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曲籁音以廊桥为中心荡漾开来。
陈长柏心中有愧,对是否踏上廊桥犹豫不决,可回家就这么一条路,不走廊桥难道还得从苦海河游过去不成?
陈长柏毫无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趟过这座连通小镇南北的廊桥,他当下的表情比起五更送货时,还要一万个不情愿。
陈长柏默默地低着头,尽量不去看心神一俱的肖瞎子,生怕他提起那二十枚铜板的事情来,那可就真的丢尽了老陈家的脸了。
不过陈长柏一直在安慰自己,那拉胡琴的是个双目无光的瞎子,即便他知道那二十枚铜板被人捡了去,也不一定就认得出是自个干的,而自己是等他离开后再将那些铜板收入囊中的,于情于理也不算偷蒙拐骗啊,所谓地上捡到宝问天问地要不着。
陈长柏给自己摊出了一大堆歪理,以此壮着胆子趟过廊桥,可老伙计却偏偏要拆他的台子,四只蹄子哒哒哒地猛踏。
陈长柏回头瞪了它一眼,谁知老伙计愈发变本加厉,像是在回报陈长柏丢下它投水逃窜的仇,驴蹄噼里啪啦地踏响,挤出上下两口大牙歪嘴咧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陈长柏挽起袖子露出一只拳头,在老伙计的跟前晃悠了几下,似乎是在告诉它你别得意,等回到豆腐铺子再收拾你,可老伙计不吃这套,丝毫没有收敛。
陈长柏没有法子,只好加快了步子,想着快些趟过廊桥便万事大吉,不愿再逗留片刻。
名叫肖瞎子的伶人,由始至终都在拉着那把老旧的胡琴,对渡过廊桥的一人一驴不闻不问。
陈长柏稍稍放宽了心,更加肯定心中的想法,于是昂首挺胸大步迈出。
偏偏在这时胡琴声戛然而止,肖瞎子竟然抬起头望向陈长柏,但眼眸之中却寻不到焦点。
陈长柏心头一跳,千不该万不该这么张扬,这下好了被逮了个正着。
陈长柏慌慌张张的样子,与儿时被大黄狗追着满街跑如出一辙,不过幸好肖瞎子双目无光,看不见他这副窘态。
满头霜雪的肖瞎子稍作酝酿,双眸始终不见落处,他缓缓开口用沙哑的声线说道:“小伙子,可不可以帮老夫一个忙?”
陈长柏有些讶然:“何事?”
肖瞎子平静地说道:“不必惊慌,只是一件小事罢了。”
随后肖瞎子指向苦海河面的依依青莲,问道:“老夫想知道这苦海河的青莲开了没有?”
陈长柏愣了一下,踱步来到勾阑旁边,望了眼双目无光的肖瞎子,又看了眼苦海河,如实答道:“开了十之八九。”
肖瞎子哦了一声,有些惊讶地站了起来,但由于眼疾的缘故,竟把廊桥的一根朱漆柱子当作了陈长柏,与柱子对面而立,又问道:“可见其中有一株与众不同的金莲?”
陈长柏仿佛听见了这天底下最荒唐的事,嘴巴张开几乎能塞进一只拳头。
他倚着廊桥勾阑,目光再次扫过河面的青莲,又看了看肖瞎子的脸,发现他脸上平静得如同一口古井,不像是在开玩笑,心想倘若这河中真开有金莲,早就被人采撷干净了,还轮得到你一个患有眼疾的外乡人捡便宜?
陈长柏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肖瞎子不仅眼瞎还缺心眼,难怪没有发现那二十枚铜板,原来一切都是有因由的。
陈长柏收敛起讶异的神色,又轻轻伸出手在肖瞎子的眼前晃了几下,见他丝毫没有反应便答道:“不见。”
肖瞎子道了声谢后又坐回到廊桥边,重新拉起胡琴,幽幽琴声似明月照山岗,又似清风拂山林。
陈长柏觉得这个肖瞎子太过古怪,不愿再在廊桥继续逗留,牵着老伙计快步离去。
回到苏生巷子,豆腐铺子早已收摊打烊,门口挂着的两只昏黄灯笼随风摇曳,光影绰綽,照亮了门前的丈余地,让这条远离喧嚣的巷子显得格外寂寥。
陈长柏熟门熟路地将老伙计领回槽子,没有去追究它在廊桥拆台的恶劣行径,添置料草和凉水后便关上了木槽的门,从两只木桶里头取出两大捆紫竹堆放在木槽的旁边,方便陈震明日熬制卤水所用,又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坛对他而言“价值不菲”的秋水桃花烧。
不知何故,陈长柏回想起今日在黑风岭上的遭遇,忽然有些余波后怕,就像滚滚闪电过后,许久才突然炸响开来的一记天雷。
幸亏这坛桃花烧完好无损,要不然陈长柏得心疼死。
陈长柏蹑手蹑脚地来到豆腐铺子门前,耳朵贴在门上悄悄打听着里头的动静,平日陈长柏捅了娄子,陈震总会在家里头守株待兔大刑伺候,嘴里头骂骂咧咧个不停,每当这时陈长柏便会爬上屋子旁的老槐树,翻二楼的木窗回房,避开怒不可遏的陈震。
有一回陈震蹲了陈长柏整整一夜,愣是不见陈长柏的人影,后来才知道陈长柏翻二楼的木窗回家,早就在房间里头呼呼大睡了。
陈长柏还记得那一顿“黄鳝干”突然入梦来,让他的屁股肿得三四天都坐不下椅子,害他在学塾里头被笑掉了大牙。
陈长柏屏神凝息,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安静得好似一滩死水,这让陈长柏好奇不已,于是陈长柏轻轻推开木门,鬼鬼祟祟地摸入屋子。
厅室内摆放着一张前不久新添置的八仙桌,一盏油灯静静地燃烧,约莫是灯油快要到底了,显得昏昏沉沉。
八仙桌上横七竖八地放着空酒坛,烟灰洒了一桌。
屋内一片狼藉,唯独不见陈震那家伙的人影,陈长柏捧着桃花烧走近桌子,脚底下却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陈长柏使劲地用脚尖转了转,软软绵绵。
低头一看,满身酒气的陈震一滩烂泥似地躺在地上,呈一大字形,而陈长柏的脚尖正踩在他的裤裆正中。
陈长柏急忙缩回脚,将“山迢路远”带回来的桃花烧搁在桌面上,伸手凑近陈震的鼻子,探查了片刻后尚有鼻息,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长柏看着屋内的乱象,插腰摇头叹息了一声,重新给灯盏添上灯油,逐一收拾好屋子内的乱象,最后望着酩酊大醉的陈震发起了愁,特别是那躺着仍如丘陵凸起的肚腩。
虽然在某些方面陈长柏很是看不上他的这位亲爹,可遥想起儿时印象中的陈震,那是真真正正的风流倜傥,即便是前些年陈震的身材也还不至于这般臃肿,可自从他没完没了地开起酗酒后,便走上了发福这条不归路,一去不复返。
陈长柏的身板还算结实,但想单靠一己之力挪动陈震这座“大山”,还真不是一件易事,总不能让这家伙在这躺一晚上吧?要是有个小病小痛,豆腐铺子的生意谁来照看?
论起制作豆腐这门手艺,里头的讲究多得很,陈震既然能将陈记豆腐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自然是有他的本事门道,起码在这事上边,陈长柏自认不如陈震。
陈长柏无奈地摇了摇头,双手从背后挽住陈震的双肩,像个七八岁的孩童拖着一只盛满大米的麻袋,用尽全力地往后拖。
陈长柏想要把陈震拖上二楼阁子的房间,可好不容易把陈震拖上了狭窄的木梯,眼见就要登上二楼,谁知脚下一滑踉跄了几步。
陈震就像断崖边上的落石,咚隆咚隆地滚下了木梯,摔了一个底朝天,可陈震醉得昏死,哪里知道痛痒,依然呼呼大睡。
陈长柏看见陈震的后脑勺渗出血来,顿时慌了神,匆匆跑下楼梯,再次去探查陈震的鼻息,幸亏一切正常。
最后陈长柏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陈震拖回房中。
在安置好陈震以后,陈长柏又将厅室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几乎一尘不染,只不过屋子里头仍残余有浓郁酒香,难以肃清。
陈长柏虽是五大三粗的性子,却偏偏在这一块精致得像个娘们,就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反正眼里头就是容不下一颗尘埃。
陈震对此倒是有一个说法,他说陈长柏浑身臭毛病,幸好这一点随他娘。
忙活完手头上的功夫,陈长柏一屁股坐在木凳上,刚要拿起空杯倒上一杯茶水解渴,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眼中尽是自责和内疚。
他木讷起身来到一楼的偏卧外,推开房门后里面不见有卧铺,却供着一座神主牌和一只余烟袅袅的香炉。
香炉上插着两根燃尽的香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