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陀崛多及其弟子传播阿吒力教的成功,逐渐吸引南诏土著人士追随赞陀崛多学法,所阐发的瑜伽教开始为地方土著大姓信奉。写于大理国天开十九年(1223)的《龙关赵氏族谱》,有明天顺六年(1462)南京国子监监丞许廷端的序称:“蒙晟罗时,天竺僧人摩伽陀,阐瑜伽教,传大理阿左梨辈,而赵氏与焉。”龙关即龙尾关,即今大理市下关。赵氏先祖赵永牙是南诏时期著名的阿吒力僧,史称其“游行于渠酋之间”。此记载大略说明赞陀崛多传教初期,已有南诏本地的土著人信教而成为阿左梨。现存云南地方文献的记载,唐代以来的白蛮大姓已皈依阿吒力教。明杨森于明成化七年(1471)撰《故宝瓶长老墓志铭》载:
宝瓶讳德,字守仁,姓杨氏,世居喜睑。……开元初,法律运妙用,取佛舍利置于班山塔,即其始祖也。……传至大容、仲容,俱精妙术。当蒙氏孝桓王迁都喜睑,为世所重,尊大容为灌顶国师,赐金襕法衣。迨至生,能达赞陀屈多四业之阃奥,为世所重。
蒙氏孝桓即王南诏第六世王异牟寻,唐代宗大历十三年(778)即位,唐宪宗元和三年(808)卒。异牟寻于公元784年由太和迁都史城(今大理喜洲),史称为迁都喜睑。白语称喜洲为“亨睑”,称大理为“德麓”,“亨睑”即是“喜睑”,为南诏“十睑”之一。墓志铭称杨氏大容能达赞陀屈多四业之阃奥,佛教的四业是指四种不同的业果报应,根据业的善与不善分,有黑黑业、白白业、黑白业和不黑不白业。明成化二十年(1484)杨政撰《故善士尹公墓志铭》:“公讳山,字允中,世居大理喜睑,九隆族之裔,代不乏贤。”
南诏大姓中除杨氏之外,著名的赵氏、董氏、李氏都是阿吒力世家,还有王、尹、洪、何、苏等大姓都有为阿吒力者,这些皈依阿吒力的都是南诏的白蛮大姓,也就是南诏政权赖以巩固的白族先民。白蛮大姓杨氏甚至自称属天竺婆罗门族,永乐十八年(1420)《大阿拶哩杨嵩墓志铭》宣称:“其先有杨珠、杨珠觉二师,本天竺国婆罗门之种族。观音定国之初,先建叶榆,请二师从西来,护国安邦,筑十方坛,提标祀典,祭以奠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民足食。”阿吒力教在南诏社会拥有白蛮大姓为信徒,可以说是佛教密宗南诏化、地方化的标志。同时说明阿吒力教已经在南诏社会扎根。进入大理国时期阿吒力教发展更甚,一些白蛮大姓的名号甚至称国师灌顶大阿左梨。
进入南诏的阿吒力僧人,元明时期仍然被认为来自婆罗门国。明代剑川陈文海撰《修白姐圣妃龙王合庙记》,称“西域神僧摩伽陀传示婆罗门密语”。元元统二年(1334),杨泰撰《故正直恭谦和尚墓碑铭并叙》,说南诏王称阁皮是“乾竺婆罗门僧”。立于明天顺三年(1459)的《超终奇特尹情墓碑志》末署“陋巷婆罗门秩禄述文”。
关于阿吒力教传入南诏的时间,明代云南碑铭还有早在唐贞观年间之说。明杨森正统三年(1438)撰《故宝瓶长老墓志铭》称:“稽《郡志》,唐贞观时,观音自西域建此土,国号大理,化人为善,摄授杨法律七人为阿吒力灌顶僧。”此处所谓《郡志》,指元代成书的《白古通记》。立于明景泰二年(1451)的《故考大阿拶哩段公墓志铭》载:
夫西竺有姓,名曰阿拶哩,是毗卢遮耶族,姓婆罗门,从梵天口中而生,教习秘密大道。唐贞观己丑年,观音大士自乾竺来,率领段道超、杨法律等二十五姓之僧伦,开化此方,流传密印,译咒翻经,上以阴翊王度,下以福佑人民。
明代大理《邓川大阿拶哩段公墓志》说:
唐贞观己丑年,观音大士自乾竺来,率领段道超、杨法律等二十五姓之僧伦,开化此方,流传密印。迨致南诏奇王之朝,大兴密教。
又云:唐贞观时,观音大士自西域来,摩顶蒙氏,以主斯土。摄受段陀超等七人,为阿咤力灌顶僧。
此碑主名为段生,故又称为《段生碑》,立碑者为邓川上邑的段观音海等,此邓川段氏是段道超的后裔。唐贞观己丑年为唐贞观三年(629),故阿吒力教大姓的杨氏、段氏,都宣称其祖上于唐贞观年间奉教。此外,杨森《故老人段公墓志铭》,明正统四年(1439)《赵定碑》,弘治八年(1495)《杨霖碑》,都说观音大士于唐贞观年间来南诏。唐太宗贞观元年至贞观二十三年,即公元627-649年。南诏奇王细奴逻是南诏开国君主,在位时间为公元649-674年。早在细奴逻称“奇王”之前(649),圣人“梵僧”就进入南诏地区,作为南诏国史的《巍山起因》,就记载了梵僧授记细奴逻的“圣人入国授记”故事。《南诏图传》文字卷,称“由是乃效灵于巍山之上,而乞食于奇王之家”,已记载梵僧至巍山点化细奴逻的故事。细奴逻于唐太宗贞观二十三年(649)即位,唐高宗上元元年(674)卒。由此,阿吒力梵僧于唐贞观年间来南诏之说不虚。《僰古通纪浅述·蒙氏世家谱》载细奴逻“施五事”,其一是“劝民每家供养佛像一堂,诵念佛经,手拈数珠,口念佛号”。其二是“劝民每岁正、五、九月持斋,禁杀牲口”。细奴逻在位时施政的这些举措,也反映其支持佛教传播的态度。
云南地方志乘关于阿吒力教的传播有各种记载,大致时代愈后而记载愈详。云南地方志乘载唐高宗永徽年间,阿吒力僧人点化蒙氏细奴逻已具有神异色彩。元代成书的《白古通记》:
观音显圣,南止蒙舍,北止施浪,东止鸡足,西止云龙,皆近沧洱。第一化:唐永徽间,有一老人,美髯,戴赤莲冠,身披袈裟,手持一钵,至蒙舍细农逻家乞食。时农逻与子逻成耕于巍山之下,其妻、其子妇将往饷田,见僧俨然乞食,遂食之。此一化也。再炊往馌,而僧坐不去,姑妇持馌,中道,前僧业已在彼,复向乞食。姑妇惊怪,又食之。此二化也。返而复炊,持馌且至巍山,则见僧坐磐石,前有一青牛,左有白马,朱其鬛,右有白象,各驯伏,上覆云气,云中有二童子,一执铁杖于左,一执方金镜于右。姑妇惊喜交作,以馌再供之。僧问何所愿,二女不知。僧曰:“奕业相承。”二女趋。农逻等至,则但见五色云中,一人持钵而坐,仿佛见二童子,唯余磐石上衣痕及象、马、牛之迹耳。此第三化也。
《白古通记》又为《白古通》,元代成书的古白文《白古通记》,和清代的《僰古通纪浅述》,都是代表佛教观点的著述。
撰写于中兴二年(898)的《南诏图传·文字卷》载观音第七化说:
保和二年乙巳岁,有西域和尚菩立陁诃来至我京都云:“吾西域莲花部尊阿嵯耶观音从蕃国中行化至汝大封民国,如今何在?”语讫,经于七日,终于上元莲宇。我大封民国始知阿嵯耶来至此也。
保和是南诏第十世王劝丰祐的年号,保和二年为公元826年。南诏自称“大封民国”,隆舜即位后自号“大封民”。南诏王隆舜改国号为“大封民国”,“大封民”即大梵天之异译。《南诏图传·文字卷》载观音七化的故事,梵僧分别在细奴逻、蒙逻盛、劝丰祐时代出现显化,则映射阿吒力教递代相传的历史进程。
《南诏图传·文字卷》还记载说:“大封民国圣教兴行,其来有上,或从胡梵而至,或于蕃汉而来,奕代相传,敬仰无异。”有学者认为“上”为白语“三”的汉字记音,此记载明确宣称圣教传入南诏,分别有天竺、土蕃、中原三条路径。这大致符合唐代以来佛教各派传入南诏大理国的历史实况,如唐代禅宗就是从中原传入南诏境内的。而阿吒力教传播进入南诏境内,应该是沿南方丝绸之路的天竺道和吐蕃道。文献所载大封民国所谓的圣教,包括其时流播境内的阿吒力教、汉传佛教。《南诏图传·文字卷》说无论阿吒力教还是汉传佛教,在南诏都是“奕代相传,敬仰无异”,在南诏社会受到统治者的欢迎。
20世纪50年代以后,在滇西大理、保山一带的汉晋时期砖室墓中,多出土高鼻深目的“胡人俑”,李东红认为这或许与“身毒之民”有关。早在秦汉时期,连接今四川、云南和中印半岛诸国的南方丝绸之路就已开通。这条又称之为西南丝绸之路的通道,由灵关道、五尺道、黔中古道、永昌道等四条古道组成,由于它以沿途的丝绸商贸著称,因此也被学界称为“南方丝绸之路”。这条连接蜀中与天竺的贸易通道,司马迁称之为蜀身毒道,汉武帝时期已有外交使节沿这条通道出使身毒国。司马迁《史记》卷一一六《西南夷列传》载:
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
而汉代永昌郡已有印度僧人活动,东晋常璩《华阳国志》卷四《南中志》载永昌郡:“有闽濮、鸠獠、僄越、躶濮、身毒之民。”僄越、身毒之民就是缅甸、印度人。这些僧人沿“身毒国道”进入蜀地。汉晋时期的蜀身毒道,唐代已发展为安南通天竺道,或称西洱河天竺道,唐代史籍所称的西洱河天竺道,是大唐与五天竺险路之捷径。《新唐书》卷四十三载贾耽撰《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其中包括边州入四夷道入天竺的道路里程。
唐代在西南边疆崛起的南诏国,与大秦、小秦、骠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唐樊绰《蛮书》卷一○《南蛮疆界接连诸蕃夷国名》载:
大秦婆罗门,在永昌北,正东与弥诺国江西安西城楼接界,东去蛮阳苴咩城四十日程。蛮王善之,往来其国。小秦婆罗门,与骠国及弥臣国接界,在永昌北七十四日程,俗不食牛肉,预知身后事,出齿贝、白虫葛、越诺布。共大耳国往来,蛮夷善之,信通其国。
大秦婆罗门在恒河流域,小秦婆罗门在东印度,今阿萨姆邦一带,而南诏西部的永昌正与这些国家接壤。
唐樊绰《蛮书》卷一○《南蛮疆界接连诸蕃夷国名》载:骠国,在蛮永昌城南七十五日程,阁罗凤所通也。……俗尚廉耻,人性和善少言,重佛法。……有移信使到蛮界河赕,则以江猪、白毡及琉璃、罂为贸易。与波斯及婆罗门邻接。西去舍利城二十日程。
骠国即今缅甸,其时印度佛教已在骠国盛行。骠国与南诏相毗邻,说明骠国与南诏有经济文化联系。河赕即今大理洱海地区,为南诏国王都所在地。《新唐书》卷二二二上《南蛮传》载南诏疆域说:“东距爨,东南属交趾,西摩伽陀,西北与土蕃接,南女王,西南骠,北抵益州,东北际黔、巫。”南诏疆域包括今云南全境及与云南交界的西藏、四川、贵州、广西及东南亚部分地区。元张道宗《纪古滇说集》载唐玄宗开元年间,南诏平服五诏之后,得唐玄宗封为云南王,南诏由此进入极盛时期,与西南各国的交通亦趋繁荣:
自唐进封之后,永昌诸郡、缅、暹罗、大秦,此皆西通之国,交趾、八百、真腊、占城、挝国,此皆南通之国,倶以奇珍、金宝、盐锦、毡布、王车琚、巴具、岁进于王不缺,于是渐有昌也。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七《神宗》注引宋如愚《剑南须知》引杨佐《云南买马记》,文中载大云南驿前有《里堠题碑》记载大理国“东至戎州,西至身毒国,东南至交趾,东北至成都,北至大雪山,南至海上,悉著其道里之详审”。《宋史》卷二○三《艺文志二》著录宋如愚《剑南须知》十卷,所引杨佐《云南买马记》末题为宋如愚东轩录。大理国保持了南诏时期疆域的格局,其西部与天竺的交通畅通无阻。
在唐宋时期西行求法僧侣的著述中,留下了有关西南丝绸之路的记载。唐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一○《迦摩缕波国》,唐道宣《释迦方志》卷下,宋志磐《佛祖统纪》卷三二、卷四二,可谓是求法僧侣西行见闻的实录。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八一,根据晋徐衷《南方记》、唐初魏王李泰编《括地志》等地理书的记载,对西南丝绸之路作了详细的描述。阿吒力教初传路线有天竺道和吐蕃道,天竺道即汉张骞所谓“身毒国道”的西南部分,是阿吒力教进入南诏的主要途径。而在云南地方志乘的记载中,则称赞陀崛多曾在吐蕃雪山圣峰寺。《僰古通纪浅述·云南国记》就说:“观音菩萨悯诸生命,在贞观三年己丑,自西天来,化为梵僧,道经吐蕃,至于僰国喜州城北村,主于张敬家。”《南诏图传·文字卷》也称西域莲花部尊阿嵯耶观音,是从蕃国中行化至南诏。阿吒力教僧人是“蜀身毒道”和“茶马古道”最早的探索者。其实观音化梵僧取道吐蕃的传说,与佛教传入西藏的时代大致相合,这些来自印度的梵僧进入西藏传教,并进而进入南诏地区是完全可能的,因此梵僧道经吐蕃进而至于南诏喜州,可能是阿吒力教进入南诏的真实历史。直到后世,喜州所在的大理地区是阿吒力教最兴盛之地,这绝非偶然的事件。总之,阿吒力教僧人沿着天竺道和吐蕃道进入南诏传法,唐代的西南丝绸之路也是阿吒力教传播之路。与梵僧进入西藏形成藏传佛教不同的是,进入南诏的梵僧融摄南诏地域文化,最终形成区别于藏密、也区别于汉传佛教密宗的滇密,这就是南诏大理国时期兴盛一时的阿吒力教。阿吒力教发展鼎盛时期,最北可达镇雄,最东达贵州毕节,最南达玉溪地区。唐宋以后,阿吒力教逐渐回到大理和昆明两个中心点。明清以后随着汉族移民的逐渐增多,阿吒力教分布范围逐渐缩小,最后回到大理白族地区。
二、南诏大理国时期阿吒力教的特点
阿吒力教在南诏大理国时代,受到统治者的信仰和推崇,一度成为占统治地位的宗教。一些阿吒力高僧被封为南诏国师,在南诏政权中享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南诏第十一主劝丰祐以赞陀崛多为国师,给予护国法师的特殊礼遇。此外,南诏第三主晟罗皮“以杨法律和尚为国师”,南诏第五主阁罗凤以“买磋罗贤者为国师”,南诏第九主劝龙晟以“张与真、李贤者为国师”,南诏第十二主世隆以“宗保师为国师”,南诏第十三主隆舜则以“赵波罗为国师”。《故恭默思道妙辩大师释智明墓志铭并序》甚至说阿吒力世家周庆之祖周善温为“蒙氏奇王细奴罗之师”,而周氏十二世祖周丰在世隆时任国师,“补与南天佛子、大阿左梨”的尊号。南诏王劝丰祐甚至将其妹越英公主,下嫁给阿吒力僧赞陀崛多,阿吒力高僧董伽罗尤获赐白妃妹为妻。史称阿吒力教“为蒙氏崇信”,南诏王室成为阿吒力密宗的信徒,劝丰祐还取僧号为昭成王。
阿吒力国师出入于南诏宫廷,其政治地位有助于阿吒力教在南诏的发展。在后世南诏大理国的传说中,南诏的立国就与阿吒力教密切相关。《南诏图传》、《张胜温画卷》、《僰古通纪浅述》、《白国因由》、《南诏野史》等云南地方文献,均突出渲染“观音幻化,南诏立国”之说。南诏社会流传的天竺梵僧点化细奴罗的神话,反映出南诏时期阿吒力教影响的历史真实。南诏中兴二年(899)《南诏图传》载第一阿嵯耶之化的《铁柱记》说:
又于兴宗王之时,先出一士,号曰各郡矣,着锦服,披虎皮,手把白旗,教以用兵。次出一士,号曰罗傍,着锦衣。此二士共佐兴宗王统治国政。其罗傍遇梵僧以乞书教,即封民之书也。
在《僰古通纪浅述》的记载中,称各郡矣为郭邵实,罗傍为波罗傍,二人分别以武功文德辅佐奇王细奴罗。而《南诏图传》所载的兴宗王即蒙世宗逻盛炎,又称蒙罗晟,公元674-712年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