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云雪和青源就在尹府住下了,宿在云雪昔日住的阁楼里。
这是一幢两层高的阁楼,房间里还保持着云雪当年出嫁时的样子。床桌椅屏风,都未挪动分毫,就是当年云雪最喜欢的几盆月季花,也仍摆在阁楼外的栏杆边,迎着风,在自己的角落里,静静地开着各种颜色的花……
看云雪来来回回在房间里走动,不时摸摸这儿,看看那儿,时而兴奋时而惆怅的样子,青源也不管她。女人回到自己的娘家,仍住自家楼,仍睡自家床,身份却从娘家女儿变成了有夫家的妇人,这样的改变,定会让人心潮起伏、思绪难平的吧?
——貌似无意地扫那人一眼,却看到她倚在窗边,痴痴呆呆,一付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好生疑惑:当年成亲第三天,自己不是也陪她回了娘家,也住在这阁楼之上了吗?那时的她的举动怎么就不见有什么异常呢?哦,对了,那时新婚,她初为人妇,他亦初为人夫,两人相处,还有几分陌生羞涩,那时的她,必是小心翼翼地掩藏了当时的心情,作出了一付镇定自若的样子……
好吧,且由了她去——可是,你看她坐在窗边吹风叹气不睡觉,一付呆傻的模样,自己又于心何忍?今天,她已在娘的墓前大哭了一场,那样的纵情悲哭,怎能不令自己担忧?不知那样深切的悲意,她到底压抑了多久,才能在今天痛痛快快地释放出来?
青源就那样坐在铺着大红锻面的床上,看着云雪的一举一动——
云雪却坐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天空那最后一抹亮色,满足地叹一口气——满屋都是她喜欢的茉莉熏香,闻之舒坦惬意。灯烛闪亮,照着房间的一切物什,连那屏风,也还是那洁白莲花,朵朵正盛开着……在夜色显得分外淡雅起来,忍不住走过去,嗅一嗅,闻一闻,还有余香沁人心脾……
也许,直到此时,置身于这昔日的闺房,她一直紧绷的弦才松驰下来。在这里,她不用小心翼翼,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秘密被发现,甚至于青源的目光,她都可以忽略不计。她早已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惊讶,担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只知道,在这小楼里,她仿佛找到了往日的自己,又重温了小时候的点点滴滴……
也是在这样的夜色里,她倚在这窗边,看着远处的灯火慢慢点亮,等着母亲来看自己,又或者,她早耐不住寂寞,由丫头们领着前去,窝在母亲的大床上,不肯下来……夜色深沉,她酣甜入梦时,母亲会和父亲一起,轮流抱着她,慢慢回到这座宽大的阁楼来……那时候,丫头们早将灯烛点起,奶娘早已替她挂好了帐幔——
青源慢慢悠过来,在她身边停下:“你预备在这窗边还坐多久?”将她额前一缕被风吹散的头发自然地拂到脸颊一边——云雪由他在自己脸上划弄,目光有些呆愣地看着他——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和他,已经亲近到了如此自然的地步了。
见她痴痴地瞧着自己,青源的手抚上她的脸:“奇怪,莫不是到了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傻子,连自己的夫君也不认得?”说完就哈哈地笑起来,却看见云雪那呆傻的样子,立马变得生动起来,恶狠狠的朝自己看过来。哦,莫非回了娘家,有娘家人撑腰了,好脾气的女人也变成了坏脾气?
门被叩响,却是看守阁楼的丫头星儿,又送了茉莉熏香来,原来是尹老爷怕女儿不够用,又叫人买了来。云雪看着一叠叠的熏香,驱蚊的艾叶,驱虫的草药,将柜中塞得满满都是,不觉好笑。青源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眼看到妆台上,摆了好几盒新买的各色名贵胭脂,顿时不满:“这个也买?难道我都不买的?”云雪却只直笑他迂腐,娘家买的也是一番心意,何必计较那么多?青源又假装生气,云雪又来哄他。看云雪眉间渐渐有了怒意,嗔意,笑意——青源只在心中暗笑,总算是又找回了那个灵气十足的云雪回来。
不曾想,当天夜里,云雪便发起了高烧,说起了胡话来。
青源急忙披衣起床,嘱人去找大夫。尹老爷也被惊醒,一听是云雪生病,再也不肯安睡,搭个椅子坐在云雪床头,望着云雪烧得绯红的脸,暗暗自责。一旁的青源和业家三兄弟,都忙着向请来的大夫询问病情。
这个问:“大夫,我妻子得的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大夫答:“尊夫人忧虑过多,又受了点风寒,吃几付药就好了。”
那个问:“我妹妹白天还好好的,为什么晚上就会高烧?会不会烧坏脑子?”
大夫答:“只要吃完药,退了烧,令妹就不会有事,脑子么,也不至于会烧坏!”
另一个问:“你这个药到底有效无效,还有什么别的好方子没有?”
大夫不耐烦了:“都说了吃了药才见效,令妹无碍的——”
又一个问:“我妹若是吃了你的药还不见好,我必去砸了你的铺子,毁了你的招牌……”
大夫早已不耐烦,闻听大怒:“我已开了药,吃不吃由你,老朽行医三十余年,还从未见过如此不讲理的——”欲拂袖而去,却一把被人扯住,定睛一看,却是那一直坐在床前不声不吭的老者。
老者眼里几乎滴下泪来,语声也悲切:“大夫啊,老朽一辈子生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女三年前已嫁为人妇,老妻生前最怜小女,今小女好不容易归宁,晚上却生起病来,大夫啊,我听人说你医术高明,乃华佗再世,求你救救我女儿——”
大夫道:“老兄不必伤心,你女儿也不是得的什么大病,也就是个伤风而已——”急忙离去。大夫想,生病发烧的只是这床上的女子,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一家人都似烧坏了脑子?
……几付药下去,云雪烧便退了,只是精神不济,提不起精神。
乔府也遣了御医来看,说的都差不多症状。尹老爷便理直气壮地留云雪在尹府住下了。后来,乔府也来人看了几回,开始还提何时回去的事,见尹老爷屡次不耐烦,便不再提了。只有青源,每天都往两头跑,还要处理公务,被乔老爷说了几回,偶尔也就歇在了乔府。
尹老爷细心,发现女儿的病虽一天天在好转,但神情却始终郁郁寡欢,像有满腹的心事。问了几次,哪里问得出来,便寻思着,给女儿找个得道的高人,好好排解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