公子,也如常人一般总显轻慢,他们或许会文雅地端坐在阁楼中聆听仙曲,恣意抒发自己满腔悲欢情怀,却也鲜有由衷感念那抚琴之人的依稀情愫,更妄谈当中脾性粗鄙的,只知吆喝姑娘们饮酒陪醉。

往来的他们总是陶醉在姑娘们心口不一的吹捧阿谀中,忘了千金散落之后,彼此不过重归陌路。而往日醉酒的窘态还会被这些声音清甜的女子拿来当作笑料口耳相传。

免受门第桎梏,又无尽奢华的轻烟楼,一份欢乐来得快,去得也快。

又能有多少周邦彦,肯体察她们深藏于心的情谊绵长?

元宵夜之前整整两月,轻烟楼都处在空前的繁忙中。

每每节庆时分,声名最盛的轻烟楼总恨不能将花灯一路从御街铺往虹桥,好引得游人啧啧称道,纷至沓来。

那李康似是与管事相谈甚好,唐惜若不时见他在厅堂招呼。不出半月,楼内便填满了从宜康灯铺定制的各式各样的香灯。

两个月里,唐惜若都在忙着布置轻烟楼,谁知今年会否有官家微服前来,往年皇上就曾暗暗到访,引得整个汴梁颇为震动。就是那年元宵夜,徽宗倾心李师师的传言四起,从此轻烟楼便名扬千里。

光阴流逝,露往霜来、花灯又盛的时候,总不免令人感怀匆匆的岁月。

正于屋中向堂内观望的李师师抚弄着古琴,记忆里仍旧是往昔周郎为避过皇上,趁夜阑人静偷偷探望自己的场景,而今已成习惯的焦灼等候终是化作一场空忙,物是人非事事休。

花灯璀璨又如何,早就难寻往日欢愉,望着唐惜若忙碌的身影,她不禁羡慕起这似乎整日都无忧的少女来。

一直未与李穆然相约,空闲时的唐惜若便总期待他会带给自己何惊喜,念着念着就忘记了满身的疲累。轻烟楼其实人员众多,若非赶上这一年一度的盛事,也无须他们一齐出动。

汴梁的初春虽未褪去清寒,也被热闹的节庆氛围感染,温暖异常。茶坊酒肆、家家户户门前皆挂满了纷繁的香灯,或明或灭的烛光映衬着栩栩如生的花草鸟木,绚丽的烟火如万点流星,伴随满城的欢歌笑语而彻夜绽放。

自正月十四启,人们便放下了手中的劳作,全然融入这万家灯火的辉煌中。御街上聚集着南来北往的商贩们,趁着这生机盎然的时候各自搭起了瓦舍勾栏,或卖元宵或摆戏台,或贴灯谜或奏鼓乐,直将大道两旁占满。

汴河上也终日花灯满缀,尽是随水波起伏的莲,锦簇的菊,一盏盏流光溢彩,与虹桥中飞舞的鱼龙灯遥相照应,将夜晚的汴梁城映衬得璀璨非常。

一晃便至他们相约的时日。待月上柳梢,唐惜若特意换了洁净的长袍出门来,望去犹似一位清秀稚气的儿郎。她毕竟还非轻烟楼的姑娘,便索性一直男装扮相。然而一颦一笑间难掩俏丽,当真也未有明辨之人拿她当男子待。

她正赏着汴河上的水莲,李穆然已步履轻盈而至,远远望去,那是怎样一位双眸明澈、白齿青眉的少年。

“我正要去轻烟楼找你呢,”李穆然喜道,“没想在这里便遇见了。”

“我常在此处散步。今年的元宵夜真是一如既往地热闹啊。”唐惜若站在杨柳低垂的河堤旁感叹,微风拂面,飘来扑鼻馥郁的花香。

“是啊……”李穆然悠悠回应。

待欣赏一阵,唐惜若便要与他前行,但见李穆然不知何时已愣愣望向御街之中的瓦肆里。

“惜若,你可喜欢猜灯谜?”李穆然问。

“既是元宵夜,又怎可不猜灯谜?”唐惜若道。

“那好,随我来。”

元宵夜的御街,永远满载汹涌的人潮,宝马香车亦挤满了路。

李穆然好不容易牵着唐惜若挤入最大的勾栏里,倒不急着寻那湛卢宝剑,他费力扒开人群向当中一处瓦舍里张望。四下就这一家人员最稠密,倒不知有何吸引之处。

“各位父老乡亲,总算盼到了元宵佳节,刘某闲来就喜欢琢磨这元宵灯谜,今日有幸,若哪位看官能猜出我念到的谜题,刘某便先赠他一枚上等剔透的玛瑙坠。”留着山羊须的摊主刘嵩高嚷着便向众人展示起自己手中精致的挂饰来,“今日权当刘某以灯谜会友。”

“刘兄,不妨道来,我且一试。”人群中传来洪亮的应承声,李穆然余光望去,那朗声之人是一位剑眉星目、精神矍铄的男子,竟散发着浑然天成的浩然正气,而在他旁边,还站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公子。

他正饶有兴致地盯着这瓦舍之中。

刘嵩道:“看官们听好了,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猜一字。”

一小会儿絮叨之后,便听“日,日子的日”,李穆然几乎与那朗声之人异口同声,仅稍可分辨李穆然尾音略脆,可比的就是这微妙的差别。话音一落,李穆然便被人群哄闹着推到了前排,连着唐惜若也跟他一起被推搡着。刘嵩兴高采烈地走向他,啧啧赞道:“小公子这般迅速便能猜出谜底,玛瑙坠你且拿去,若还有兴致,不妨再试试我下一题?若还能答出,刘某再赠这雪柳钗。”

“穆然恭听。”

“山在虚无缥缈间,还是一字。”

这题目似乎比上一道略显隐晦,至少无人能脱口而出,人群正思索着,未及半刻,李穆然便对唐惜若悄声道:“我觉得这雪柳钗也算别致,惜若哪日换了女装,不妨戴上试试。”

“幽,曲径通幽的幽。”李穆然朗声道。

“这灯谜可是不易答出,你这么快就确定了?”刘嵩试探问。

“这幽字,确有一番虚无缥缈的韵味。穆然兄弟,我支持你。”方才的男子随声附和。

“既然这位大哥也如此认为,我便确定是这幽字。”李穆然应声。

“哈哈,小公子的确不凡。”刘嵩不由得大加赞赏起来,当即便将那雪柳钗赠了来。“既是如此,刘某还有一副对联,若小公子依旧作答无误,我便索性将自己年幼的女儿也许配给你,这一联可是经我一番苦思冥想才得出,原就是用来招乘龙快婿的,现在就看你的本事了。”元宵时节总是如此,灯谜猜着猜着便起了兴致。

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便一阵哄闹,越来越多的看客聚拢来,哪类热闹也比不过灯谜招亲更引人注目。刘嵩也不食言,果真从台后牵出一位少女,那少女羞怯地躲在他身后,虽望不清样貌,却也令人觉得唇红齿白。

“她便是我的小女儿,绝对是个清丽脱俗的美人胚子。”刘嵩夸起自家千金来可是不吝赞美。

“刘大哥还请直言。”李穆然开心道。唐惜若一愣,就在他身旁悄声提醒起来,“你可想好了,若真答了出,可是要娶人家女儿的。”

“放心吧。”李穆然一副无所在意的模样,又对刘嵩道,“只是可否允许穆然先借刘大哥这瓦舍一用?”

“公子请。”

李穆然兴奋地爬上了瓦舍的高台,恨不能让所有路过的人都驻足围观,看客果然又多了几层,将御街彻底围得水泄不通。唐惜若只得闷闷地望着他。

“小公子听好了,上联是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

“果然好联!”李穆然脱口而道,“这下联便是风情画,画风情,画卷情尽无。”

刘嵩大惊:“好工整的下联,你如何这么轻易就对了出?”

“哈哈,实不相瞒,穆然恰与周大词人熟识,这猜灯谜本就是我们闲来无事的乐趣,此类对联我私下里请教过,严格来说,不能算作我自己的本事。”

“哎,小公子既然对了出,便是有缘人,我也决不食言,今日便由父老乡亲们作证,我刘某的小女儿就与你结下了姻缘。”

“刘大哥莫急,这样的对联,我还可以说出许多个,却无一不是周大词人的杰作。若真应了下来,穆然实属有愧。恰如,望江楼,楼望江,楼古江长流。听春阁,阁听春,阁旧春新至。”李穆然推辞道。

“倒也确实如此。”刘嵩想想便觉得罢了。

唐惜若暗道:他果然还是有些小聪明的。

李穆然意犹未尽地又对围观看客道:“既然今日兴趣大起,我也想出一题考考大家,也算是为周先生寻一位有缘人。”他说着就从袖内取出一把精美羽扇,那扇中《少年游》的字迹刚劲有力,“此乃周大词人的墨宝,能对出此联者,穆然不仅要将此扇赠之,周先生也愿亲自邀他一聚。”台下顿时兴奋声起,众人纷纷跃跃欲试。

“你的意思,可是与周邦彦在汴梁相聚?他不是早就离开了吗?”

低沉的声音穿过人群直达李穆然耳际。

李穆然一眼望见人群中,方才那眉清目秀、眼神迷离的公子,正疑惑质问。

“他近日又回到汴梁,刚巧今晚就与在下有约。”李穆然应道。

“既是如此,我倒要听听是何对联。”

“好,上联乃愁似鳏鱼知夜永。”

“鳏鱼,可是那从不肯闭目的鳏鱼?”

“正是。”

众人便又一阵交头接耳,半晌却无一人应答。李穆然耐心地等着,他不时偷瞄方才应过声的公子,倒想看他做何解释。

又踌躇了好一阵,支起这瓦舍的刘嵩眼见时间已耗去许久,便走上前劝道:“我看这一时仍不能有人对出,元宵节还要持续几日,何不将这上联作为我一则灯谜,若期间谁能对出,刘某再代他寻得这位穆然公子如何?”

“此建议甚好,元宵节之内,我便随时与刘大哥联络。”李穆然并无半点失望之意,他正要离开,便有一人喊道:“慢着,我以为是,懒同蝴蝶为春忙。”

李穆然认出又是那正气凛然的男子,这番他颇为笃定,便道:“敢问这位大哥贵姓?”

“免贵姓岳。小公子觉得这下联如何?”

看客们顾自思量一番,也禁不住纷纷颔首肯定。

李穆然便道:“岳大哥,您这联不仅对得好,还对得妙,实在是我与周先生所寻的有缘之人。”说着他便走上前欣喜地递过周邦彦亲笔题字的羽扇。

四下顿时响起一片艳羡之声,岳子昂倒也毫不客气地接过,对李穆然道:“那我今日可否拜访周大词人?”

“您且随我来。”

唐惜若默不作声地跟在李穆然身后,她当然知道周邦彦早已离开了汴梁,李穆然也定听说了当中因由,又如何说回就回,何来拜访一位本就不存在的人。李穆然执意这般招摇,想是另有所图,姑且静观其变。

“敢问岳大哥全名?”李穆然边走边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岳子昂是也。”

“您便是岳大哥!”这名字李穆然早就如雷贯耳,他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激动。岳子昂虽参军不久,却几番建立奇功,更因其洁身自律的品性令李潇赏识。李穆然早就从父亲口中听闻此人名讳。“我爹常夸岳大哥英明勇猛。”

“不敢当,令尊是……”

“李潇。”

“原来是李将军的公子,幸会幸会。”

三人穿过元宵夜欢闹的汴梁城,直往城西金明池的方向行去,路上游人渐少,偶有三三两两迎面而过。

冬刚尽的金明池本就不甚热闹,即便元宵夜也是依然,只在三月时节春意渐浓,才会见百姓结伴入池岸园林游玩。整座金明池,三面皆被高高的宫墙围绕,就只一方敞亮,他们三人行来的方向,刚能望见一汪水波之上,浮入天际的拱月仙桥。

李穆然、唐惜若与岳子昂便在这金明池畔驻了足。

“公子既已一路跟来,为何还要躲躲藏藏,周大词人也乐意多交一位朋友。”李穆然转身竟冲十丈外空无人烟的街道喊。

的确有隐藏在暗处的人影动了动,片刻之后,他便洒脱地踱步而出,于皎洁的月色中负手而立。

分明就是方才那面容清秀的公子。

“只可惜,他老人家今日不见客。”李穆然又道。

“小公子好言将我唤出,怎又矢口否认?”若非他音色低沉,眉眼处若隐若现的风情,真以为是哪位男装扮相的妩媚女子。

“恐怕你本就不愿在汴梁遇见周大词人吧,这腰间的湛卢宝剑使起来可好?”李穆然朗声问。

他不禁一愣,却又轻笑:“我可听不懂你是何意,这剑是好剑,可惜不是什么湛卢宝剑。既然周邦彦不肯现身,我何必与你在此周旋,元宵夜的社火本公子还未看够。”

“难道你真不好奇周大词人究竟是否离开了汴梁?”李穆然冲他的背影高喊。

那公子不由得停了步,回眸一望的目光得意又莫测:“我不在意。”刚将不予理会,又被在他身前的唐惜若阻住。

“不过一柄长剑而已,公子何妨让我们看看?”

他理也不理就继续前行。

“何必这般小气?”

少女掷出的水袖如沾染了霜露的水蛇纠缠而来,那水蛇的腰身盘旋而上他后退的脚踝,登时越缠越紧,他立刻拔出腰间佩剑划断那缠绵的锦缎,霎时间天地闪出几道寒气逼人的青光。

唐惜若反倒适时止了动作,那执剑之人却丝毫没了收手的意思,他突然调转了方向,直朝李穆然而去。他行进的速度太快,李穆然慌张地不断后退着。

须臾之间,那咄咄逼人的剑尖就被岳子昂起身而来的一掌推到了一旁。

他终于双脚着地,将剑入了鞘:“幻影拳。你是洪门的人。”

“岳子昂,承让了。”

李穆然兴奋地笑了,他果然没有猜错:“惜若,这就是周先生的湛卢宝剑。”

那人却嘲讽道:“既是周大词人的学生,还这般无礼。”

“你不过是个窃贼,我又何须跟你讲理。湛卢宝剑剑光青绿,不以剑伤人却以光制敌,那剑上的竹子浮雕独一无二清晰可见,你偷了剑,却连原本剑上的流苏都未换,早在猜灯谜前我就注意到了你,亏得你也是爱凑热闹之人,看得尽兴就忘了离开,我才有机会将你引至此地,你这般费尽心思地将宝剑偷梁换柱,是贪图宝剑的威力,还是关心周先生本人更甚啊?”

“哈哈,臭小子未免太能胡扯,我若真有心要见周邦彦,方才猜出灯谜的便不是你旁边那一莽夫了,本公子不过是慕了周邦彦的名而来,你凭何处处刁难?”

“怕是你根本就猜不出这灯谜,金人又怎会猜出我大宋的灯谜。”

“荒谬。”那人冷冷道。

“将湛卢宝剑偷换成黑龙江畔玄铁寒剑,想一石三鸟的计策尚未得逞,你岂会善罢甘休。”

“你有何证据,敢这般口出狂言!”

“想我岳子昂平日常与金贼交战,也略知他们武功路数。公子若想自证清白,很容易,不妨与我过几招验验虚实,若真是这李穆然故意污蔑,岳某一定替公子你讨还公道。”岳子昂说着就要袭来。

“慢着!”他喝道,“本公子才无意与你纠缠。就凭区区一道剑光也敢妄言本公子通金,简直荒唐。”

“当然不止。”李穆然小心从袖内取出一枚圆石,起初尚无动作,不消片刻,那宝剑竟开始自行抖动起来,白衣公子铁青着脸,无论如何费力紧握忽然躁动的剑柄,整个胳膊却也不听使唤地随之摇摆不止。

他刚稍稍松劲,掌心的长剑就直往李穆然手中飞去。“湛卢宝剑取自嵩山矿藏,用来造剑的矿石在何处只有我父亲李潇知晓,湛卢宝剑汇集天地之灵气,只与这嵩山磁石相引相吸。”

“原来是李潇的儿子,怪不得。”他恍然道,“我若是金人,岂会还留周邦彦活路。这柄剑本公子才用来顺手,岂可任你抢去,想必周邦彦今日也不会现身,我也懒得与这莽夫交手,日后本公子自当来取。”他拒不应承,脚尖点地,起身就往金明池西岸飞去,朗声冲尚在原地的两人道,“素闻宋军中出了个岳子昂,擅匹夫之勇,取金人头颅无数,今日所见,哼,不过尔尔。”他轻触脚下一汪池水,转瞬已隐于夜色浓郁处。

待那人走远,李穆然方拱手道:“多谢岳大哥出手相助。”

“无须多礼,”他扶住李穆然,“你我相识便是缘分,何况还是为了探听周大词人的消息。”

“实不相瞒,周先生早已出走汴梁。先前有人故意将一柄来自金国的玄铁剑与这湛卢宝剑相调换,几番威胁他出卖赠剑之人。我也未料到此人竟如此嚣张,敢在元宵夜招摇过市。”

“想来周邦彦是李将军至交好友,被贼人惦记不无可能。”岳子昂道。

“穆然,岳大哥。”唐惜若此时走来,“方才那人的内功有些奇怪,我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是吗?”岳子昂斟酌道,“近来这汴梁城里的确混入不少金贼,我看他八成可疑,往后你们可要小心些。”

“岳大哥提醒得是。”

“那我们还回御街赏烟花社火吗?”唐惜若接着问。

“当然回。”李穆然道,“岳大哥,我们一起吧。”

“也好,屠苏酒还未饮够,岂能尽兴!”岳子昂欣然同意。

入夜已深,汴梁城却被无处不在的花灯照耀得灿若白昼,流转的玉壶与四散的烟花绽放于迤逦的月华下,晕开了朦胧的光影,姑娘发髻上明丽的娥儿钗,摇晃的黄金缕伴着她们盈盈的笑语同羽扇纶巾的公子擦肩而去。

踏竹马、傀儡舞的杂耍占满了御街。人潮涌动,几番拥挤,转眼就将岳子昂与他们二人隔了开去。好在岳子昂为免走散,特意告诉李穆然若寻不得自己,就去云中酒肆等候。李穆然此时紧紧攥着唐惜若,生怕他们一不留意,也被这汹涌的人潮四下冲散。

唐惜若的双手被李穆然握出了汗,他一刻不肯松开。凤箫声从远及近,争先恐后的游人又往那笙箫深处去。

唐惜若一个趔趄,就被身后拥挤的看客推倒在地。身后的行人一个接一个垒上,唐惜若闭上眼绝望地念叨:“倒霉,倒霉啊。”怕是自己身上不知要叠多少罗汉。

可是半晌也无压迫之感,她小心睁开一只眼,却见双臂牢牢护住自己的李穆然面上憨甜的笑意。

他的面庞几乎快要贴上她的发髻,背后已垒起了十多人高的人墙。月光朦胧了李穆然的靥,也迷离了她的眼。

不知过了多久,跌倒的他们才逐一起身,李穆然扶起她,拂去满额细汗,长舒了口气。

远方鳌山上的香灯绽放出了璀璨的光芒,盘旋的巨龙灯仿佛冲天而起。灯火辉煌中少年开怀的靥宛如华美的烟花,璀璨在唐惜若微湿的眉眼。

而李穆然垂首的瞬间,竟觉少女如水般清润的容颜,仿佛流淌过了整个世界。

“惜若,送你。”李穆然趁着人群稍有疏散,便将雪柳钗递入唐惜若掌心,又悄声道,“先随我来。”

他引着她穿过御街,直往人烟稀少的街道尽头走去,直到临街一排郁葱的杨树,红漆青瓦的府邸便赫然展现,孤零零的院落仿佛是凭空修葺的园林。

“这是李府。”李穆然推开李府大门,便见山水花鸟花灯铺满了平坦而空旷的院落。唐惜若在院内驻了足,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满地纷繁的花灯,李穆然却走上前,不由分说就将它们一一吹灭。

“你这是作何?”唐惜若道。

只是暗夜袭来,李穆然在这漆黑中没了声响。

“穆然?”唐惜若便在原地轻唤。

清灵的笛声此时悠扬而起,四下的漆黑中忽就泛起了无数微光,仿佛置身于万点繁星的天幕里,李穆然手执那流转的香灯神采奕奕地走近,他晶莹的眼眸在香灯婉约的流转中时隐时现,或明或灭。

御街的烟火恰在此时冲天盛放,银花火树,映照着四目相对的两人。唐惜若只觉自己身体里总也挥之不去的空寂就这般被少年满眼的暖意充盈。

“喜欢吗?”李穆然轻问,“这才是我准备的谢礼。”他将手中的走马灯递至唐惜若怀里,她分不清鼻间这淡雅的清甜是来自杨树叶,还是李穆然周身那令她迷醉的气息。

唐惜若的呼吸愈发急促,心扑通蹦跳不止,若不是忽闪的烛光作掩,她是无法再强装镇定了。

“只要点上烛,这走马灯便会自行流转,”李穆然凑近她道,“怎么样,这景致很美吧。”

只是他刚一抬眼,眼前的少女竟已转身冲向了院落中虚掩的大门。

李穆然茫然高唤,却如何也唤她不住,只隐约望见她慌张的背影,蓦地,心间竟惹起了一抹挠人的滋味。

唐惜若失魂落魄地奔回了轻烟楼,一个人站在大堂的门内忐忑不安,仿佛魂魄里方才闯入了不速之客,自己竟贪恋他的到来,想要送离,竟又不舍。

“你还知回来,”崔念奴厉声传至,她似乎正要外出,便道,“门主已在梁园等候,你这般模样,可是要找罚。”

“哦,多谢姑娘提醒。”唐惜若回神忙道。

“瞧你这狼狈样儿,定是又做了坏事,看我……师师姑娘。”

还想再训她,李师师刚巧从楼上走来,崔念奴便收了声。师师见唐惜若身着男装,便柔声叮嘱起来:“惜若,你怎这身打扮?莫忘了回屋换了衣裳随我们去梁园见门主。我与念奴先行一步,你尽快跟来。”

“惜若随后就去。”唐惜若应道。

绕过御街,便见梁园。偌大的园林内满是亭台楼阁,每每霁雪初消、春意未胜的时候,随处皆可引来文人们的画意诗情。

亭下吹箫的公子正背对着青石板的小路,那丝绸长衫在皎洁的月色中竟似泛起了白玉般的微光。

“门主。”李师师轻唤。

那人转身,双眸深邃,神情安稳,虽说面庞清朗,似刚及弱冠,却又难掩高深莫测的老成之态。

“就你二人,唐惜若呢?”

“惜若随后便至。”

“无妨。我今日是要告诉你们轻烟楼的下一个任务。”他起手便递来一方布帕。

李师师小心接过,转念却言:“您可还记得您答应过师师,这会是我在漠北唐门最后一个任务?”

那公子浅笑:“你还是想离开。可你若走了,轻烟楼岂非要变得门可罗雀,你真又能走得潇洒?”

“心已不在红尘中,强留何用?何况念奴亦可替代师师。”

在旁的崔念奴听闻,目光中登时晶莹闪烁。

他却半晌无言。

“惜若来迟,请门主恕罪。”沉默中,唐惜若气喘吁吁地跑入了亭内,此时的她已盘了云髻,穿了襦裙,满是少女的清新之态,当即躬身歉疚道。

“起来吧。”那公子微微俯身,双手抚摸过唐惜若此刻湿热的面颊,“师师,你若真要走,何不等她长大再离开。”唐惜若亦任由他摩挲,心内却头一遭晃过些许的挣扎。“若再过几年,惜若定不输师师的姿色,到时轻烟楼自是依旧繁华。”

崔念奴自是强行忍住,才没不屑地哼出声来。

“承蒙门主夸奖,我又怎比得了师师姑娘。”唐惜若急忙恭谦道。

“我料定的事,又岂会有错。”他沉声道。

她便也不再吱声,若道轻烟楼里的宾客她谁都可以反驳得罪,唯独不可触犯的,便是眼前这华贵的公子。

只因连这轻烟楼都是靠他重金建造,更枉论他在江湖中的地位有多骇人听闻。这世间所有的武林秘籍,唐惜若以为,怕是皆有一本被他藏在自己的书阁内。

而他亲手栽培的李师师,若非以那烟花之地作为遮掩,以她的武功,绝不在武林十人之外。

至于烟柳亭内的他究竟有多厉害,想也可怖。

“今日就是这些,另有些话,我要单独同惜若讲。”

“是,我这便与念奴先行退下。”李师师应道,转身就出了烟柳亭,一旁的崔念奴无可奈何地跟随在侧,边走边不甘地回首偷望。

他见她们已然无踪,才一把搂起唐惜若,放在自己膝间,柔声问:“告诉我,近日琴艺进展如何?”

唐惜若被他拥着,脑海里竟全是李穆然热切的身影,她强压满腔震惊,面上竟仍似天真欢喜地对他道:“门主您教导的事,惜若怎能忘,当然是严加练习,艺日精进。”

“还是你懂事,”他凑近她耳畔吹起了气,“我手中这支箫,你暂且收着,我命你练就的水龙三吟,毕竟是以箫音犹胜。而那《神农本草经》,你可有收获?”

“书中的琉璃丹已被惜若制出,能解百毒,药效惊人。”

他略微兴奋道:“做得好。既已有了救人的,莫忘还有那害人的。”

“我正在尝试。”

他又将她拥得更紧:“既然李师师不愿再久待轻烟楼,你就要为代替她而做准备。只是若有一天你真的坐到她如今的位置,可千万别以为自己羽翼丰满,就可恣意妄为了,李师师不会这么轻易离开的。”

“惜若明白。”

一缕忧丝划过心口,她当然明白,门主心思深沉,即便而今待自己特别,却也绝非意味着自己能倚仗他此时的特别而高枕无忧。

她何尝不得小心翼翼地维持这份不可多得的青睐,来保全如今在轻烟楼的性命荣华。

他既捧得了她们三人,又如何不可毁了她们。

元宵节共持续三日,三日的欢闹之后汴梁又归了平静。自元宵夜在李府分别之后,李穆然便与唐惜若许多日未见,今日路过轻烟楼,她恰巧正在楼后的小巷徘徊,李穆然便走上前道:“惜若,怎没见你来找我?御街上的白磐楼正庆祝开张一年,据说味道不错。今日我请客,我们尝尝去。”

“白磐楼?”唐惜若还在想自己似乎是未至过,便被李穆然一把拽了走。

“我,我还有别的事呢。”

“吃完再说。”

白磐楼外果然人头攒动,鞭炮声震耳欲聋,李穆然与她好不容易才挤进去。他顺手将这些天来一直随身携带的湛卢宝剑搁置桌边,喊道,“小二,先上几盘店里的招牌菜。”

“好嘞。”

那小二人倒是热情,不多会儿,桌上便摆了金黄的骨酥鱼,清炒的豆芽,朴实的炊饼及两碗热腾腾的粟米粥。

“二位客官慢用,有何吩咐尽管唤我。”

“好的。”

那小二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快尝尝看。”李穆然道。

“嗯,色泽还算鲜亮。”唐惜若倒是不急,望着几盘菜轻言,夹一筷鱼肉入口,刚要啧啧称道,又不由得皱起眉来。

“怎么了?”

“这骨酥鱼的酱料的确入了味,可鱼肉本身不够鲜美,乍一尝还不错,但不经细品。”她又尝了豆芽,“明明该清炒,竟有些过油了。”

“我觉得还不错啊。”李穆然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差强人意,差强人意。”许是她自己习惯了轻烟楼里精致考究的吃食,如今在这鱼龙混杂、又接地气的白磐楼中,未免难忍粗糙。

“倒是这粟米粥不错,香甜可口,火候也正好。”她还是夸道。

“小二!快上五笼蒸糕,我们赶时间。”

店里这时走入一众风尘仆仆的男子,更有数位虬须遮面的壮汉随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们越过李穆然,直往更宽旷的桌前坐定。

店里的伙计显然常招待他们,片刻后便上齐了酒菜。小二搭话道:“龙威镖局生意兴旺啊,杨兄弟近日可真忙碌。”

只听那姓杨的男子道:“朝廷的人不知为何争先恐后地将财物运往江南,今年生意的确有些出奇的火红。”

“那可不是好事。”

白磐楼的嘈杂不多会儿便又将他们的欢谈淹没,李穆然回身见唐惜若意兴阑珊,便也放下碗筷:“这白磐楼的确招待的都是些江湖上的人物,与轻烟楼自不能比,来日我定再找个好些的酒楼请惜若。小二,结账!”

“客官,三十文钱。”

李穆然从腰间取出铜钱,正要起身离开,手边却摸不见了那柄湛卢宝剑。他即刻面色一沉。

“客官,您可是失了何物?”小二关切道。

“我的剑。”李穆然应着,待他起身与他相望,才觉此时招呼他的小二已换了人,他不由得四下环顾,竟怎也望不见了方才招呼他的小二的踪影,不由得暗道糟糕。

唐惜若随意移开桌上的茶杯,竟见杯下压着一张字条:“剑已取走,后会无期。”

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李穆然立刻冲出了白磐楼,可御街上已满是步履匆匆的行人,个个面目陌生,哪里还能捕捉到方才那人的蛛丝马迹。本该焦急难耐的他竟又突然大笑起来。

“你还笑!”唐惜若嗔他,转念又言,“莫非他偷的不是湛卢宝剑?”

“哈哈,那是当然,他偷去的不过是我故意用来掩人耳目的普通长剑而已。元宵节那晚惜若你无故离开,我则回到约定的云中酒肆等岳大哥再聚,我们两人相谈甚欢,当即结为至交。岳大哥武功高强,且师出洪门。那时我便想,反正这剑在我身上未必安全,何不留给他用,此时岳大哥肯定早就出了汴梁城,回了军营,那窃贼若是反应过来,要再追也追不上了。”

“这倒是好主意,我看那岳子昂也不似一般人物,周大词人的剑赠他,想来也是赠得其所。”

“那可不,岳大哥在军中屡立战功,可是深得我爹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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