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四。”
“不要。”
“一对旦。”
“……你大。”
晚上七、八点钟,吃过晚饭不久。一张床,两个人,相对而坐,不时抬眸窥窥对方。
任婷婷单手托着下巴,眼睛盯着手里的牌,一副苦大仇深的嘴脸。齐放看着她笑了笑,一下子扔出四张。
“跟你说了,好牌别出得太快,啧你还不信……五、六、七、八,接不上了吧?”
他说着,目光落在任婷婷手里的四张扑克牌上。那妞歪了歪嘴,叹了口气,不甘不愿地缓缓把牌放下。齐放嗤嗤笑了两声,正要说“跟我玩这个……”垂眸,却见任婷婷忽然把就要扑掉的四张扑克牌翻开来,那一张苦瓜脸瞬间开了花,无比灿烂。
“四个三,炸!”
齐放瞪大了眼,想说什么吧,似乎有说不出口,看对方笑颜如花,他不由感叹。
“怎么这么邪门……”
“哇哈哈哈哈哈!我赢了!我赢了!铁铮铮的事实,别不信,你看嘛。”
任婷婷乐得是前伏后仰外加捶床,尤其是看到齐放挫败的表情,她更是乐翻了。
“想当年我在大学里,杀遍全楼无对手,连宿管阿姨都是我手下败将……你……你居然找我玩争上游,哈哈哈哈哈……”真是不知死活呐。
话说当年,在学校里,任婷婷号称牌仙,无论斗地主、金花还是争上游,此女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威名远播男生宿舍,吓掉了无数人的眼镜,直呼人不可貌相。而与她的“牌声”一同闻名的,还有她赢牌之后一反常态的猥琐笑声。
当任婷婷意识到自己有点忘形的时候,徒然顿住。在那一瞬间,病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她有些窘迫地不敢抬头看他,“呃”了一会儿,却见他强忍笑意,眉毛一跳一跳地说:“你……你继续,你继续……真的,别憋坏了……”
任婷婷抬眼看了齐放一眼,噗哧一声,埋头继续捶床。齐放碍于伤口刚拆线不久,笑厉害了还会疼,因而拼命抑制着肌肉收缩、肩膀颤抖,一只手捂着伤口,一只手朝任婷婷直摇摆。
“你……你冷静点,你冷静点……笑会传染……慢点笑……”
他说完,看任婷婷止住了,抬头看他。他正想借此机会冷静下来,没想到这女的看着他倒是找到新的笑点了,噗哧一声,继续捂着肚子笑不止,害的他跟着想笑,真是痛并快乐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在狠狠忍住,摇头道:
“瞧你乐得,至于么?我发现,你还真是冰山一角。嗯?我哥还跟我说,你内向、腼……腼腆……幸亏我眼尖……记得你在沙井咬我那一口,真是死不松口,差点没把我肉撕掉一块……那还腼腆呢……”
任婷婷听他这话,不免有些脸红。若是换了几天前,她可能还不好意思说这话。但人熟了,她本性就开始逐渐暴露,面上是不肯服软,摇头摊手贫嘴道:
“雷锋同志说,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要像冬天般严酷无情。那时候您是流氓、坏人,大坏蛋,所以我才对你像冬天一样严酷,你看现在,知道您是同志了,不就对您像春天般温暖了?”
齐放笑了笑,把牌洗好往中间一放,正色道:“摸牌,现在咱是敌人了。大胆地给我残酷,我就不信扳不回来!”
“你说的,别后悔!”
此后,这俩人杀气腾腾地开始斗争了。任婷婷又连胜三回。齐放始终不肯不信邪,又换其他玩法,依然惨败。
在部队里,休息时在娱乐室打打牌扑克是他们难得的娱乐活动,被投予极大的热忱。就像关海飞所言,别的不敢夸口,玩牌的水平,那是练出来的。更何况卧底期间跟着毛一峰等人混,麻将、扑克,他可谓是无所不通。他飞哥,也曾威名慑沙井,硬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败给这种乍看之下斯文内向的小姑娘、怎么都翻不了身。万般无奈之下,齐放摊了摊手。
“不来了……其实你家是开‘精武馆’的吧?”
“没有啊……”任婷婷作出十分无辜的模样,笑呵呵地摇头。
“那你怎么打得这么好?”
她埋头抿了抿嘴,笑道:
“我在家都是跟我妈打牌或者打半铺麻将,输的搞卫生。从小学开始,到了高中我才逐渐能跟我妈打成平手,我妈在我们那片区是无敌手的……除了我。”
齐放听了愣愣,半晌,噗地一声,无不痛心疾首地感叹道:“难怪,这教育是得从小抓……原来中国最强的棋牌圣手,都是那些每天拎着菜篮子买菜没事打点小麻将的阿姨。”
任婷婷一听他说她妈是成天拎菜篮子的阿姨,翻白眼道:“你才是每天拎菜篮子买菜的阿姨,你全家都是每天拎菜篮子买菜的阿姨!”
两位囧人经过了一番小贫嘴之后,齐放笑道:
“那你爸呢?全区第三?”
原本只是不经意间半开玩笑的随便问问,不料任婷婷却是一怔,脸上的笑逐渐褪去。她摇摇头,有些尴尬。
“我爸……我爸呀……他在我小时候就跟我妈离婚了,现在人不知在哪,我基本就不记得他长什么样……”
她说着,似乎觉得谈这样的话题扫兴,呵呵地笑起来,又洗了一道牌,抬眸看他。
“真不玩了?”
“不玩了。”他摸摸鼻子,叹口气:“反正也赢不了你这牌精。”
任婷婷嘿嘿直乐,将扑克重新洗了一到,理好装进牌盒里。她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多,她差不多该回去了。
将牌放进抽屉的时候,不经意间,她瞥见了放在柜子边的一个崭新的蓝色旅行袋。她不知道齐放什么时候溜出去买了这玩意,不过,他确实也是时候收收拾拾东西了。
“后天……他们来接你出院?”
放好扑克,她抬头问他,接着埋头笑了笑。
齐放愣了愣,片刻,他也埋头笑。过了一会儿,他抿抿嘴,摇头。
“不,我自己回去。”
“他们不来接你?我听齐飞说,你们的驻地离滨海市也不是很远呀……”
她看着他,试探地问。但他没有很快回答,只是埋头笑,接着,他抬眼,看看窗外,笑道:
“这没什么好接的,更何况我已经没事了。我哥、潘队还有2队战友现在都在新疆阿克苏地区执行任务……”
齐放说到此处,双眼微眯,眉端轻拢。任婷婷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到隐约地担忧。
“他们的任务很危险?”她问。
齐放看看她,笑了笑,并未回答。他见她已经拿了起床上的包,挑眉问:“走了?”
“嗯。”
齐放抬腕看看时间,也点点头。他从床上拿起自己的外套穿上,扭头对她说:
“我要去楼下买东西,一起吧。”
对于他这些天、这个时间雷打不动要下楼买东西的习惯,任婷婷抿嘴笑笑,她将包斜跨背好,跟着他一块带门出去。俩人说着话,通常一个话题还没说完,就已经走到了医院大门口的马路边上。他们站着路边继续说。嘴皮一张一合,不时笑着,暗暗搜肠刮肚,不想留下停顿的间隙。但话总有说完接不上的时候。总是在一阵沉默后,他抬手拦下迎面驶来的出租车。
任婷婷拉开门钻进后排,看他站在前排窗口塞钱给师父,又嘱咐要送到楼下等等。她下意识地咬嘴皮。这感觉像绝症患者,暗暗数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不知何时起,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他们都绝口不提他什么时候走、以后还能不能再见。
“齐放!明天要吃什么?”
在车要开走前,她从车窗探头问他。可齐放却不像平常。他冲她摆了摆手。
“明天星期六,不上班吧?”
“啊?”她不明所以地摇摇头:“不上,怎么了?”
“那你早点来找我,什么都别做。”他笑了笑:“我带你去个地方。”
任婷婷挑眉,正疑惑着,车已经启动,她来不及再向他问点什么。而他站在路边,眸底透着笑意,朝她挥挥手。任婷婷看他那表情,摆明了吊她胃口。她埋头笑笑,嘀咕着:“不知打了什么主意……”
司机师父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埋头正笑着的任婷婷,也跟着笑了笑,接着问:“姑娘你到哪?”
任婷婷一愣,很快回过神。
“莲花山。”
司机师傅点头笑,不时从后视镜里看看她,笑。
“男朋友?挺不错的嘛。”
任婷婷笑了笑,摇摇头。
“不是。”
司机师傅听了笑起来。
“还说不是,别蒙我。我告诉你啊,我们跑出租的,最厉害的就是这双眼睛,你不信?”
任婷婷又笑了笑,摇摇头,扭头往向窗外。看着熟悉的街道与建筑物从眼前一晃而过,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扯不掉、驱不走,如藤蔓缠绕或薄雾弥漫。它不疼、不痒、不清、不楚,偏偏这样的感觉更让人难以消受,像一场漫无止境的折磨。
盯着窗外,任婷婷想着后天。具体什么时候,他没提,她也不知道。无法预料他走的时候会是个什么场景。但这一切可能就如同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风景,很快就会过去。他们从认识到现在,虽然惊心动魄,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而人类恰好是地球上最健忘的生物,不消一个月,她连此时此刻她在干嘛都不会记得。但任婷婷知道,她不会忘记现在这种几分钟前哈哈大笑,几分钟后难受得想哭又哭不出、无能为力的感觉。
她想做点什么,可就是……就是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