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没有男人,杜梅的大哥在城里木匠铺做学徒,她爹杜庆年上了凤屏山,帮同村的王员外家伐树,十天半月才回来换洗一趟。然而周氏并不因此含糊全家人的饭食,相反,为了让婆母和几个女儿吃得好些,她总是想方设法,把不太丰富的口粮做得尽量可口。
今晚的饭菜就相当丰盛,一碗凉拌嫩笋丝,一碗烩炒南瓜片,最惹眼的,自然要数中间那盆鲜鱼豆腐汤。这季节是庄稼人最舒坦的时候,园子里的瓜菜长得正茂盛,山间田野遍地都是鲜嫩的野菜野果,出门随处揪一把,搁锅里煮煮都是一碗下饭菜。
杜梅抽了抽鼻子,闻着鱼肉的鲜香,顿觉嘴巴里冒出了些清水,等周氏盛完饭坐下,她立马拿起木勺,舀了一勺鱼汤拌到碗里,埋头美滋滋的吃了起来。
农家人没有食不言寝不语那套讲究,一边吃着饭,周氏和大女儿杜兰一边说起了地里的活计。虽然已经秋收了,但庄稼人的日子并不会轻松。得赶在中秋之前,抓紧时间再种一茬玉米和大豆。门口菜园子里的土也要松一松,弄几畦大白菜和萝卜秧子,等到寒冬腊月地里没有出产的时候,收下来腌好的白菜帮子和萝卜条,就是全家人一冬佐饭的菜肴。
杜兰明年就要及笄,性子一向稳重。她不像村里的其他姑娘,到了一定的岁数,就羞羞答答不愿意出门,只在屋里头埋头绣针线。杜兰懂事早,杜庆年在家的时间少,她就主动承担起了长女的责任,帮着母亲照管家里家外,就连地里的杂活也干得毫不含糊。杜梅打心底里的敬重这个大姐,在这个家里,她说的话,有时候甚至比周氏的话还要管用。
这几年虽说杜庆年在外挣了些工钱,但既要顾着老人,又要拉扯儿女,家里头能拿出来使的就很有限。而且庄户人家靠地吃饭,杜家拢共就那么几亩薄田,分家的时候杜庆年觉着他是老大,拉不下脸和两个兄弟争,只要了两亩水田和一亩旱地。所以杜家的饭桌上,常年都是黑乎乎的高粱面掺着苞米,遇上光景不好的年头,自家的粮食不够吃,还得拿银钱出去换米面。
杜梅捧着拌了鱼汤的苞米饭,小口小口的往嘴里扒拉着,偶尔才伸筷子去夹盆里的豆腐。周氏心细看见了,便挑了一块最肥的鱼肚肉,拣干净刺送到她碗里,又给旁边杜艳的碗里夹了半条鱼尾。
汪氏的脸色立刻沉了沉,按住筷子盯着周氏,没好气的问道:“先前梅梅给庆丰他媳妇送鱼了?”
“是,”周氏看了一眼婆母,连忙解释道:“她现在身子沉,三叔又在河堤上,家里头没个人看顾,怕是不便当。”
杜家没有余钱捐更赋,每年都得出一个男丁服官府的劳役。头年去的是杜梅的三叔,在益州城外的牛栏江上修大坝。也不知怎地,一个冬天下来,他和坝子上管工事的伙头混熟了,今年听说坝上招收民夫,管吃管住,每月还给工钱。他和罗氏一商量,索性田地里的活计也不多,秋收过后,就收拾包袱去了坝上。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哪个女子不生娃?”汪氏却越发的恼了,也不知是不满罗氏,还是不满周氏,愤愤的数落道:“我生小远他爹的时候,头天还在地里忙活,她这才头一个,还指不定是小子还是丫头,就金贵得专要人伺候?你倒会心痛人,老二他们屋里头十天半月不见次油荤,也没见你心痛一回……”
小远是杜梅二叔家的小儿子,大名叫杜远,比杜梅还要大半岁,却连话都说不清,成天挂着个鼻涕泡乱跑。汪氏十分稀罕这个宝贝幺孙,以前还没有分家的时候,有什么精细吃食,都第一个往杜远怀里塞。分家以后,杜远也常常往大房这边跑,就为了在汪氏那儿蹭两口零嘴,或是缠磨几个糖葫芦钱。
杜梅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汪氏是因为周氏送鱼汤没有想着二房,心里不痛快,所以借机发作。她连忙抬起头,扮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细声细气的问道:“奶奶,三婶的肚子里有小堂弟呢,他什么时候出来跟我玩呀?”
汪氏面上一滞,停止了数落,看了看杜梅,僵硬的扯出一丝笑:“乖,等你三婶生了小堂弟,天天让你带他玩。”
杜梅想象了一下自己背着个奶娃满山跑的样子,顿时有些发窘。但她还是假装欢喜的点了个头:“嗯,我帮着带小堂弟,教他给奶奶您捶腿。”
汪氏终于被她逗乐了,眉开眼笑的夸道:“还是咱梅梅懂事,这么丁点就孝顺,还晓得帮大人做事,真了不得。”
周氏欣慰的瞥了杜梅一眼,半垂下脸,无声的跟着笑了笑。
吃完饭出了堂屋,周氏抱着收拾下来的空碗盘,经过杜梅身旁时,伸手点了点她的脑门,悄声说了一句:“鬼精灵,都晓得护着娘了。”
杜梅眨巴着双眼,咧开嘴嘿嘿傻笑了两声。
“去把衣裳换下来放盆子里,晚上风大,别在院里疯,跟你二姐进屋玩去。”周氏温柔的叮嘱了她一声,便抱着碗盘,转身去了灶间。
杜梅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周氏是全村人眼中的好媳妇,孝顺婆母,和睦妯娌。别人说她性子太柔,吃亏受气都忍着,可杜梅知道,她娘不计较,那是真的大度,其实她娘心里跟明镜似的,谁好谁坏,真心还是假意,什么都清楚着呢。
夜渐渐深了,家家户户的灯火都熄了下去。杜梅闭着双眼躺在炕上,一会儿想着李恒他爹给她起名的事情,一会儿想着今天罗氏的样子,翻来覆去就是没有半点睡意。
身旁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杜梅扭头睁眼一瞧,她大姐杜兰掀被坐了起来,伸手去够木架上的衣裳。
“大姐?”杜梅揉了揉眼,跟着探起半边身子。
“嗯?我去茅房,吵着你了?”杜兰轻轻挪到炕边,一边弯腰穿鞋,一边压低了嗓门回道。
里侧的杜艳睡得正熟,口中发出匀称的呼吸声。杜梅麻利的钻出被窝,一拱一拱的下了炕,趿拉起鞋子,悄声道:“我也去。”
已经是七月底了,天气一天比着一天的冷,夜风穿过裂了缝的泥巴土墙刮到身上,有些嗖嗖的凉。杜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站起来栓好裤带,推开门板出了茅房。
茅房连着猪圈,平日里喂猪漏下的潲水,将门口的泥地弄得又湿又滑。杜兰站在外面,看见杜梅出来,连忙伸手搀了她一把,瞧她站稳了,才往茅房里走了进去。
杜梅只穿着单衣,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上凉悠悠的。她抱起胳膊交互着搓了搓,忍不住咕哝道:“好冷,明天不会下雨吧?”
李恒答应了让他们骑毛驴到村口,今天回来的时候,杜梅就和宋家兄弟俩约好了,明天早上一块儿去李恒家。杜梅仰起头,天上黑麻麻的,一丝星光都没有,她开始有些担忧,要是下雨天,母亲就不会让她出门了。
“好像是变天了,”杜兰在茅房里回答着,声音也有些忧心忡忡:“不晓得爹有没有带够衣裳,山上凉起来可比山下厉害。你冷了是不?你先回屋去。”
“还有大哥,大哥中秋回不回来?”杜梅一下惦记起了在城里的杜明,因此并不挪脚,连忙问道。
“不晓得呢,娘今天在说,要换些棉花给大弟薅**厚被子,也不晓得他抽不抽得开身返家来。”门板嘎吱响了一声,杜兰弯腰钻出茅房,走到杜梅身旁,牵起她往回走。
杜梅轻轻“哦”了一声,想了想,就忍不住道:“大姐,我今天给三婶送鱼汤,看见三婶偷偷在哭。”
“是吗?”杜兰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她,若有所思的回道:“三婶想三叔了呢。”
杜梅赞同的点了个头,她也是这么猜的,罗氏嫁过来还不到一年,又挺着大肚,这种时候男人不在身边,心里面肯定委屈。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个啥?”杜兰好笑的瞥了她一眼,一边往前走,一边像个成熟妇人一般的说道:“三婶屋里要添小孩了,三叔也想多挣点钱,就像爹出门做活,都是为了咱。没办法,咱家穷……”
说到后面半句,杜兰的语气变得有些低沉。她顿了顿,突然转过话头,打趣道:“咱梅梅不是能干么?你快点长大,将来让爹爹给你寻个好夫婿,叫爹娘都跟着享你的福。”
杜梅嘟了嘟嘴,大姐又把她当小娃子哄。杜兰自家都是未嫁的大姑娘,也就欺负她年纪小,才敢肆无忌惮讲这样的话,换在其他人面前,恐怕脸早都红透了。
不过,杜兰的话却让杜梅感到一丝恐慌,这种恐慌的情绪她不常有,但一旦浮上来,就挥之不去的使她低落很久。总的来说,杜梅对目前的生活是满意的,家里缺吃少穿的光景已经过去了,虽然仍是不宽裕,但起码不用担心饿肚子。以爹娘对她的疼爱程度,也不用担心像有些穷得活不下去的人家,被卖出去给人伢子换笔钱粮。她唯一需要忧虑的就是将来,时光简直跑得飞快,眨眼一晃,这都已经是她在杜家过的第六个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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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是在西南农村,原本是没有炕的,奈何某字因太过惹是生非被河蟹掉了。日常生活起居涉及到某字的场景颇多,满篇星星符号影响阅读感,看文的亲们请在脑中自动替换吧。此炕非彼炕,没有烟道,不能取暖,冬天坐上去不会烫屁股,徒有炕表,实则外强中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