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如果不是下午收拾行李时喝了三罐啤酒,此刻我不可能有胆量和张志明坐在九龙塘一家叫做“漫春天”的时钟酒店的圆床上。拖着行李从男朋友家离家出走的当天晚上,就和另一个男人去时钟酒店,我觉得这种女人像小市民般精于算计—既可以免受道德谴责,又用极高的效率钓上新人。可这不是我的本意,就像戒烟需要一个契机,离开一个人也如此,张志明的出现就是这个契机。
但去时钟酒店实在是一次即兴发挥,坦白讲,此时的我甚至惭愧地怀疑,自己只是想借此完成一个辞旧迎新的仪式。那他呢?这次即兴发挥对他来说,是不是也只是一次习以为常的顺手牵羊?
坐在我身边不停揉着鼻子的,是一个多礼拜前在铜锣湾7-11插我队的醉鬼,广告公司里靠小聪明谋生的文案,后巷里和同事贱兮兮地讲着恶毒八卦的烟枪,女朋友手镯上夹着别人阴毛的失意小男人。他叫张志明。这几乎是我知道的关于他的全部。然而,他在来的路上给我调整座椅,问我是否需要冷气,还用乌龙茶瓶给我做了个烟灰缸,他的细心,他讲的每一个无聊又亲昵的笑话,都让年过三十的我像个天真少女般心乱如麻,想起时还会抽动嘴角兀自微笑。我忽然想,八十岁老太太的心动是否也和十八岁的少女别无二致,而男人一辈子的利器也无非是细心和无聊的笑话这两样。
时钟酒店果然有红色的圆床和镜子做的天花板,灯光多变,像文化中心小剧场里的舞台,不知道这样经典的装潢究竟是为了激发性欲,还是为了满足表演欲。然而我和志明像两个没什么天分的新演员,已经在这一幕里浑身僵硬地并排坐了很久。忽然我脖子上烫伤的位置感到一阵鼻息,又疼又痒的感觉让我下意识地一躲。他清了清嗓子,又把靠过来的身子坐正。
我发现自己的腋下开始出汗,估计一下午的体力劳动早就让汗味代替了早上喷的香水味,我决定先去洗个澡,可是其实一进门我就发现浴室没有门。我从床上站起来,拖着发麻的左脚走进浴室看了看,天真地期望可以看见印着小鳄鱼或者小鸭子之类的浴帘。可惜没有,来这儿的男女一个个都是干柴烈火,洗澡可能也是调情的节目。
我看了眼志明挺拔的鼻梁上那副眼镜,走过去蹲下身问,“你多少度近视?”
“嗯……”因为很久没说话,他的嗓子有点儿哑,“左眼五百,右眼七百多,怎么了?”
我伸手摘下他的眼镜,端详着他的脸,假意赞叹,“原来你不戴眼镜也挺帅啊!”
他无奈地笑了,眯着眼睛戒备地问,“到底干吗啊?”
我没回答,把眼镜放进上衣口袋,走到浴室门口,摆摆手,“看得见我吗?”
“你以为我瞎啊?”他白了我一眼,“当然看得见!”
“那还是不行……”这个办法行不通,我让大脑努力飞转想新招数,顺手戴上他的眼镜帮助思考。
他在我眼前变成模糊的一团,声音里有点儿不耐烦,“干吗啊?”
我摘下眼镜,只好走到门口合上电灯开关,屋里一片漆黑,这下好了。
“搞什么啊你?”他被搞懵了。
我摸着黑走到床边,把眼镜塞回他手里,“我要洗澡啊,可是浴室没有门。你你你,先背过身去。”虽然努力故作镇定,但我还是结巴起来。
黑暗中他戴上眼镜,没有服从,“干吗啊?”
“你快点儿背过身去啊。”我的命令更像哀求。
他好像懒得反抗,颓然倒在床上,背冲着浴室躺着。我盯着他纹丝不动的后背看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突然跳起来捣乱,就脱掉外套和鞋子,走进浴室,打开热水龙头。
“哎,其实你以前是不是没来过这种地方?”淙淙水声里传来他闷闷的声音。
“没有。”我在黑暗中吃力地脱着紧身牛仔裤,蒸汽搞得我满头是汗。
“真没有?”
我脱掉了一只裤腿,喘了口气。突然觉得不对劲,脚弓开始抽筋。
我呲牙咧嘴地坐在地上,忍着疼回答,“有病,当然没有啦。那你呢?成天来啊?”
“很久之前了……那时侯还在读书,住得远,我住华富村,那女孩住上水,就找了个中间站,九龙塘比较方便她坐车……”
志明的声音越来越轻,蒸汽充满狭小的浴室,一种熟悉的感觉袭来。我心头一惊,坏了……我徒劳地张大口鼻,却依旧透不过气来。
黑暗中,濒死的恐惧将我淹没。我看见自己在没顶的海水中伸出双手,用力挣扎,海水挤压着我的胸口和鼓膜,而海面上风平浪静。
志明冲进浴室的时候,我像条脱水的石斑鱼挂在浴缸的边缘。
尽管光着一条大腿露在牛仔裤外面,此刻也只剩下“致命”,没有了“诱惑”。
“哮喘啊?”他紧张得声音要劈开。说罢试图伸出双手用一个“公主抱”把我抱起来,可惜我的英雄几经努力也抱不动他的公主。最后我被他连拖带拽放到床上,我像个垂危的老人勉强伸出手,指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他窜过去翻出口袋里的哮喘药塞到我手里。
粉末入喉,行将溺毙的恐惧褪去,我缓缓浮出水面,眼前出现一片光亮,以及志明冒着汗珠的脸。我翻过身侧躺着调整呼吸,他扯过被单把我裹住,重重地倒在我身后。
房间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自己和志明沉沉的呼吸声,我的第一次时钟酒店经历竟然用这种方式把我和我的男伴搞得精疲力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眼,从天花板上的镜子里看到床上一片凌乱,志明合着眼,脑门顶着我的后颈。我动了动身体,后背感觉到他轻轻揽着我的手臂,光滑的被单抚过我的大腿。
“感觉怎么样?”他嘴里含混地问。
“Sorry……”我羞愧地不敢转过身,背对着他小声致歉。我毁了这个夜晚。
“有病,Sor什么ry啊。”他嗔怪着安慰我。
我讨好地往他的怀里靠了靠,除了抱歉,不知道说些什么。
“哎,你这么‘命途多喘’,不如戒烟吧……咱们一起。”他忽然提议。
“不是吧……第一次听说老烟枪嚷着戒烟。”我笑着问。
“戒吧……”他摇了摇我的肩膀。
“那我就陪你戒吧。”我仗义地答应下来,好像刚刚死过一次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别说‘陪’字,”他顿了顿又提议,“哎?不如这样儿,比赛吧咱们,一天只抽一支!”
“得了吧……我才不信呢……”我知道一天抽一包的人的烟瘾有多大。
他伸过头来用下巴抵住我的肩膀,征询意见,“明天开始好不好?”
说服一个烟枪戒烟很难,说服一个患了哮喘还在抽烟的烟枪开始戒烟更难。而且我知道,大多数嚷着戒烟的人都是常立志的典型,他们最常用来自嘲的一句话就是:“戒烟很牛吗?我一年能戒好几回呢!”因此烟民最初的信誓旦旦,往往比初恋恋人的幼稚承诺还令人无法当真。“明天再说吧……”我闭上眼,敷衍说。
他无声地躺下去,不再讲话。
我摸了摸他揽在我腰际的手臂,毛茸茸的。我自言自语地说,“你怎么这么多手毛啊?昨晚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你在后巷抽烟,但是抽得特别奇怪……”
我正琢磨着该用什么词来复述这个奇怪的梦境,他的身体忽然贴近我,双手抱得更紧了。我犹豫了一下,挣脱他的怀抱翻过身面对着他,难为情地提议:“嗯……你睡了没有?不如你先洗个澡?我刚休息了一下现在OK了……”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望瞭望我,嘴里嘟囔:“不是什么事都得一晚上做完……又不赶时间啊我们。”说完他又闭上了眼,顺势把我的一只手臂揽在怀里,好像抱着自小一起睡的玩具兔子。
有悲观的论点认为,和其他哺乳类动物不同,雄性人类的发情期贯穿全年,以他们全年无休、来者不拒的天性,如果一个男人愿意和一个女人上床,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如果他在万事具备的时刻不和这个女人上床,则一定可以说明些什么。至于说明的是尊重和爱,还是厌恶和恨,就另当别论。不过我确信,志明对我,一定不是后者。窃喜中,我彷佛也被志明天真的脸庞感染,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一样昏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