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秦玉的情绪平静下来,张修犹豫片刻,问出了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都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说着,目光下挪,落在秦玉的右腿上。她穿着黑色的裤子,右腿看上去很正常,但左腿整条腿的肌肉都萎缩得像根干柴棒子,明显比右腿要短,并且小腿跟踝关节呈一种不正常的扭曲状态。
张修与秦玉是高中同学,大学又恰好同城。他清楚地记得,读高中的时候,秦玉并不坐轮椅,甚至连拐杖也不用,总是单腿跳着,拖着病腿一瘸一拐地去学校。或许是早就习惯了这种状态,秦玉走路虽然蹒跚,可她“跳”得很快。张修还记得她当时下楼梯,简直像只兔子,一溜烟就没影了,追都追不上。他已经记不清她是从何时起坐起了轮椅,起初,她说是怕左腿负担太重。可逐渐地,她在人前,从不从轮椅上站起来,好像她的两条腿都是病的。
“别告诉我,是因为这个?”
张修看着秦玉的腿笑了笑,偏开头说:
“我不认为你是在乎这个的人,你不是。”
“为什么不是?因为我看上去一点儿都不介意?”
秦玉埋头笑了笑。半晌,她笑道:
“阿修,你听过一个故事吗?一个古代富家小姐,养在深闺。她只有一只眼睛,所以就觉得,长两只眼睛的人,都是丑八怪,只有她自己是最漂亮的。”
她说着顿了顿,又笑了起来。
“我从小腿就这样。一个没有尝试过一天双腿正常行走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正常’。在我自己看来,这条腿没有给我带来过任何不便。但我不在乎,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在乎。这是事实,我没法子改变什么。我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因为我早已经习惯了和接受了。可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排斥跟自己不一样的存在几乎是每个人的本能。更何况,我不希望我所爱的人去承受我曾经承受过的嘲弄和讥讽。”
“秦玉……”张修抿抿嘴,扭头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秦玉打断。
“他对我没有一点儿亲人、朋友之外的感情,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如果有,哪怕一丁点儿,我大概会动摇,什么决心、决定都抛九霄云外去了。也幸亏没有……我这辈子已经拖累了爹妈,一点都不想再去拖累第二个人。”
“怎么会是拖累呢?”张修蹙眉道:“难道你认为你什么地方比人差了,还是离开了谁活不了?不然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摇摇头,似乎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同。
“我觉得你不是这么一个人,怎么会……”
秦玉看他那模样,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张修道:
“没什么是与不是。你也别再说什么。这次,算是我有意无意地自私了一回,谢谢你提醒了我。”
秦玉说完,转过身去,摇着轮椅超病房那头去了。张修抬眸看了看她的背影,半晌,轻叹一声,也跟了上去。
当病房门再度被推开,齐放抬眸,看见秦玉摇着轮椅进来。他盯着秦玉看了看,忽然露出个讨好的笑来。
“刚才对不起啊,我……”
秦玉抬眸,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知道啥叫迁怒不?”
齐放一愣,随即笑了笑,点头道:“知道,知道。”
秦玉看他不知啥时候已经换了身衣裳,看似准备外出,不由地瞪了他一眼。
“伤口没张拢,线也没拆。就你这扶墙走两步就气喘吁吁的,还打算上哪溜达去?”
齐放笑了笑,转头看了看窗外。
“这不,好久没见阳光了么,下楼走走呗。”
“走走?”
秦玉见齐放一副鬼样,央求地盯着自己,那表情像极了小时候做坏事怕被她撞见,怕她跟齐飞告状,不由埋头笑了笑。
“说吧,我什么时候出卖过你?”
齐放见她神色中已有妥协之意,连忙道:“没有,从来没有。”
秦玉摇摇头,翻了个白眼。
“手机揣去,电话保持联络,要注意伤口,不舒服马上打电话。”
她抬眸,见那人乐的连声称是,秦玉又觉好笑又觉得心里发涩。其实这几天齐放老盯着那保温壶看、一有人推门马上抬头继而目光里透着些失落、不时走到窗边看看……聪明如秦玉,又怎会看不出端倪?
从她决定将这份心思永远埋藏的那一天起,她就明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会遇上一个好姑娘,性格温婉、可爱动人。尽管她的家人把两兄弟当作自己人看待,但秦玉知道,这始终还是不同的。不论是齐飞也好,齐放也罢,他们都需要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庭。
爱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爱情只是其中一种。亲人、朋友、姊妹,这些感情虽然不如爱情来的自私、来的激烈,却从不比男女之爱逊色。
聪明人应该知道在该退的时候退下;聪明人应该懂得如何去取舍。秦玉很清楚自己在齐放心里永远会占有一席之地。这一块地方,是任何与他亲密无间的恋人都无法撼动的。
可是,看着齐放被张修扶着走出门的一瞬,秦玉产生过一个念头:“就算豁出一切、就算明知会给他带来困扰,也要将埋藏在心里的那份感情说出来。”但她终究还是把那些话咽了下去,一辈子。
冬天的阳光,看起来暖暖的,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成天从早到晚蹲办公室对着电脑屏幕,加班眼、鼠标手、电脑椎,任婷婷晒日光管的日子比较多,都快忘记太阳长什么样了。这几日来,难得五点半准时下班,与一群同事走出办公大楼的时候,看到夕阳西下云朵被染得金红,她忽然有一种无以言明的悲壮感,没头没脑地吼了一句:“我要去乡下种田!”
但她这美好的幻想,很快被旁边的珠珠一句话击得粉碎。
“已经没有田了,前几天打电话回老家问奶奶,奶奶说,现在地都被政府拿去卖了……”
夕阳下,珠珠懒洋洋的声音让人绝望。任婷婷哀叹,无力地趴到珠珠肩膀上哼哼。
“生命就像一口枯井,了无生趣……”
珠珠噗了一声,联想到那几日任婷婷成天做饭做菜,那确实是生机盎然。尽管多的她不肯说,但她最近的状态,用“龟缩”二字形容最贴切不过。
对于白天全耗在工作上的人来说,为了摆脱“除了上班就是睡觉”的枯燥日子,夜生活是很必要的。珠珠爱玩,经常一下班几个同事约着就出去,不到12点不归家。任婷婷对酒吧、迪厅等地方不感兴趣,曾经跟被珠珠拉去过一次之后,她被那音乐震得不行,第二天耳朵还嗡嗡叫。所以说,性格不同的人,有自己不同的休闲方式。像任婷婷这种,下班早就去逛超市或者菜场,买材料做点好吃的喂养自己,然后上上网、玩玩游戏或看看书,一天也就安乐地过去了。可这几天,几乎每天下班,她都嚷嚷着跟珠珠去玩,到了迪厅,她又缩在一边发呆。珠珠对此万分无语,眼看任婷婷趴她肩膀上又问她今天去哪。珠珠直翻白眼。
“今天哪都不去!”
“呃?”任婷婷作无辜状,还哼哼唧唧说,珠珠,你嫌弃我,连你都嫌弃我,我要去庙里当尼姑!
“拜托,现在的庙也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珠珠顿了顿,看任婷婷依旧一脸可怜相,摇头道:
“捡起你破碎的玻璃心,粘粘兴许还能用。你要真是去玩,我求之不得,但你那哪是去玩的样子?萎靡不振、一点兴致都没有,害我也跟着你没兴致了……我说,有啥事,你先去解决了好不?你这么畏畏缩缩,要缩到哪年哪月啊?”
被珠珠这么一吼,任婷婷顿住脚步,不走了。
珠珠见状,扭头拍了拍那厮的头道:“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嘛,是不是被人甩了呀?我跟你说,没啥,没被甩过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不是。”任婷婷摇头。
“不是?那是什么呀?啊?你说嘛……”珠珠拽了拽她,任婷婷埋头笑笑。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是什么?”
任婷婷继续傻笑。
“其实……其实就是有点……”
她说着,抬手拍拍自己的头,接着,双手放在珠珠的肩膀上摁了摁,迈着轻盈的步法想学人优雅地转个圈圈,却没有看伸手,脸撞到电线杆上。她“哎哟”一声,扬起皱巴巴的脸,胡乱揉了揉,扶着电线杆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什么……本来也没什么……跟我扯不上关系……现在更理由理由了……以后也都不会有关系……就是忍不住会去想……跟白痴一样……都没差,反正我就是个大白痴!”
任婷婷这番丝毫没有因果、逻辑的言论,珠珠听得是一头雾水。她觉得任婷婷不是故意说不清的,估计她本来也搞不清状况,目前仍处于极度的混乱之中。
为了安抚任婷婷,珠珠请她去吃炒田螺,又开了四瓶啤酒助兴。其实珠珠本来打算把这丫灌醉,让她酒后吐真言。不幸的是,珠珠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又太低估了“白莲花”任婷婷。结果是,各自两瓶,珠珠喝晕了,滔滔不绝讲述她的“第四十七次被甩”,而任婷婷屁事都没有。
“打车而已啊,从星光城到莲花山才多远?30块嘛,那家伙居然问司机,能不能刷卡!噗,这年头长得帅的要么自诩情圣,要么就是脑残……”
“要么就是GAY。”任婷婷补充道,她显然是想起上次珠珠介绍给她那对象了。美人一个,性情又好,可惜不爱红颜爱蓝颜,身后多少女孩子哭喊都唤不回。这也让女人们不得不反思一下,其实男人不是天生就强悍的存在,或许他们也在寻求一个可靠的臂弯。
“对!对!加一!强排!”
晚上10点,两个女的勾肩搭背往小区里走。一路上,珠珠直乐,呵呵呵不停淫笑。任婷婷说她喝醉了,没想到她这么容易醉。珠珠却说,喝成这样刚好,有点晕,但头脑清醒,心情格外愉快,就是想笑。任婷婷觉得这话有理,也傻吧啦叽地跟着笑起来。
走过花圃的时候,任婷婷看见大约离她十米处的路灯下,石板凳上坐着个人。因为逆光不太看得清。不过她觉得好笑。元月末,谁这么拉风,大晚上坐在外头吹冷风。于是笑嘻嘻跟珠珠说:“不如咱也坐坐吧,挺凉快的,把你那酒气吹吹,省得回去吴姐说你。”
珠珠摇头,说,大晚上坐是板凳上吹风的,要么是自恋最求“风雅”的纳西斯,要么就是啥事很受伤,需要冷风帮着醒脑,这种,咱不能去陪伴,一陪伴说不定就干柴烈火了,那多不好,她宁可回去陪周公。俩人勾搭着走到单元楼下的铁门边,任婷婷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忽然听见身后隐约飘来一个声音。
“任婷婷!”
她愣了愣,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接着,她慢慢扭头,看见一个人影从花圃那边过来。那段距离并不远很远,可那人走得很慢,不时扶扶周围的东西顿一顿。任婷婷怔怔地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突然松开搂着珠珠的手,朝那个人大步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