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郭志诚、李刚以及边巴、娜真和刀结一起到罗珠桑格那里去。他是一位老红军战士,现任进藏部队政治部副主任。下午李刚等人已经来过一次,他下连看病号去了。他们到政治部驻地时,只有几个警卫员,有的在外面烧水,有的在缝衣服、补鞋子。警卫员们热情地招呼他们到帐篷里坐。一个警卫员说:
"副主任说很抱歉,下午让你们空跑了一趟,晚上请你们一定要等他一下。"
几个警卫员,有的给他们倒开水,有的问他们吃饭没有?说他们还有饭。有的请他们到刚铺好的"沙发床"上坐。为了让首长们睡好,昨天他们忙了一下午,一会儿砍干树枝,一会儿找干草,把床铺得厚厚的。有两个年纪大一点儿的警卫员,老爱跟小刀结开玩笑:
"小鬼,这次过狮头山,你哭了几次?"
这半年多来,刀结的汉话学得很不错,日常生活上的话都能讲。他不服气地说:
"谁哭啦?你哭了吧?"
"没有哭就好,给你慰劳慰劳。"一个警卫员找出一小块红糖给他。
一个人继续逗他:"没有哭也差不多,是别的同志背过来的吧?"
小刀结也不让步:"那个拉着首长的马尾巴爬山的就是你吧?"他还站起来,弯着腰,做一步一喘的狼狈相,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娜真拉了一下他的衣服:"老实一点儿,别调皮。"
"什么事啊!那么高兴?"罗珠副主任走了进来。见首长进来,郭志诚等人高兴地向他问好。因帐篷太低,也无法站起来,他弯着腰,亲切地和大家握手,走到边巴跟前时,郭志诚向首长介绍:
"他就是边巴同志。"
"好!好!早听说啦!"罗珠又握了握他的手。罗珠副主任是从甘孜进藏的,没有经过色桑渡口,还没有见过边巴。
他又关心地问:"怎么样?伤势重不重?"
边巴看着首长,感激地说:"没有什么,早好啦。"
罗珠坐在床上,拿出一包烟,绐郭志诚递了一支,他知道李刚不会抽。又问边巴抽不抽?边巴说不会抽。他点点头说:"好!不会抽烟好。我这是明知故犯,不好改。"他拿着一支烟问郭志诚:"最近这个东西也缺吧?同志们恐怕憋得够受。"
"还好,就老黄一个人瘾大一点儿。"郭志诚擦了一根火柴,给副主任点烟,自己也抽了起来。他用力吸了一大口,再慢慢地吐出去,好像在仔细地品味。
"我给老黄慰问一包。"罗珠又问,"没有人违反纪律吧?"
"没有,这里什么'三五'牌、'三九'牌的高级烟不少,没有一个人去买。"郭志诚回答说。
罗珠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说:"最近你们辛苦了,工作很有成绩,司令员和政委都很满意,刚才开会还说到你们。"
郭志诚谦虚地说:"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运输队也没有组织起来。"
罗珠说:"组织运输队的事,还来得及,明天我们过江去,一起商量。"部队党委为了加强对渡江的领导,决定成立渡江指挥部,让罗珠任总指挥。罗珠用劲吸了一口烟,然后轻轻地吐出去,好像在考虑什么问题,刚才那种轻松愉快的神情消失了,他那饱经战争硝烟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严峻的神色。同志们见到副主任那严肃的样子,都不说话,帐篷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外面江水怒吼。他的眼睛盯着帐篷杆,轻轻地弹了弹烟灰,心情沉重地说:
"我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
郭志诚、李刚和边巴都一起看着副主任,好像在问:"谁?"
罗珠没有说话。
"叫什么名字?"郭志诚轻声地问,生怕影响他考虑问题。他们知道副主任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性格开朗,总是乐呵呵的,不管遇到多么严重的困难,多么巨大的危险,他总是一往无前,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今天是什么事情,使得他的心情如此沉重?!
罗珠轻轻地摇了摇头:"一个船工,不知道名字。"眼睛仍然看着帐篷杆。
这就难了。这里是个渡口,船工很多,究竟副主任找的是哪一个?
"多大年纪?"郭志诚想从年龄和相貌等方面来找一点儿线索。
罗珠又摇了摇头。又是一阵沉默。
小刀结觉得奇怪,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年龄,还那么认真地打听他干什么?他用藏话小声问了一句:
"副主任,您怎么认识他的?"
大家都把眼光投向罗珠,期待着他的回答。
罗珠不愿意使同志们失望,又好像是对那位勇敢而善良的船工的怀念,他猛吸了一口烟,然后用深沉的语调说:
"那是十九年前的事情。我们家乡的牧民受不了噶厦政府和大牧主的残酷剥削和压迫,为了反对繁重的乌拉差役,几个部落的人联合起来造反,杀死了宗本。后来遭到藏军的残酷镇压,放火烧了我们的帐篷,大家一跑出来,他们就像追黄羊一样,到处追赶,随意枪杀,草地上到处是被残杀的穷苦牧民。"讲到这里,罗珠停了一会儿,当年藏军屠杀贫苦牧民的惨象,仿佛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接着说:"那天我和两个青年正好在山上放马,见回不了家,丢下马群就跑了出来。到了江边,渡口上有藏军把守,后面又有人追赶,我们不敢到村子里去,只好跑到山上……"
"在北山遇到一位船工,他把你们三个用木排送过江去。"郭志诚赶紧说。
罗珠的眼睛一亮,抓住郭志诚的手,兴奋地说:
"老阿爸还健在?"
"被旺扎父子杀害了。"郭志诚悲愤地说。
"又是一笔血债!"这位老红军战士感到无比悲痛和愤怒,眼睛里含着泪花。过了好一会儿,他又问:"老阿爸家里还有人吗?"
"有。"郭志诚就把吉村和他阿妈的情况向副主任作了汇报。
李刚接着说:"这次找船,动员逃到山里的船工和乡亲们回家,吉村出了大力,起了很大的作用。"
罗珠说:"明天下午我就去看他们。"他又补充一句,"司令员让我上午去拜访旺扎宗本和协绕活佛。"
"还去看那个坏蛋?"刀结气愤地说。
"那些人过去做了很多对不起人民的事,都是有血债、有罪恶的。只要现在能站在反帝爱国的立场上,我们还要很好地团结和争取他们。"
"现在也不老实。"边巴气愤地说。说着他就把旺扎迫害吉村,企图把吉村也和他阿爸一样扔到江里的事,详细地讲了一遍。
"他竟敢这样!"罗珠的两道眉毛慢慢聚拢起来,眼睛里喷射出愤怒的光芒。
"他同噶朵和穷达,也在暗中勾结。"李刚说。
"副主任,同你逃出来的那两个伙伴呢?"娜真很想知道他们的命运。
罗珠说:"那次牧民造反,杀了宗本,在整个西藏震动很大。藏军血洗了几个部落以后,又在全地区捕捉所谓逃亡的'罪犯',我们在西藏待不下去,就过了金沙江,到西康。当时那一带有很多金矿,正在招收工人,我们没有别的出路,只好去当矿工。金子很值钱,挖金工人的命却不值钱,他们的生活真是苦得很啊!在挖金工人里,有藏族同胞,也有很多汉族兄弟。土司头人和国民党军阀只顾赚钱,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有一天,一个金矿坍下来,压死了很多人,我们的一个伙伴也死在里面。"他点燃一支烟,拿在手上,想起汉族和藏族挖金工人的悲惨生活,想起惨死的阶级兄弟,感到十分悲痛。他接着说:"我俩在那里待不下去,又跑到甘孜,在一个土司家当娃子。一年多以后,朱总司令和贺龙、任弼时、关向应等同志率领的红四方面军和红二方面军先后来到甘孜,还成立了苏维埃博巴政府,我们就参加了红军,在博巴政府的警卫连当战士。博巴政府的主席是邵式平同志,副主席有格达活佛等好几位。后来红军离开甘孜,继续北上,我们就跟主力一起到了延安。"
"那个叔叔在哪个部队?他为什么不进藏?"刀结着急地问。
"抗日战争时期,他在内蒙古的大青山一带打游击时牺牲了。"罗珠怀着沉痛的心情说,"中国革命的胜利来之不易啊!为了中国各民族人民的翻身解放,为了中华民族的繁荣昌盛,多少烈士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当时在甘孜一带和我们一起参加红军的,就有三百多个藏族青年。在川西和云南等地参加红军的藏族青年就更多。可是到现在,只剩下几个人了。"
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艰苦奋斗的悲壮历程,使年轻的一代受到很大的教育和鼓舞,李刚激动地说:
"我们一定要把革命先烈用鲜血染红的旗帜,高高地举起来,世世代代传下去。"
"对!"罗珠桑格刚毅地说,"今天,我们就是要发扬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革命传统,以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的英雄气概,完成进军西藏、巩固国防的光荣任务。"
娜真说:"副主任,您再给我们讲一讲长征的故事吧。"
罗珠说:"好,我给你们讲一讲红军在最艰苦的情况下,是怎样忠实地执行党的民族政策,建立苏维埃博巴政府,在藏族人民当中播下革命的火种。"
夜深了,山风在河谷中呼啸,怒江的水在咆哮,青年战士们在帐篷里,怀着崇敬的心情,静静地倾听老红军战士讲述他们跟随毛主席、周副主席和朱总司令南征北战的战斗历程。
罗珠副主任决定卫生队的一部分同志先过江,以便为西岸的藏族同胞治病。陈英和娜真她们第二天上午过了江。下午,罗珠由郭志诚和边巴陪同,去看望巴桑卓嘎阿妈,还带着陈英和娜真去给阿妈看病。上午在江边他们已经见了吉村。吉村现在热情帮助解放军渡江,从早忙到晚,很少回家。
边巴先进去,告诉阿妈:"罗珠副主任看您来了。"
"快请进,快请进。"巴桑卓嘎站起来,高兴地说。经过兵站同志的治疗,她的病稍微好一点儿,但身子还很虚弱。
罗珠快步走上前,抓着阿妈的胳膊,亲热地说:"阿妈拉,您好啊!"
"你们还活着?菩萨保佑。"阿妈惊喜地说。上午吉村跑来告诉这个好消息,她简直不敢相信。多少往事涌上心头,悲喜交集,直到现在还如同在梦中。
"感谢大叔救了我们的命。"罗珠感激地说,"为了救我们,大叔被害死,您和吉村也受了许多苦,我心里很难过。"阿妈的头发很稀少,全都白了,牙齿差不多已经脱落,嘴唇割掉后,那半截也萎缩了,牙根露在外面,说话也不太清楚,脸上布满了皱纹。不用多问,看这样子,就可以知道老阿妈遭受了多大的苦难和折磨。罗珠一阵心酸,两颗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他忍着悲痛,才没有掉下来。
一说起贡布的惨死,阿妈又忍不住哭了起来,边巴扶她坐在铺上。罗珠盘腿坐在她的身边。
巴桑卓嘎用袖子擦着眼泪,说:"孩子,不,本布拉……"
"阿妈,您就叫我孩子吧,我就是您的孩子。"罗珠亲切而诚恳地说。
巴桑卓嘎关心地问:"这些年你们也受了不少苦吧!你的几个伙伴呢?他们现在在哪里?"
罗珠就把他们三个人的遭遇,从头讲了一遍。最后他用热情的声音说:
"阿妈拉,满天的乌云正在消散,藏族人民祖祖辈辈盼望的幸福时光,就要来到啦!"
"菩萨的金眼睁开了,我们就盼着这一天啦!"阿妈双手合十,激动地说。罗珠坐在阿妈的身边,拉着阿妈的手,亲切交谈。
其他人静静地听他们说话,没有去打扰。陈英看见阿妈老是低着头,她并不驼背,但总是看着别人的脚,娜真她俩进来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看她们一眼。她感到奇怪,小声问边巴:"阿妈的腰受过伤吗?"副主任给她俩的任务是为阿妈治病,她想全面了解阿妈的病情。
"没有。"
"那为什么老是弯着腰?"
边巴愤慨地说:"阿妈是旺扎宗本家的终身奴隶,他们说老爷是高贵的人,奴隶是下贱的人,不允许奴隶站着和老爷说话,必须弯着腰,低着头。还规定奴隶只能看主人的脚,不允许往膝盖以上看,也不允许往左右看。看了老爷的身上就要挨打,看了脸更不得了。日子一长,有些人的腰就慢慢弯下去了。"
娜真说:"我们家乡有一些人也是这样,成了病态,再也直不起来。"
陈英怀着深切的同情,看着阿妈过分衰老的身体,对摧残她的农奴主和这黑暗的旧社会感到万分愤慨,她不由自主地打开药箱,拿出听诊器,走到阿妈的身旁。
罗珠关切地说:"阿妈拉,让陈医生好好给您看看病,我们有点儿事,晚上再来看您。"
"你们有事,我也不好耽误。"巴桑卓嘎抱歉地说,"坐了半天,也没有喝碗茶,家里穷得连一片茶叶也没有。"巴穷送来的东西,她一点儿也没有动。
"没有关系,都是自己人。"罗珠又说,"阿妈拉,您安心养病,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只管说,金珠玛米会帮助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