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莲花楼里的一个吧台服务生,每日开工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洗男女厕所和地板。这些活我之前打工时就做过,所以还算没给康庄添麻烦,所以杨母也没再找我的麻烦。
而杨天恩通常傍晚才来,并且随身携带手提电脑。他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叫我泡杯咖啡送去,然后就能坐到我们打烊的时候。
杨母的基本态度是,杨天恩人在餐馆里就算工作了,老板嘛,看场子就好,不需要有什么行动力。
康庄照旧里外忙活,我做雪糕的时候,他还需跑过来指导我,就算是最忙的时候,他也不会去叫杨天恩来帮下手。
他对杨天恩的纵容是超乎想象的。
半个月后杨天恩说有什么事要出国,拎着他的电脑小包就要走,他在我额头亲了一下,很应酬地和我道别了。
“我怎么和你妈说啊?”我为难地看着他。
“你就说我出国了呗,这又不是第一次。”然后他就开车走了。
晚上我和康庄回到家,杨母就问:“阿恩呢?”
“他去英国了。”我说。
“什么?他怎么不和我说一声,你是他老婆你也不管着他点?他去干吗?”
“他没说。”我开始害怕。
“什么时候回来?”
“不晓得。”
“你什么都不晓得,你还算他什么人啊?我把儿子交给你,我能放心吗?”
“他这也不是第一次出国啊?”我斗胆顶了她一句。
“他现在可是有老婆的人,怎么还跟个野孩子似的,人家也是做老婆,你也是做老婆,你怎么就这么没能耐,我说你心里到底没有我儿子,你关心他死活吗?我看你就关心你那破居留卡吧!”每每教训我的时候,她就死活要把居留卡扯进来,这让我很难堪。
我无辜地看了康庄一眼,心想是杨天恩不关心我死活,是杨天恩心里没我吧。不过我不敢发作,免得让她老人家火上加油,杨天恩不在谁也救不了我。
“阿姨,兴许他等一下会给我电话,我会叫他早点回来的!”我说。
杨母用凌厉的目光扫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去香房。
杨天恩不在的日子里,杨母绝对不会给我们等门的,也绝对不会来餐馆看我们,于是康庄和我有了更多独处的时刻。
那日杨如意说要卖餐馆,康庄便许诺了,莲花楼转手的消息经几个杨家亲戚的口传了出去,很快陆续有人来看生意谈价钱,工人看出了眉目,纷纷辞工离开,没人上班,所以杨母才打起了我的主意。
我上班的第三天,新来了一个跑堂,一个叫阿微的中年女人,她对我非常友善,一口一个老板娘的叫我,我说叫我南希好了,她说:“什么,Nasi?你叫Nasi啊?”接着哈哈大笑。
Nasi,荷兰文中是炒饭的意思。她的话惹笑了我,于是我开始唤她做“阿微姐”。
阿微姐很勤快,至少让我觉得比她的上一任要勤快许多,她似乎对餐馆里任何事都关心,得空还要去帮厨房师傅剥洋葱,她的热心和持续发作的多话症常让我觉得困扰。不过她对我这个入门的留学生媳妇全然没有偏见,使得我对她满怀感激。
周末的餐馆非常忙,康庄一般就会住在这里,而我因为不好烦劳他接送我,也一并住下来,我本想住楼下的房间,阿微姐说楼下睡不得,怕有地气,伤身子。于是我被游说着住进了她的房间。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孩美乐,也是做跑堂的,不过她较之阿微姐简直可以用沉默寡言来形容。
“你父母在家做什么的?”
“你老公几岁了?”
“你什么时候来荷兰的?”
诸如此类,阿微姐几乎想彻查我的身世背景来历癖好,让我不胜其烦。那天夜里我便梦到了她,在梦里她居然成了我童年喜欢看的《葫芦兄弟》里的那个蛇妖,她向我吐着长长的舌头,然后我就醒了过来,一身的冷汗。
我口渴得厉害,开灯,下楼。
楼下厨房里的灯从门缝里照了出来,我猜康庄还在忙活,我推门进入,果真是他。
“姐夫,还在忙?”我看到他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在穿“沙爹”,“沙爹”是一种中餐馆里热卖的食物,就是把肉类穿在竹签上,然后用热油炸过,浇上花生汁,这种“沙爹”在周末的需求量是非常大的。
“嗯。这个月一下走了两个师傅,又暂时请不到人,所以只有自己动手了。”
“我帮你吧,如果不太难的话。”我放下水杯,蹲了来。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真的啊?那太谢谢了。”他的表情有些调皮,是我从未见识过的一面,“来,要这样,把大块的肉穿在最下面和最上面,中间可以穿小块的,不然一下锅就散了。”他开始教我如何穿制。
“想不到这个也不容易啊?”我吐吐舌头。
“所以啊,别小看做厨房的师傅哦!”他说。
“我说,你这么蹲着太累了,我拿凳子给你。”他站了起来。
“没事!”我也站了起来,结果腿部果真麻了,我站不稳,康庄眼明手快,用拿着竹签的手把我扶住。
“哎呀!”我叫了出来,竹签扎到我的手臂,有点疼,“姐夫,你要穿人肉沙爹啊!”
他立马将手松开,刚才我用了疑是撒娇的语调,导致现在有股尴尬在彼此间流动。
我沉默地接过他递来的小凳子,坐下,而他找了一只塑料桶,将它翻过来成了他的“临时座椅”。
我们面对面坐着,沉默的时刻让人有点无所适从,突然我听到他说:“我们这样坐着像不像农村妇女纳鞋底啊?”
“哈!最好再磕点瓜子,那就更像了。”我被他逗乐了。
“哈!”
“不过啊,我小时候还真纳过鞋底呢!”康庄大概不想冷场继续说,“那时候我们家乡的妇女可流行接手工活来做了。”
“可是你又不是妇女,怎么也做啊?”
“我帮我妈啊!”
“你还真是孝顺的儿子!”
“那么你呢?我猜你小时候肯定不用纳鞋底!”他上下打量了我。
“我小时候啊,好像整天都是在玩在耍,听起来是不是比你幸福啊?”
“我小时候最想要的东西就是钱,有了钱可以给我姐姐买发夹,可以给我妈妈买衣服。”他说,语调很淡然,隐隐中又透着感伤。
我听在耳里,觉得他的童年必然艰辛,又不好追问,怕问中他的难处,于是就改说自己的童年:“我小时候最爱吃,特爱吃棉花糖,心想以后嫁给卖棉花糖的大叔该多幸福啊,家里有吃不完的棉花糖,后来又爱上了糖炒栗子。”
“然后你就想嫁给炒栗子的大叔吗?”他哈哈笑了,“那还不简单,叫那个卖棉花糖的大叔也卖糖炒栗子不就结了!”
“看不出姐夫你还挺幽默!”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马上后悔了,我想起那日在温州,那个混乱的圣诞节,他也给我讲过一个笑话,“幽默”二字是有危险的线索,让我猛然记起当日的情节,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姐夫,你还记得那天在温州吗?”
“哪天?”想不到他明知故问。
“就那天!”我抬起头勇敢地看着他,手中的竹签被我抓得很紧很紧。
他也抬头与我相望:“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我可以告诉你,我也不坏,好的人是不需要记得坏的事的!”
他的目光没有退避没有惶恐。
“人,只要心正,看什么都正!”他又说,似乎我们之间一切不合理的荒诞的情节都可以被溶解在这句话里,这是一个多么善良的理由,让我们曾经那段不正当的关系得以淡化消斑。
在人感受到危险,疼痛的时候,人的动物本能就会让人变得无比敏感,并且有强烈的交配欲望,想在最后关头将物种繁衍下去。这被叫做“疼痛的性爱”,就像那时的我们那样。
那一个夜晚我们只是两个受伤的男女,因为觉得自我放纵能止疼,所以才走到一起。我们拥抱在一起的不合理的姿势只是把两种孤单叠加在一块,而那被招惹来的欲望,完全是无师自通的。它不代表奸情,它属于共怜。
我们只不过是刚巧遇上彼此的失意,刚巧睡在同一张床上而已。
我们只不过是用彼此身体做了一回凶器,捅死了别人不要的自己的爱情而已。
“而已”是我在描述那个故事的时候铿锵有力的后缀,它能让我的心安定下来。
也许交换心事是建立友谊的一个必要的仪式。当“沙爹”一颗颗被穿起来,我心中的那些关于前事关于康庄的疙瘩却被一颗颗卸了下来。
交流是件华丽的事,我们可以选择用词,就像选择裁剪合体的衣裳一样,而那些衣裳可以将我们丑陋的往事穿戴得体。
所以我再迎向康庄的目光时,心中没了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