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皋是李氏宗室子弟,是个多智之人。他在京城当官时,适逢京城大旱,拿到的俸禄不足以养家。李皋是个孝子,担心自己的老妈妈挨饿,就请求调到外省为官。上司不许,他就故意犯了个小错误,被人参了一本,贬到温州当长史。
李皋不但对自己的母亲孝顺,对百姓也一样关心。到了温州,又碰到荒年,农民没有饭吃,李皋见仓库里有数十万斛粮食,就要开仓放粮。州县的小吏劝他等待皇帝的旨意,李皋说:“百姓再吃不到饭就要饿死了,怎么能等?!如果杀我一个人能换数千条人命,也很划算!”等到把仓里的粮食全都散给百姓,李皋写了封认罪奏折上报朝廷。所谓仁者爱人,李适一看奏折,知道李皋是个大仁者,嘉奖一番,升他为少府监。
李皋不仅仁义,也刚直不阿。有一次巡查下属州县,看到一个老太太哭得可怜,连忙下马问原因。老太太抹着眼泪说:“我是李家的媳妇,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李钧,一个叫李锷,他们二十年前出去求官,一直没回来,我现在已经穷得吃不上饭了。”
李皋听得直瞪眼,他来自京城,对朝廷上的大小官员心里有数。这个李钧,是殿中侍御史;李锷,是京兆府法曹,都是朝廷推崇的文人,他们会没钱赡养亲人?
这种人也配当官?李皋当即参上一本,朝廷将两个不孝子除名。
后来,李皋得到杨炎器重,调回中央。建中元年(780年),他担任湖南观察使,刚到湖南就听说王国良一事。
地方造反,军队就要平叛,这没什么可说的。李皋却不这么想,他仔细调查了王国良造反的原因,给王国良写了一封信说:“我认为王将军不是大逆不道之徒,您一定是遭到了奸人陷害。现在您遇到了我,为什么不赶快投降?”王国良早就撑不住了,见这位观察使对自己温言劝慰,想派人前去投降,但又不知这位观察使的底细,着实犹豫。
那边李皋手下汇报:“王国良军中戒备,投降恐怕是假的!”李皋伪装成使者,独身一人进入王国良的军营,王国良见李皋有如此胆略,断定他不是说话不算话之人,立刻跪倒投降。李皋又一次安慰王国良,还与他结为兄弟。二人烧掉武器,将粮食钱财发给士兵,命他们归田。没多久,朝廷下诏赦免了王国良。
王国良造反,只是唐朝大大小小藩镇的一个缩影。王国良是一个普通将领,靠着家里的财富就能造反,一是因为百姓无法过活,为了吃饭只能跟着反——这也是农民和士兵依附节度使的原因。二是因为上级苛刻,王国良忍无可忍。倘若李皋当时并没有出任观察使,没有洞悉冤情,王国良也许会以造反罪被处死。跟着王国良造反的百姓,自然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一方百姓的安危竟然维系在李皋一个人身上,而不是依靠国家制度,这是国家公信力下滑的信号。
不是所有藩镇都想和中央对着干,有的节度使也愿意当个忠臣,比如蜀地的崔宁。
崔宁本名叫崔旰,是严武的部下。当年严武打吐蕃,崔旰连夜挖地道进攻吐蕃城池。看到大唐士兵从地底冒出来,吐蕃人都以为崔旰是神人。等到严武去世,蜀中的将士分裂成两拨,一拨人要立郭英乂为新任节度使,另一拨想立大将王崇俊。
两拨人的奏折同时送到朝廷,朝廷已经任命了郭英乂。郭英乂这个人不地道,到了成都,二话不说就杀掉王崇俊,又要召崔旰回成都。
王崇俊被杀,崔旰哪里敢去成都送死,他写信说自己要防备吐蕃,不能去。郭英乂大怒,派了一大队人马去攻打崔旰,惨败而归。
崔旰在严武手下受到重用,严武一死,他就成了郭英乂的眼中钉。地方将领的处境都和王国良一样,不能指望朝廷,只能自救。正在这时,郭英乂给了崔旰一个自救机会。
天宝时期,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曾建了一所豪华别墅,唐玄宗李隆基逃到四川,就住在这别墅里。李隆基走后,他的画像挂在正堂。郭英乂当了节度使以后,也搬进了这间成都头号豪宅,还把李隆基的画像给摘了。
崔旰听说这件事,义愤填膺地对部下说:“郭英乂要造反!不然他怎么会毁掉画像?”
接下来,崔宁带着大军攻成都,郭英乂哪里是“神人”崔旰的对手,战败逃亡,被部下所杀。后来,崔旰贿赂了前来四川考察的杜鸿渐,顺利成为西川节度使,朝廷赐名为崔宁。
崔宁的辖地易守难攻,崔宁这个人又好色,经常奸淫部将们的妻妾。状告书到了朝廷,朝廷知道崔宁厉害,也不敢责备。而且,崔宁没事就给元载送大礼,有了元载撑腰,谁也不能弹劾崔宁。
大历十四年,朝廷命崔宁入朝。崔宁这个人毛病虽多,却没想过造反,他奉召回到长安,被授予司空、平章事。崔宁一个军人大老粗,对官场没研究,没几天就把杨炎得罪了。杨炎对李适语重心长地吹了几阵风,劝李适把崔宁留下,用其他将领统御四川,这样四川千里土地就能重归朝廷。李适罢免崔宁西川节度使的官职,命他巡视边疆。
崔宁在四川有家有业、一呼百应,被杨炎几句话罢了官,能不郁闷吗?看到杨炎陷害刘晏,他就上书跟杨炎对着干,说是刘晏无罪。
杨炎与崔宁本来是小过节,现在成了大仇家,此后杨炎处处找崔宁的麻烦,让崔宁手下官吏偷偷记录他的过失。崔宁到边疆与吕希倩将军一起招降党项人,杨炎就上奏说这都是吕希倩的功劳。也不知道崔宁倒了什么霉,遇到杨炎这么个小人。
朝廷没有威信,想当忠臣都力不从心。
应该说,遇到杨炎的人,没几个幸运的,比如段秀实。
刘文喜造反
段秀实一直守在边疆,怎么能招惹到长安的杨大宰相?
当年元载元大宰相想要建个中都防御吐蕃,一直没能实现。现在杨炎当政,想起老上司未尽的心愿,旧事重提。这个城建在哪?正好是段秀实负责的原州地区。
李适下诏让段秀实准备开工。
当年元载要建城,田神功斥责元载书生脑筋。段秀实是老将,知道在原州建城劳民伤财不说,连首都的粮食都连年闹危机,原州这种荒蛮地区靠什么补给?他当即给李适写了封奏折,非常客气地说:“但凡有关边防的事务,应该从长计议,不该草草开始。现在是春天,正是农耕时期,请等待闲暇之时再商议此事吧。”
前文说过,杨大宰相的判断标准只有一个,同意他的是朋友,反对他的是敌人。段秀实说得虽然客气,却还是阻碍了他的光辉计划,小心眼的杨大宰相又一次使坏,他把段秀实调回中央,给了他一个司农卿的小官职。瞧瞧,段秀实不过在奏折上说了几句话,就被杨大宰相降职。
段秀实一走,朝廷仍然要泾川士兵准备去原州,泾川士兵不干了。他们对朝廷抗议说:“我们辛辛苦苦为国家驻守边疆已经有十年,来泾川刚刚筑好城池,又派我们去塞外,我们到底有什么对不起国家的地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士兵们又听说朝廷要派一个叫李怀光的将领前来督师,他们继续抗议。他们的老上司马璘、段秀实,要才干有才干,要人品有人品,和下属感情也好。而这个李怀光,他们早就有所耳闻。
李怀光是渤海靺鞨人,父亲被朝廷赐姓为李。他少年从军,艺高人胆大,一直是郭子仪的得力部下。他治军严明,立下不少战功。本事大的人难免有野心,李怀光见郭子仪年老,无法来驻地统领朔方军,暗地想要夺郭子仪的军权。幸好朔方军里有个叫杜黄裳的人。
杜黄裳进士出身,早年被杜鸿渐推重,后来一直在郭子仪手下做事。杜黄裳为人与郭子仪一样,做事比谁都好说话,脑袋比谁都明白,看到李怀光的活动,他暗自提防。
李怀光素来与朔方军中的大将温儒雅不和,他伪造了一份诏书,要处死温儒雅和其他几位将领。杜黄裳立刻对李怀光说:“皇帝怎么会轻易处死守边大将?诏书不会是假的吧?日后追究起来,您也难辞其咎。”
李怀光的计谋被戳穿,连忙认罪,杜黄裳便也不追究。军中有不听话的将领,杜黄裳就用李怀光的手法,伪造郭子仪的命令将这些人降职。在杜黄裳的周旋下,朔方军倒也太平。
等到李怀光继任为朔方节度使,一上任就杀了与他不和的温儒雅等人——杜黄裳曾经卖人情给他,他也没为难杜黄裳。
“擅杀将领”这件事在军队里传得沸沸扬扬,泾川士兵也知道。想到由这么一个又严厉又爱记仇的人来当上司,士兵们不寒而栗。以刘文喜为首的泾州士兵上书朝廷说:“要么让段秀实回来!要么派朱泚领军!”
士兵闹矛盾,受罚的肯定是上司。多亏段秀实功劳大,名声好,没被人抓住不放。朝廷派朱泚取代李怀光,刘文喜仍然不同意,带着两万泾川兵守城不出,又派自己的儿子到吐蕃做人质,请求吐蕃支援。
这不是造反吗?
李适正想削藩,刘文喜就撞到枪口上来了。任凭朝廷上的大臣为刘文喜求情,李适铁了心地命李怀光和朱泚前去攻打泾川。当时正是春天,李适派人给泾川士兵送上春服,表示他只怪罪刘文喜一个人。泾川士兵见皇帝不怪罪他们,城外又有李怀光和朱泚的大军,顿时不想再打。而吐蕃刚刚与唐朝通好,也不想蹚这趟浑水,竟然也不发兵援救,刘文喜势单力薄。
泾川有个叫刘海宾的将领看到这种情况后,杀掉刘文喜投降朝廷。事情虽然和平解决,泾川士兵对朝廷仍然心怀愤恨。原州的城池也没能修筑。朱泚被朝廷任命为泾原节度使。
还要说说李怀光和朱泚,李怀光虽然擅自杀害与自己不和的将领,却不是个有城府的人,性子比较简单。朱泚自从被弟弟朱滔夺了兵权,就乖乖地在长安做官。
朱泚做人做事有自己的一套,他和朝臣们关系不错,威信不断提高,也得到了朝廷的信任,出任过不少重要官职。谁也不会想到没过几年,两位朝廷大将分别造反,给本就乱成一团的大唐火上浇油。
藩镇后代推前代
收拾了刘文喜,李适削藩的意志更加坚定。他派出十一个黜陟使分别巡视天下,这些黜陟使探访贤能,考察政绩,更重要的任务是借机查看节度使们的兵力分布,为下一步削藩计划作准备。
前文说过,李适用人就像买彩票,对不对靠运气。这一次他的运气糟透了。
所有朝廷官员都知道,大唐最大的麻烦是削藩,削藩最大的麻烦是河北。而李适派到河北的黜陟使,却是个饭桶加草包。
饭桶的名字叫洪经纶,这个人得到皇帝的亲命,乐得找不着北。他首先到了洛阳,听说田悦管理的魏州士兵竟然有七万人。他不知道此等军情应该上报给皇帝,而是派人拿着命符,令田悦削减四万士兵。
这个草包也不想想,削藩如果这么容易,李适还派什么黜陟使?
田悦接到洪经纶的命令吓了一跳,看来,朝廷要有削藩的举动,幸好先来了个傻帽自乱阵脚。田悦是老狐狸田承嗣的指定继承人,脑子不比田承嗣差,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立刻按照洪经纶的命令裁军。被迫下岗的士兵们还在发愣,转眼就被田悦召到练兵场上。
田悦一脸悲愤地对士兵们说:“你们的身家都在军队,还要供养父母和妻儿,现在朝廷让你们离开军队,你们今后如何生活?”说着说着,掉下眼泪,士兵们想着今后无以为生,也跟着哭了起来。
主帅和士兵对着大哭一场,田悦擦干眼泪说:“你们一直跟着我,我就算倾家荡产也不能亏待各位!”然后,他拿出家产分给这些士兵,仍命他们留在军队。
马上被抢走的饭碗被田悦抢回来放到手里,还增加了锅碗瓢盆,士兵们怎么能不感激?从此魏博士兵对田悦感恩戴德,对朝廷心生怨恨。这就是派草包办事的结果。
魏博地区死了一个田承嗣,接班的田悦一样难缠。其他藩镇也正在更新换代,继承人却没有田悦的本事。
比如成德地区的李宝臣,虽然被田承嗣耍得团团转,却也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眼看自己年老,儿子李惟岳没什么大才能,恐怕自己死后就要被人算计。
李宝臣心狠手辣,干脆把自己手下有威胁的二十几个将领全都杀死。这些将领跟着李宝臣出生入死,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财产被抄的下场,成德士兵们暗自寒心。
没多久,李宝臣也被人谋杀,这次谋杀还挺有戏剧性。李宝臣迷信,总相信“天命”、“祥瑞”这些东西,当年田承嗣就是看准他这点心思骗他上当的。
到了晚年,李宝臣对这些事更是深信不疑。当时有个大骗子来到李宝臣身边,刻了个玉印,骗他说:“有玉印者有天下,海内不战而定。”部下们都知道是假的,李宝臣却信以为真,赏赐了骗子不少财物,天天盼着天下“不战而定”。骗子害怕事情败露,就调制了一杯毒药说:“这是甘露,您喝了就可以和天神说话。”李宝臣求神心切,拿起来就喝。喝完没过三天,一命呜呼,也不知见没见到天上神仙。
一代奸臣死在一个花言巧语的骗子手里,也算报应。可惜被李惟岳抓住杀掉,没法回长安领功。
李宝臣死后,李惟岳上表请求继任父职,成德地区完成更新换代。
再说说李正己的淄青地区,李正己还活着。他的儿子李纳此时是青州刺史,父子二人眼下都还听命于朝廷。
除了河北,最引人注意的更新换代事件发生在淮西地区,淮西节度使李忠臣竟然被自己的侄子赶出了淮西!
前面我们说过李忠臣,李忠臣原名董秦,在安史之乱中屡立大功,被朝廷赐名为李忠臣。李忠臣性子直,作战勇敢,对大唐忠贞不贰,他的缺点是贪财好色,为人粗暴。
李忠臣出任淮西节度使,看到哪个将领的老婆漂亮,就把这女人抓来私通,和崔宁一个德行。他的妹夫张惠光更不是东西,仗势欺人,克扣将士。将士们找到李忠臣告状,李忠臣根本不信。军队的怒气一天天累积,给一直有野心的李希烈提供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