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都地区人民代表会议的决议里也明确指出:各级人民解放委员会和各宗政府有责任保护支援解放军的藏族同胞的生命安全和人身自由,任何人不得加以迫害。您虽然没有去参加那次会议,但您曾多次表示拥护会议做出的各项决议,并要坚决贯彻执行,您难道就忘了吗?"
旺扎理屈词穷,瘫软地倒在坐垫上,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喃喃地说:
"请你们不要着急,我……我让人查一查,要是吉村真的在这里,我一定放出来,叫他去协助你们造船。"
边巴坚持说:
"不,现在就要把人放出来。"
旺扎不敢让他们到土牢去,不肯交出钥匙;郭志诚和边巴又担心他们走后,旺扎会立即下毒手,杀人灭迹,坚持一定要马上把人放出来。双方争执很久,斗争激烈。一方据理力争,一方百般抵赖。最后旺扎见他们掌握了真凭实据,态度强硬,一步不让,没有办法,只得让一个管家拿着钥匙,领他们去,并一再声称,这段时间他一直忙于"支援"解放军,昨天下午还在同协绕活佛商谈,下面的人搞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这个名为宗政府的监狱,实际上是旺扎家私设的牢房,在他家的北边,相距只有几十步远,里面关的大部分是他的家奴和贫苦农奴。那个小管家拿着一把大钥匙,战战兢兢地打开牢门,一股阴风迎面扑来,还带着血腥味。牢房里阴森森的,漆黑一片,郭志诚扭亮手电,中间是一个过道,两面有两排房子,过道里满是臭水和粪便,还带有血污。小管家把最里面的一间房子打开,房子低矮而狭窄,四周是厚厚的土墙,东面只有一丝微弱的阳光,但它并不能使这阴暗的牢房明亮,即使在大白天,也得点灯。郭志诚用手电筒横扫了一下,从黑暗的角落里突然发出一个粗犷沉闷的声音:"谁?"他俩一下子就听出是吉村,同时高兴地回答:"吉村,是我们。"吉村也听出是郭志诚和边巴。激动得声音有点儿沙哑:"郭站长、边巴,我在这里。"他猛地站起来,可是"啊哟"一声,又沉重地倒了下去。原来他被关在一个大型木枷里,这种大木枷藏语叫"佟刑"。农奴主为了防止"犯人"逃跑,关在铁桶一样的牢房里还不放心,把合抱粗的树干锯成两半,中间挖几个碗口大的洞,把"犯人"的一只脚放在洞里,然后把两块木板合上,再用铁链锁住,使犯人站不能站、坐不能坐,成天只能躺着,连翻个身也不行,喝水、吃饭、拉屎、撒尿都在一个地方,不能移动。一个"佟刑"里可以关好几个人。在旧西藏,多少无辜的贫苦农奴,被农奴主抓去,关进牢房,套上这种千斤重的大木枷,在阴森恐怖、潮湿污秽的牢房中,度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以致受尽折磨,含冤而死,结束悲惨的一生,被拖出去喂狗时,才能摆脱这沉重的枷锁。
旺扎把吉村当成"要犯",这间牢房里只关了他一个。郭志诚看见吉村的藏袍被撕成碎片,遍体伤痕,血肉模糊,又心痛,又气愤,扑过去,抱住他,亲切地说:
"吉村,你受苦了。"
吉村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亲人,就像被激流冲走、快要奄奄一息的时候,突然遇到一只救生船,他紧紧抱住郭志诚,含着泪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郭志诚命令小管家把"佟刑"打开。小管家慌忙掏出另一把钥匙,抖抖索索地打开大铁锁,用力掀开"佟刑"的上层,但他没有能抬起来,反而把吉村的脚挤住了。吉村"哎唷"一声,郭志诚赶紧推开小管家,和边巴一起把上半截取掉。郭志诚怒不可遏:
"你们好狠心啊!两个人都很难抬动半截,却把它套在一个人身上。"
小管家吐着舌头,害怕地说:
"本布拉,请不要生气,不是我干的,是他们……他们。"
郭志诚和边巴搀扶着吉村走出牢房,在过道里听见有人痛苦地呻吟。他们停住脚,怀着深切同情的感情,回过头去看。站在阴暗的牢房里,听着痛苦的呻吟,看着沉重的枷锁,面对着备受苦难的农奴兄弟,郭志诚满怀义愤地说:
"这难道就是西藏的统治者和一些外国反动派津津乐道的'仁慈'和'人道',是他们称赞不已的'雪山王国''最美妙、最神圣'的制度吗?!"
边巴激愤地说:"这'神圣美妙'的制度,快把我们藏族人民推到灭亡的境地了。"
他们刚走出牢房,李刚、田大勇、小周、邓珠、小次登和乡亲们、战士们就都迎了上去,大家热情地向吉村问好,关切地询问他的伤势。看着这一张张亲切的面孔,听着这一声声感人肺腑的话语,吉村心里无比激动,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仅仅过了一夜,就好像经历了两个世界。
邓珠大伯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吉村满是血污的脸,他那稀疏而花白的胡子,因心情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心疼地说:
"看把你打成什么样了!孩子,快回去休息吧!阿妈在家也等得着急了。"
吉村怀着感激的心情,看着像慈父一样关心自己的邓珠大伯,又看看大家,然后用洪亮的声音说:
"不!我不能休息。我要带着金珠玛米去找船,把宗本藏起来的船全部找出来,帮助大军过江。"他那带血的嘴角上露出一丝笑容,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射出一道从未有过的光芒。
"对!大家都去帮助金珠玛米找船、造船,帮助大军过江!"人群中发出一阵山洪暴发般的巨大声音,在扎青宗的上空,在怒江两岸,久久地回荡……
一直在窗户口偷看的旺扎,听见这声音,感到心惊肉颤,他怀着恐惧而阴暗的心理,赶紧把两扇窗户关上。
这时,噶朵悄悄地从密室里走出来,用挑动的口气说:
"这一下您尝到共产党的厉害了吧?"
旺扎咬牙切齿地说:
"这事不能算完。"
噶朵说:
"祖先告诉我们,上面的石头压不住,下面的石头就会蹦出来。不严惩敢于违抗宗本老爷命令的吉村,不但破坏了我们拖住汉兵的全盘计划,也难于治服众多的百姓。"
旺扎悄悄地打开一扇窗户,看着渐渐远去的人群,赌咒似的说:
"我一定要除掉吉村,决不能让汉人找到我们藏的船。"
"吉村现在和汉人在一起,你怎么除掉他?"
旺扎靠在窗台上,紧咬嘴唇,没有说话。
噶朵指着兵站的楼房,说:
"趁大军未到,干脆把他们干掉。"他见旺扎犹豫不决,又进一步说:
"我把我的人马全带下来,再让藏军配合我们一起行动,干掉他们是有绝对把握的。"噶朵早就在盘算一个一箭双雕的计谋:借助旺扎的势力吃掉兵站的人。这样既破坏了渡江的准备工作,拖住了解放军,又让旺扎同解放军公开对抗,使他再不能徘徊观望,更没有后退的余地,只有横下一条心,和他们一起干到底。
"大军来了怎么办?"尽管对吉村的"犯上"行为,旺扎十分恼怒,决心除掉他,但眼下还不敢去冒那么大的风险。
"您跟我们到拉萨去,把老百姓统统赶进深山,留下一个空渡口给汉人。"
"汉人打到拉萨怎么办?"
噶朵回答说:
"万一打不过,我们还可以跑到国外去,那里也有人支持我们。"
旺扎"哼"了一下,走过来,坐在"毕垫"上,不满意地说:
"您的叔叔早就在国外,你们在那里有大量存款,有商店。我能把我的庄园和牧场带到国外去吗?"
噶朵用嘲弄的口吻说:
"俗话说:村庄被水淹没,不会留下干石板。一旦整个西藏成了'红汉人'的天下,你的庄园和牧场还能保得住吗?"
旺扎反唇相讥:"我也听说一句俗话:到了紧急关头,老年人的计谋,胜过年轻人的勇气。单凭一时之勇,是不能把汉人赶走的。"
噶朵又走过来,站在旺扎面前,显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说:
"现在红祸当头,国运犹如风前残烛,法王始祖们开创的'雪山王国',面临灭亡的危险。在这国难深重的关键时刻,我们大家应该齐心协力,反共反汉,弘扬佛教,复兴民族。旺扎宗本,你身为噶厦政府委派的官员,可不能只顾一己的私利啊!"
旺扎不服气地说:
"维护'雪山王国'的决心,我丝毫也不比您差,可是您想过没有,我的代本,我们干掉了这些人,汉人会派更多的队伍来;我们消灭一个兵站,他们马上会建立十个、百个兵站。"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加重语气说,"现在重要的不是杀几个汉人,而是要争取人心,人心!"
噶朵继续以挑动的口吻说:
"那你就要忍下这口气?!"
旺扎说:
"你放心,我饶不了吉村这样不驯服的奴隶。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更应该记住祖先给我们留下的格言:要想干大事,就要有不同寻常的忍耐精神。"
巴穷突然推开门,急急忙忙走进来,惊慌地说:"老爷,汉兵到了。"
旺扎霍地站起来,忙问:
"到哪里了?"
巴穷回答说:
"听说汉人已经翻过狮头山,快到江边了。我就赶紧跑回来报信。"抓了吉村以后,旺扎让巴穷暂时到朗杰林寺去躲一躲,走到半路,听说汉人快到了,又跑回来了。
噶朵走近巴穷,不相信地问:
"汉人是飞过来的?"
巴穷说:
"听人讲,几百个汉兵铲雪刨冰,在前面开路,大队人马在后面跟着,险要的地方互相搀扶着走。"
"这些'红汉人'真是太厉害了。"旺扎又沮丧地坐下去。他十分害怕,同时也暗暗感到庆幸:总算自己多长了一个心眼,没有跟着噶朵蛮干,要不现在跑也跑不掉。
噶朵更是惊慌不安,他根本没有想到解放军会来得这么快,抱怨拉萨当局对形势的估计完全错误。现在他考虑的是,自己应该怎么办?他很清楚,旺扎和他不同,宗政府是合法的地方政府,大军到后,按照协议规定,各级官员可以照常任职,汉人会采取争取、团结的办法,讲什么"统一战线"。自己则不同,是昌都战役被打败的军队,要是不放下武器,向共产党投降,汉兵就会把自己当作"残匪"消灭掉。他烦躁地在房子里转来转去,拿不定主意。最后他决定把他的人马拉到江东去。对旺扎说:
"让汉兵到这里来吧,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绕到他们后面去,看准时机抢他一两个马帮和运输队,给他们一点儿厉害,好让汉人知道昌都战役并没有把我们的人消灭光。"
旺扎怀疑地问:
"汉兵那么多,您怎么下手?"
噶朵那对老鼠眼里,露出一道凶光,说:"就算汉兵是只猛虎,也休想捉住我这只山鹰。我要在高山峡谷之中,同汉兵周旋一番。"说完大步走向他的密室。
看着噶朵走进里屋,旺扎鄙夷地说:"真是口轻的马不耐骑,年轻人的话不牢靠,这兵站几十个人都对付不了,大军一来,他还能干什么?"
巴穷附和着说:"他这个人只会说大话,他的本事就像袈裟里的拳术,施展不出来。"
旺扎对巴穷说:"你赶紧让人把协议和布告贴出去。"他又立即补充一句:"要多贴,贴到显眼处。"前次,郭志诚让他向全宗人民宣传协议,并给了他一叠宣传品,让他散发、张贴,他当面答应了,事后一张也没有贴,也没有散发。他还曾表示要出一个"布告","号召"全宗的僧俗人民坚决拥护和贯彻协议,热烈响应昌都地区各界人民支援解放军大会的号召,积极支援解放军进军西藏。"布告"的抄本连同一封态度鲜明、热情诚恳的长信,早已寄给昌都人民解放委员会和运输委员会,但至今没有贴出去,除兵站的同志外,扎青宗谁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布告"。
巴穷刚走出去,又被旺扎喊回来:"还要做好欢迎大军的准备。"巴穷迈着碎步出去之后,他又在后面喊:"要热烈、隆重!"旺扎想:现在大军翻过了狮头山,形势大不一样,我不能跟着噶朵蛮干,否则会吃大亏。对大军要虚与应付,就像俗话说的那样,不想笑,也要露出白牙齿。给他们个笑脸,又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把脸皮往两边拉一拉。他对自己说:对!就这么办,脸上带笑,心中有数。往后怎么办,再看局势变化,也要看共产党对我究竟好不好。他拿定主意后,心里觉得踏实一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