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真正的春天到了。错穿了羽绒夹克出来的男人们敞着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女人们的脖子上还缠着冬季款式的羊绒围巾,就急不可耐地脱掉丝袜露出白腿。家中新购入的电脑游戏光盘大都没有拆开包装,准备观天象的高倍天文望远镜还没有从日本寄来,冰箱里储备的冰淇淋就已经被我迅速消灭。
春天是辞职跳槽的季节,忍辱负重熬到拿年终奖金的职场勾践们,摇身一变,成为死对头公司里老板的新宠。我那家公司就正上演着新人笑、旧人哭的老戏码,我并不急着选择阵营重新站队,反倒是人心惶惶,正好偷懒。春天也是分手重来的季节,气温攀升带来更多社交活动,新鲜的面孔让人蠢蠢欲动,即便没有新的怀抱可以投入,也大可一拍两散,不必忌惮冬天里没人一起取暖的冷清。
但我不愿意用这种玩世不恭的说法形容我和春娇,我觉得我们有些不同。
“您好!”电话里传来甜得虚情假意的女声。
“喂?”我知道是春娇,就往货架深处走了几步,躲开一起偷懒跑出来买汽水和零食的同事。
“您好,这里是香港市场策略研究中心,想占用阁下几分钟的时间,做一份关于香港人性生活习惯的问卷调查……”昨晚我和春娇在时钟酒店里相拥而眠,虽然中途的意外让时钟酒店没能发挥它本应发挥的功能,但我们的关系确实已经与以往不同。
“玩什么啊你?”我小声问,李公公和Michael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凑到我身边偷听。我转身躲开,抬眼发现面前的货架上是五颜六色的安全套,就又往令一个方向走。
她忍不住笑,“哎,我想问你,你不会换电话服务台吧?”
“嗯,干吗啊?”我问。屁股后面跟着李公公和Michael。
“不同服务台之间发短信要额外收费嘛,我收到账单,这个礼拜的电话费比整个月的月费还贵呢,就想换个服务台来陪你嘛……”我一楞,不知道如何反应。
“喂?”她见电话这头的我没了声音,有点儿疑惑。我回过神来答,“哎,在呢。”
“我正打算去弄换台的事,要签十八个月,签了就不能再换了,你不会换台的对吧?”她雀跃地说着自己的计划。
“呃,其实我也不是签合约的那种套餐。不过也不会无缘无故换台吧……”我支吾着回答。
“那我签了啊?”
我再次陷入失语中,彷佛此刻她要跟我确认的,不单是换电话服务台这件事,她在跟我确认感情。这并不会让我慌乱。只是“合约”和“十八个月”的期限显得格外突兀,我无法不把这些词联想
成和这段关系呼应的某种暗示,这暗示里有类似于“责任”和“义务”这种沉甸甸的词,以及这份重量带来的无法预知的改变。香港人一直以自己比华人世界的其他同胞更具合约精神为荣,但在男女这件事里,我们似乎并没有那么乐于严以律己。
“喂?潜水啦你?”她在电话那头追问。
“什么?”
“干吗呢?”她忧虑地问。
我看了眼身边伸长脖子的李公公和Michael,小声回答,“嗯,在谈事情。”
“那没事了。”她迟疑了片刻,“不打扰你啦……”
“嗯,ByeBye。”我挂了电话,心事重重,瞥见躲在角落里的Michael吸了一口纸杯上的吸管,竟然从嘴里喷出一口烟。看到我疑惑的眼神,他贱兮兮地打开杯盖炫耀—我看见吸管的另一头插着一支烟。
“怎么回事?”李公公看我放下电话,凑过来问。
“说是想换台呢。”
“不是刚分手么你?”Michael问。
“上个礼拜刚跟后巷认识的……化妆妹。”李公公总在我的恋爱故事中扮演旁白的角色。从一本科学杂志里看到过外国科学家的一项研究,说人类说闲话的欲望排在吃饭、睡觉之后,性之前。而李公公说闲话的欲望排在一切之前。我猜我和惠英的事已经被这位后巷说书人讲过数次,就像我从他那里听来的别人的八卦一样。
“刚几天啊就要换台?贴得够紧的啊可……小心点儿。”Michael一副语重心长的嘴脸,嘬了一口他的自制烟枪,呼出一口烟。此时一个中年女店员站在了他的身后,脸色阴沉:“先生,您这杯里是什么啊?”
“汽水啊……”Michael赖皮地抬了抬眉毛,四周烟味飘荡。
“您嘬一口看看。”店员大姐的脸拉得更长了。
Michael嘬了一口,若无其事地把眼睛望向别处。
店员大姐没有离开的意思,一派非要捉奸在床不可的凛然。
Michael紧闭口鼻,表情愈发像条想拉屎的狗。终于还是忍不住咳了出来,烟从嘴里飘出。
人赃俱获的店员大姐义正词严:“这里不可以吸烟,麻烦你们出去。”
被人从便利店里赶出来之后,Michael扫兴地非要回办公室。我和公公一边嘲笑着Michael,一边往公司大厦后巷走,打算抽支烟,继续在这个多事之春的下午偷偷懒。公公突然接上Michael被捉前的话头:“哎,这么快就把那化妆妹办了?”这时春娇发来短信:“Wannasmoke?”我飞快地回了个“OK”,对公公说,“有病,没有。”这次我决定保卫自己的隐私。公公撇撇嘴,没有追问下去。
我和公公到后巷的时候,小红和Patty两个女人已经站在那儿聊得起劲,特别是小红。
“平时就借故动手动脚的!本来觉得无所谓也没打算搭理他。
谁知道今天早上帮他换茶,这王八蛋竟然装看报纸摸我胸!我不就假装吓了一跳,抬手就把一壶茶浇他那地方上了。”
“哇,让他断子绝孙啊这么狠!”公公啧啧称奇,迅速加入谈话。
Patty笑骂:“活该他死……跟你说,别得罪女人哟!”
我吐了口烟刚要搭腔,抬眼看见春娇走了过来,就冲她点了点头。她耸起肩,用露出上下各八颗牙齿的可爱笑容跟另两位女士打招呼,看我的眼神却有些忧虑。
“聊什么呢?”她一边摸着口袋,一边走到垃圾桶跟前,饶有兴致地问。
“红姐正说今天早上被一个色鬼茶客吃豆腐呃……”Patty不愧跟公公是一对,同样热衷于复述别人的故事。
“可不是嘛!喝几块钱早茶你当是跳茶舞啊?我就一壶茶兜头泼他老二上了!”这位红姐倒也对自己被别人占便宜的经历津津乐道,甚至还有点儿乐不可支。
春娇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我把打火机递到她嘴边就要点燃的瞬间,瞟见公公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和刚才便利店的店员大姐如出一辙,似乎在等待着人赃俱获的时刻。我把打火机在手里转了半圈,递给春娇。她拢上来的手扑了个空,犹豫地接过打火机,自己点上了烟,又把打火机还给我。
“然后呢?”她抽了一口,又问小红。
公公插嘴,“然后还不他妈烫熟啦?”
“拜托!收好您的污言秽语啊!”Patty笑着说他。
“烫了一下而已,然后不就叫经理出来搞定他咯……”小红带着胜利的欢乐继续说,“我一说要告他非礼,这哥们立马说是意外,就不投诉啦……”
故事结束,我用笑容表示对其精彩程度的认可。
“唉,还是你的工作好,碰不到色鬼臭男人!”小红冲着春娇发出感叹。
“唉,女人也烦。”春娇叹气,我第一次听到她抱怨自己的工作,等着她说下去,“昨天来了一女的,我推荐她试试新从欧洲到香港的一个彩妆品牌,不就让她坐在凳子上给她上妆喽。嫌我用的粉底层次不够,您的饼脸怎么化都不会尖成阿娇那样啦。这都无所谓,她竟然说我们店里的椅子不舒服,简直要把她的腰坐断了。您当是在美容院吗?我还请您躺下来化吗?”
我忍不住笑着插嘴劝她,“哎,你就告诉她,去殡仪馆啦,那儿的师父可以帮她躺着化妆。”
小红、公公和Patty听了都应声大笑,春娇脸上却是不置可否的冷淡。她抬手看了看表,把烟扔进垃圾桶盖上的烟灰缸:“先走了哈,你们慢慢聊着!”
“干吗去啊?”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要走,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回公司呗。”
“这么着急啊?”
“省得一会儿店长发飙啦!”她冲我客气地笑笑,转身就走。
“等我抽完这支烟的,我也得过去买点儿东西,跟你一块儿走……”我赶忙叫住她。女人一对她的男人客气,不是心里有鬼,就是心怀不满。可我发现我叫不住她了,想伸手拉她,又看见公公可恶的注目礼,我只得抓了把空气,把手缩了回来。
“不用啦,也不顺路啊。”春娇客气的态度和自己刚刚滑稽的动作,让我有点儿冒火。
“这么赶啊?才抽了半支啊……”我相信公公的帮腔没有恶意。
我目送春娇的背影走出巷口,回过神来发现其他人都在用同情的目光盯着我看。他们和我一样看出来春娇似乎在生我的气,但我也和他们一样想不明白为什么。
“什么事啊?”公公试探着问。
“什么‘什么事’?”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到底什么事啊?”
“关我什么事?”我抽了口烟,想让公公闭嘴。
“不关你的事,难道关我的事啊?”公公说得对,一定是我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