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梅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探头瞧过去。是槐花糕,前年过年的时候她吃过一回,听她爹说,要十文一斤,而且城里的铺子才能买得到。
槐花糕用油纸裹着塞在抽屉里,已经被压得有些散碎了。汪氏在里面挑来拣去,选出两块最完整的递给杜梅,和蔼的示意道:“快吃吧。”
杜梅摊开手掌接过来,低头嗅了嗅,用两根手指小心的捏起一块,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小口。糕点又绵又软,入口全是槐花的香味儿,杜梅细细砸吧了好几下,才舍得咽进肚子里,然后仰头看着汪氏,轻声道了一句:“谢谢奶奶。”
“快吃,咋不吃了?”汪氏笑眯眯的看着她,见她眼睛盯着桌上的油纸包不放,便摇了个头,伸手把剩下的槐花糕包好,慢声细语的哄道:“乖,好不好吃?好吃奶奶明天再给你,零嘴儿可不能当顿头。”
杜梅见汪氏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想想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汪氏一向重男轻女,对自己两个姐姐,可不像对自己和大哥那样亲切。用娘亲周氏的话来说,就是奶奶虽然跟着自己一家吃住,心思却全在二房的那三个堂哥身上。
“好吃,”杜梅先点了个头,接着又摇了个头,一脸诚恳的说道:“我不要了,奶奶您牙不好,要吃软和的东西,给您留着。”
“呵呵……”汪氏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伸手揪了揪杜梅头上的小辫,又往她后脑轻轻拍了拍,乐呵呵的打发道:“乖,玩去吧。”
杜梅把手往身后一藏,转身蹬蹬蹬的出了屋。回头偷偷一瞧,见汪氏已经坐回了窗边,她眼珠子一转,便猫着腰从堂屋门口的院坎上跑过去,一溜烟钻进了自家三姐妹的屋。
“又野哪儿去了?”
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呵斥,杜梅扭头一看,自家二姐杜艳正拿着笤帚,打仗似的在桌子底下乱捅。她赶紧笑嘻嘻的凑上去,举着手里的槐花糕讨好道:“二姐,给你。”
杜艳今年才九岁,却已经是清水湾公认的美人胚子。她几乎遗传了周氏和老爹杜庆年的全部优点,瓜子脸,弯月眉,杏核眼,以及怎么晒都晒不黑的好皮肤。不像杜梅,每年夏天出去打滚一圈,回来就满身红通通的好似一只大虾子。
“又从奶奶那儿哄啥了?”杜艳直起腰瞪了她一眼,眼神却牢牢停在了她手里的槐花糕上。
“嘿嘿,”杜梅知道自家这个二姐最是要强,而且口硬心软,便厚着脸皮又往她面前凑了凑,嬉皮笑脸的哄道:“二姐你尝,可好吃了。”
“奶奶给你的,我才不稀罕。”杜艳哼了一声别开脸,嫌弃道:“你当我和你一样,馋死了,羞不羞?”
热脸贴了冷屁股,杜梅不满的嘟囔起嘴,看了看手里被捏得有些碎了的槐花糕,又打起精神,可怜巴巴的向着杜艳道:“你真不要?那我全吃了啊。”
“我……”杜艳瞪着眼睛扭过头,顺手揪住她圆脸上的肥肉,故作生气的数落道:“吃吃吃,你就晓得吃,也不晓得哪儿学的一张嘴巴,成天就会哄人。”
杜梅嘻嘻一笑,趁机塞了一块槐花糕到她嘴巴里,然后舔着手指上的残渣,两眼放光的期待道:“我今天抓了五条鱼呢,娘让大姐去换豆腐,待会儿给咱们做鱼汤喝。”
“你会抓鱼?还不是从宋家两个小子那儿哄的,以为我不晓得。”杜艳一边嚼着糕点,一边含糊不清的说。
“不都一样嘛……”杜梅轻声咕哝了一句,然后踮起脚尖,从炕上的小木桌上拿了个喝水的土碗,小心翼翼的把剩下的那块糕点放进去,接着满不在乎的笑道:“有鱼肉吃就行啦。”
“给大姐留的?”杜艳看着她的动作,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停止了咀嚼,瞪大眼睛盯着她:“那你的呢?”
“我吃过啦,”杜梅拍拍手滑下炕,忽然觉得腰间被东西硌了一下,才想起来李恒给她的那个铜铃,连忙从怀里掏出来,摊在手里看了看,又捏着晃了两晃。
杜艳眼睛一亮,马上咽下口中的糕点,欣喜地一把夺了过去:“哪儿来的?真好看,是铜的呢,你捡的?”
“才不是,”杜梅心里忽然有了些紧张,赶紧抢了回去,护宝贝似的护在怀里,撅起嘴巴不满道:“人家送我的。”
“谁肯送你?肯定是你死皮赖脸问别人要。”杜艳朝她翻了个白眼,提起笤帚转过身,接着去扫柜子底下的灰。
这下轮到杜梅不乐意了,她蹬着短腿坐上炕沿,鼓着脸颊说道:“是李恒送我的,不信你问大山哥和二柱。”
“真的?”杜艳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哪个李恒?奉田叔家的那个?”
“嗯,”杜梅定定的点了点头,想想又从炕上跳下来,走到杜艳身旁,仰起头好奇道:“二姐,我的名字是奉田叔起的?是怎么回事儿?”
“你听谁说的?我怎么晓得。”杜艳愣了一下,然后伸手将她推开,满脸嫌弃的赶道:“过去过去,别挡我扫地了,除了吃,就会碍事儿……”
杜梅失望的“哦”了一声,心里更好奇了。李恒应该不会骗她,他不像是那种随口逗小孩玩的人。但这事儿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莫非当时她不在场,又或是忘了?
见杜艳不再理睬自己,杜梅坐回炕边,用手托住下巴盯着铃铛发起了呆。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蹭的一下跳下地,走到立柜前面,拉开柜门,将铃铛放到最下面属于她的那一格,又拉了两件秋衣覆盖上去。
杜艳瞧见了,忍不住笑话了她两句。杜梅撅了撅嘴,却没有说什么。
“梅梅,梅梅……”
外面传来了周氏的喊声,杜梅连忙关好立柜,扭身开门出了屋。周氏正站在灶间门口,手上端了一个冒着热气的海碗,扬声冲她吩咐道:“给你三婶送去。”
杜梅小跑着来到周氏身旁,踮起脚尖往海碗里瞧了瞧。里头盛了大半碗热腾腾的鱼汤,还有几块嫩白的鱼肉和豆腐,上面撒着嫩绿的香葱和薄荷,又鲜又香直惹人垂涎,她连忙仰头甜甜的答应道:“嗯,娘,三婶是不是要生小堂弟了?”
“鬼精灵,什么事儿你都晓得。小心烫手,慢点儿啊,别摔了。”周氏笑着把海碗递到她手里,看着她端稳了,又不放心的嘱咐了几句。
杜梅的三婶罗氏已经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正是需要进补。周氏心好,惦记着三房人少,罗氏又是头胎,就经常给她送些吃的用的。杜梅见娘亲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吐了吐舌头,捧着海碗转身就去了她三叔家。
杜家这座院子,是从祖上传下来的。早年过世的杜家老爷子想得远,估摸着将来子孙各有各的活法,当初硬是咬紧牙关,一个人从山上扛了大半年的木料,在老屋背后多起了六七间厢房。多亏是这样,杜家后来这十好几口人,才不至于连个住处都艰难。
分家的时候,杜梅她爹是老大,得了前院的老屋,她二叔和三叔,则一人一半占了后头的厢房。前后院中间只隔着一条用来排水的小阴沟,杜梅绕过阴沟,三步两步来到右边厢罗氏的屋子门口,见房门虚掩着,便伸手推门迈了进去。
屋子里没有点灯,光线有些昏暗,杜梅张嘴刚要喊人,忽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啜泣声。
杜梅赶紧揉了揉眼,再睁眼一瞧,只见罗氏坐在靠窗的长椅上,脑袋低垂着,好像正用袖子抹着眼泪。
“三婶……”杜梅迟疑了片刻,才轻轻唤了一声。
罗氏似乎受了惊吓,抬头见是杜梅,连忙垂下袖子,冲她尴尬的招呼道:“梅梅,快过来坐。”
杜梅有些不安,罗氏的声音十分沙哑,刚刚一定是在哭。她想了想,便朝罗氏走过去,怯怯的开口道:“三婶,娘叫我送鱼汤给你。”
“大嫂真是……啥都惦记着我,怎么好意思。”罗氏侧身揩了一下眼角,急忙扶着椅背站起来,伸手去接杜梅手上的海碗。
“三婶您慢点,我来,我够得着。”杜梅抢在她前面,踮起脚尖把海碗搁到长椅前的方桌上,然后吹了吹被碗沿烫得有些发痛的手指,扭头向她道:“我今天和二柱他们去抓的鱼,可鲜了。”
“真的?”罗氏稍微弯下腰,拉起她的手,将她五个手指拢在掌心里揉了揉,语气柔和的夸道:“咱家梅梅就是能干,十个小子都比不了。”
杜梅仰起头,见罗氏的睫毛上还挂着些水痕,她眨了眨眼,便咧开嘴傻乎乎的笑道:“那我明天再去抓鱼,三婶你多吃点,我娘说了,多吃才有力气生小堂弟。”
“你这丫头,小嘴儿真甜。”罗氏轻轻揪了一下她的鼻头,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杜梅回到家,堂屋里面已经掌上了灯。屋子正中央的方桌上布置了碗筷,汪氏坐在上首,母亲周氏和两个姐姐分开围坐在两旁。看见杜梅进来,二姐杜艳冲她招了招手,周氏则站起身来,拿了碗开始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