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氏一下没有说话，只用浑浊发黄的眼珠子瞪着杜庆年，咬牙切齿仿佛要将他看出个窟窿。
屋子里完全没有了先前那欢快的气氛，周氏和几个孩子都把脑袋埋得低低的，谁也没有插嘴，也没有动一下筷子。包括杜艳在内，大家都知道，汪氏最恨别人驳她的话，尤其对方还是她自己的儿子，这下肯定是气极了，指不定要发一通怎样的火。
杜梅偷眼瞄着父亲，心头涌上了浓浓的担忧。在奶奶看来，拿捏不住儿子，是一种“无能，”“老不死”的表现。并且奶奶一向认为，儿子不跟她“一条心”，一准儿是媳妇在背后撺掇，使坏，是娶了媳妇忘了娘，该要被咒骂。
或许这就是人的护短心理，奶奶一旦和父亲起了什么争执，她即使对父亲有天大的不满，在心里面也不会真正怨怪自己的亲儿子，而是把这罪责全部归结到媳妇身上来。
杜梅不禁有些无奈，又十分心疼母亲。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想，假如母亲也跟村里的有些妇人一样，泼辣蛮横些，倒也能少受许多闲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周氏是那样的性子，就汪氏这副专行独断的脾气，婆媳之间还不知道要吵多少架，怄多少气，非闹个家无宁日不可。
杜庆年弓着腰背，眉毛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老大，咱可不能这样做人。”汪氏重重叹了口气，忽然开了口。她的声调较之先前低了许多，神色颓败得像个垂暮之人：“那是你亲兄弟，你帮顾着他，也就是帮顾你自个儿。我是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我还能图你们个啥？还不是想看着你们一个个都好，将来到了地底下，见了你爹我也有个交代……”
说着说着，汪氏的语气又激动了起来：“……早些年我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这家里家外，哪一处我不帮着拉拨？如今你有了能耐，也硬气了，就连娘跟你说点啥也不行了？自个儿亲兄弟的死活都不顾，说出去不是招人家戳你脊梁骨？这是我还在，我要哪天闭了眼，咱这老杜家非得散了架。你咋恁狠，恁铁得下心呢？”
“娘，”杜庆年无可奈何的抬起头来：“不是我不帮，咱们哪有那个余钱呢？”
“又不是铺排啥大摊场，能使几个钱？你要真有这心……”汪氏似乎并不满意儿子的回答，语气咄咄的说着。
杜庆年深深的埋下了脑袋，腰板佝偻得几乎都抬不起来。汪氏的数落令他既痛苦又为难，他不愿逆了母亲的意思叫她伤心，可是要他答应，他又实在点不下这个头。
他知道，自家二兄弟是个轻浮性子，不踏实做活，成天这山望着那山高。买果树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说不定这钱一扔进去，转头就立刻打了水漂。而且他确实拿不出钱来，先前买田地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分家之后，又免不了要添置些家什用具，这半年，全家人都是紧紧巴巴的凑合着。说起来他是老大，帮顾着自家兄弟没啥，但他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没让媳妇孩子过上一天好日子，如今怎还能叫她们紧着肚皮，反倒把银子去填补了别处？更何况，眼前就已经有了要花银子的事，他正为此犯愁着呢……
“爹爹往后能挣很多钱么？那是不是就可以把宋大叔的银子还啦？也能让奶奶每天都吃软和的白米饭了？”杜梅想了又想，忍不住小声提醒了一句。
话音一落，屋里所有人的表情全变了。杜兰和杜艳恍然的对视了一眼，杜艳立刻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容，还扭头偷偷冲杜梅竖了一下大拇指。杜庆年满脸愕然，周氏惊讶中带着一丝紧张。其中汪氏的脸上最为精彩，神色极其复杂的瞪着杜梅，似乎想发火，又压抑着发不出来。
周氏最先反应过来，先担忧的看了一眼婆母，连忙侧头向小女儿使了个眼色，低声责备道：“奶奶跟爹爹说正事呢，快吃你的饭，不许插嘴。”
杜梅茫然的眨巴着双眼，表示不明白自己的话哪里错了。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什么责任都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
周氏默默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转向婆母，硬着头皮劝道：“娘，先吃两口吧，菜都凉了。”
汪氏顿时火冒三丈，认定了是媳妇使坏给自己难堪，正要厉声斥责几句，一旁的杜庆年却开了口。
“咱是还欠着人家钱呢，”杜庆年的语气十分酸涩，闷闷的说道：“大山他爹虽然不催咱们，可咱们总不能给人家拖着。他家也没比咱家宽裕多少，当初替咱们救急，咱们不能不厚道。”
前年杜家买田的时候，还差七两银子凑不齐，是周氏去找冯氏开了口，从宋家借银子添补上了这个缺口。后来忙着给杜梅的三叔娶亲，分家之后又添这添那，这银子就一直没顾上还。当初买的六亩水田，分家时是当成公产三兄弟分的。而欠下的帐债，如今却只算到了杜庆年一个人的头上。
杜庆年有些不是滋味，身为杜家长子，他从来不愿计较这些事，只一门心思的盼着家里个个都活得顺当。他知道母亲向来偏疼二弟，他也不会在这上头有任何想法。但现在，母亲的做法却令他觉得，满心都是说不上来的难受和压抑。
汪氏的脸色变了几变，忽然伸手重重的拍了一下桌，震得桌上的酒杯晃了几晃，“啪”的一声摔倒下来。她坐直了身子，几乎是怒不可遏的吼道：“啥不厚道？你还数落起我来了？我年纪一大把，还让儿子数落几句？你真当我是老不死了，活动不了了，就任你欺了不是……”
杜梅暗自叫苦不迭，她提这件事情，本意是想提醒奶奶家里目前的窘境，谁知弄巧成拙，反而越惹越乱。
杜庆年满脸涨得通红，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反驳一句。直到汪氏发够了火，用手抚着胸脯喘气的空当，他才低声下气的劝解道：“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恼，您听我说。我这边的工钱，也要年底才结得下来，欠宋家的钱，今年无论如何得还上，总不能让您和孩子们再背着帐债过年。”
儿子说得条条在理，汪氏再找不着驳斥的由头。她张了张嘴，颇为气结道：“栽树还不是得等明年开春，王家不是给你涨了工钱？等年底还完欠账，也还有不少结余。”
杜艳气鼓鼓的嘟着嘴巴，险些被汪氏的话气得直翻白眼。周氏和另外两个女儿的脸色也十分难看，照汪氏的想法，她们全家一年辛苦劳作到头，好不容易得点积余，不说给自家置点什么，反倒要全部给别人添了锅灶。
“娘，咱余下的钱……”杜庆年欲言又止，看了看三个女儿，转而向着杜兰吩咐道：“把饭菜端着，带你妹妹们去灶上吃。”
杜兰顺从的站起来，小声招呼两个妹妹端上饭菜，转身一块儿出了堂屋，又轻轻的掩上门。桌上那晚红烧兔肉却仍然留着，她们谁也没有伸手去抬。
“爹要跟奶奶说什么？不会真要把钱给二叔家吧？”
一进灶间，杜艳就迫不及待的问了出来。
“我怎么晓得，”杜兰摇了摇头，把菜碗放到灶头上，伸手摸着杜梅的那碗蛋羹已经凉了，便蹲下身去熟练的用烧火棍拨开灶火，轻声道：“等会儿再吃，等我先给你们热一热。”
杜梅现在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她的心思和杜艳一样，全在堂屋那边。不过她比杜艳想得要深一点，她猜着，爹爹让大姐把她们带出来，是不是有什么不好让她们听的话要讲。
什么话不能让她们听呢？奶奶偏心二叔，爹爹的意思也很明确，以杜梅对她爹这些年的了解，她爹看着老实巴交，其实很有主见，一旦决定了的事情，鲜少会有更改。二叔要侍弄桃子树的这事儿肯定是落空了，只是不知道，这事背后到底是二叔的意思，还是汪氏自作主张的想法。
“二姐，”杜梅冲杜艳眨了眨眼，小声提议道：“我们去门口偷听好不好？”
杜艳一反常态，使劲点头附和：“好，不能叫爹爹把钱给了二叔家，奶奶要不讲道理，你就装肚子疼。”
“说什么呢？”杜兰已经捅开了灶火，听到这话忍不住噗嗤一笑，站起来曲起手指往杜艳的头上一敲：“亏你想得出，梅梅还病着呢，你俩老实待着，赶紧把饭吃了，别真饿出个什么毛病来。”
杜艳下意识的伸手捂住脑袋，眼珠子骨碌碌来回转了转，便一脸期盼的央求道：“大姐，那你去听听嘛，奶奶不会知道的。”
“嗯嗯，要是被他们听见了，大姐你就说你是过去端菜来重新热，桌上那碗兔子肉也凉了呢……”杜梅连忙凑过来，跟着帮腔出起了主意。
杜兰其实也是好奇的，只不过因为她是大姐，才没好意思跟着两个妹妹胡闹。被缠磨了一会儿，她便假装无奈的答应了，动作麻利的把饭菜热进锅里，就蹑着脚步偷偷去了堂屋那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