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结实沉着脸，缓步踏出了门廊，也不正眼去看偏厅里坐着的人，寒声说道：“不知是哪位大人非要亲见程某一面？这么大的架子，难道不知道一处事务繁忙？”
吴达见着以往的同僚，总有几分照看之意，眼珠子一飞，使了个眼色。程结实其实早就知道来的是谁，此时只是做戏罢了，假意被吴达提醒，狐疑着回头去看身后，便看见了那位年轻人。
“您是？”程结实皱着眉头，走近了一步，忽然间大惊失色，唰唰两声，干净利落地单膝跪了下来，“下官程结实，参见特司大人！”
杨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根本没有一丝配合他演戏的兴趣。
程结实一脸余惊未消，喜悦说道：“大人您怎么来一处也不说一声，让您在外面枯等着，这叫下官如何是好？”
杨玄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程结实看着这丝笑意，心却开始凉了起来，谁都知道，这位小杨大人每次笑得最甜的时候，只怕也就是他心里最恼火的时候，于是他的声音也不自禁地低落了下来：“这个？”大人，那个？”下官。”
杨玄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着他。
程结实深黑的脸上，无由出现一抹惊悔，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重新跪了下去。
一处的偏厅里，气氛十分压抑。
杨玄也不想再看他出丑，毕竟程结实是一处的主簿，在刘协自杀之后，一处的事务基本上都是由他在主理。他皱了皱眉头，说道：“偏厅太脏，不适合待客。”
程结实一愣。心里马上高兴了起来，对身旁的那个前儿怒斥道：“快让人来打扫！”
“案卷就这么搁在厅里，不合条例。”杨玄微笑着。
程结实一蹦老高，高声喊着后面的那些一处吏员们出来，开始将那些蒙着灰尘的案卷归纳到后方的暗室中。这些吏员都在偷懒，恹恹无力地走了出来，却看见程结实大人正老老实实地站在一位年轻人身边。众人不识得杨玄，却都是搞情报侦查工作的出身，脑子转得极快，马上猜到了这位年轻人的身份，唬了一跳，赶紧各自忙了起来。
不一时功夫，偏厅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案卷被归得清清楚楚，看来督政院一处，仍然还是保留了他们本来就应有的快速反应能力。
“给你半个时辰，除了今日在各部各司各府里有院务的人，除了那些身份不能泄露的人，我要见到一处所有的职员。”
杨玄一掀身前长衫下摆，便在椅子坐了下来。伸出手去，程结实讨好地将茶碗递到他的手上，有些垂头丧气说道：“我这就去。”他知道这位小爷实在是不好唬弄，而且自己的前程全在对方手上，只好认真做事。希望能减少一些对方对自己的厌恶感。
“你不要亲自去，这么点儿小事。”杨玄收回手，喝了口茶。发现已经冷了，不由咧了一下嘴。程结实赶紧伸手准备去换，杨玄盯了他一眼，将茶碗放在身边干净无比的桌子上，说道：“你跟我进来，有些事情和你说。”
程结实赶紧安排手下去将那些成日在外面打混的一处职员全喊回来，自己却是赶紧跟着杨特司去了后院，看着杨玄迈步进了自己刚出来的那个房间，心里又是一阵紧张。
杨玄皱着眉头。看着门槛下的那粒翡翠麻将子儿，说道：“果然是督政院里权力最大的衙门，居然麻将都是翡翠做的。”
程结实汗流浃背解释道：“是假翡翠，这个不敢欺瞒大人，这是大前年国商新制成的货色，像翡翠却又摔不碎，当年给八大处一处分了一副，一处的这副一直摆在衙门里，没有人敢私拿回家，平时？”没什么院务，所以偶尔会玩一下？”卑职惭愧，请大人重重惩处。”
杨玄摇了摇头、说道：“那个呆会儿再说，我只是有些失望，堂堂督政院一处，隐匿痕迹的功夫却是做的如此不到家，先前你们就是在这里打的麻将？既然都收了，怎么门槛下还有这么一颗？”
程结实抹了抹额角的汗，知道这是先前自己用来砸自家侄子的那颗麻将子儿，那些没长眼的下属收拾屋子的时候，一定是将这颗遗忘了。
杨玄坐了下来，看着他说道：“你说说你这官是怎么当的？院务荒驰也罢了，没事儿打打麻将也不是大罪？”
程结实心头微动，心想原来这些都不是大罪，正自心安之时，忽听得啪的一声巨响！他吓得不浅，畏畏缩缩地看着杨特司。
杨玄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以他如今的霸道功力，就算将这木桌子拍成粉碎也是易事，但这次只是发出极大的声音？”寒声怒斥道：“先前看着那筐鱼，才知道你们竟然敢收各部的好处，你还要不要命了？如果让院里知道了，只怕内务处第一个剐了你。”
程结实赶紧跪在他的面前，却是半天嗫嚅着，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心想一筐鱼也不是什么大事。
杨玄寒声骂道：“是不是觉得一筐鱼并不算什么？但你要知道院子里的铁规矩，尤其这一处监察京中百官，你与那些朝臣们玩哥俩儿好，将来还监察个屁？”
杨玄一向是个看似温柔的人，便温柔之人偶尔发怒，话语里的淡淡寒意压迫感十足，让程结实心头大惧。
杨玄着着面前跪着的这位官员，心里其实难免有些失望与意外，不止是对自己即将接手的一处，也是单单针对面前这个人。
“起来吧。”
其实依照院内条例，上下级之间完全不用这般森严，只是程结实知道此时的态度一定要摆得端正些。而且他与杨玄毕竟是有些渊源。听到杨玄发了话，他才敢直起身来。
杨玄看着他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唇如薄铁，面色深黑，不由皱了皱眉，说道：“整个京都，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
程结实心头一黯。去年调查三牛胡同的时候，曾经很冒昧地前往杨府问话，当时杨家还不及如今的火热，但是面前这位年轻的大人亮明了身份，自己知道了他就是院中传说的特司，这本来是一次极难得的机遇，自己本来以为会少奋斗许多年。但没有想到最后却是便宜了王九日的那个半小老头儿。
“这一年里，你也帮了我一些事情。”杨玄眯着眼睛说道：“按理讲，你应该多走走我的门路，但你没有，这我很高兴，以为你是位笃诚之人，只是没想到一年的时间里，你竟然变了这么多，从当初那个拍上司马屁都有些别扭的老实人，变成了如今只知道浑噩度日，学会了变脸的老油条官僚，我很失望。”
我很失望这四个字。让程结实对自己更加失望？”他知道，虽然自己不如王九日与特司那般亲热，也没有指望能够单独负责一大片行路。但是这一年的时间里，自己从当初的七品佥事被提成了从五品的主薄，用屁股想，也是面前这位杨特司大人的面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再作辩解，只是沉声道：“请大人看下官以后表现。”
杨玄注意到他将卑职赖成了下官，腰杆也挺得直了些，眼中流露出微微赞赏之意，说道：“这样就好。不是所有人都有捧哏的天赋，别老念记着王九日的做派。你做回当初那个一心查案的自己，本官自然不会误了你的前程。”
风雨之后又是晴，晴后又是风雨，程结实看着面前的特司大人，心想这位爷的心思真的像是京都刚过去的夏天，只听着杨玄沉声问道：“说说，这一处怎么烂成这样了？院里其他几处我也去过，简直不能比，别处的院吏无不谨慎自危，兢兢业业，别说打麻将了，就连出个恭都是紧跑慢赶，还得行路无风？”看看你这儿！跟菜市场有什么区别？”
程结实此时早已豁了出去，要做回自身，要抱紧小杨大人的粗腿，也不避讳什么，直接说道：“特司大人，一处之所以变成这样，属下自然难辞其咎，只是这一年多来，一直没有个正牌大人管理，下面的人也不服我，所以自然就散漫了起来。”
杨玄对这件事情很清楚。当初的一处头目刘协暗中投靠凤阳方面，将冷秋雨的情报透了出去，直接导致了冷秋雨在北方被捕，后来院中自查，刘协事败，就在密室里的院务联席会议上自杀身亡，这是督政院建院以来很耸动的一件事情。自那天起，一处便一直没有头目，一方面是马三宝想等冷秋雨回国，二来，自然是因为这个位置确实很敏感，暗中监察京中百官，这种权力如果用起来，可以获得太多的利益，当时院中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所以一直拖着了。
“就算没有大人管理，但条例与各处细文一直都在，为什么没有做事？难道院中一直没有训斥你们？”他有些疑惑问道。
程结实其实也有些不解，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大人说条例俱在？”但是要一处做事，总要院中发文才行啊，没有头目说话，我们这些普通官员，总不好自己寻个名目，就去各侍郎学士府上蹲点去。”
杨玄一怔，怒道：“二处难道这一年都没有送情报过来？”
“送倒是送了。”程结实看了他一眼，“可是依照赵律，三品以上的官员，我们没有资格自行调查，总要请旨，至少也要院长下个手批。”
杨玄无奈何道：“三品以上你们暂时不能动，三品以下呢？”
程结实应道：“大人，不敢瞒您，其实一直以来，一处虽然名义上是院里最要害的一个部门。但实际上却一直都是最无能的一个部门，原因也很简单？”二处三处都只是和情报、毒药、武器这些死物打交道。五处六处司责保卫，七处只和犯人打交道，八处只和书籍打交道。八大处里，只有一处与四处是与人打交道的部门，而四处的精力主要在国外和各郡路之中，那些下面的官员。哪里敢和四处的人较劲儿？随便觅个由头，也就将那些县令撒了，谁敢二话？”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不自禁地带了一丝自嘲：“也就是咱们一处，深在京都之中，看似风光，实际上打交道的对象都是朝中大臣。京中士官，论身份他们比咱们尊贵，论地位，更不用提？”京官们看在钦命大赵朝督政院一处的牌子上，对咱们示好那是自然，六部有好处，都不会忘了咱们一份。但真要较起劲来？”他们也不会怕咱们。”
杨玄心想这不对啊！前世哪里听过这么窝囊的锦衣卫？”三品以下，你有立案权，独立调查权，他们怕你才会讨好你，怎么还敢和你较劲？”
程结实自嘲说道：“大人。那些官员可能是三品以下，但他的老师呢？这些官员们早就织就一张大网，遍布京中。有的案子，就算咱们查出证据来了，也不好往上报。”
杨玄眯着眼睛，问道：“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