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的时候,农才武的菜碟里破例铺了几片肥肉。不用说,这是牛政委的到来给他带来的变化。他还注意到,食堂炊事员给他打的饭也比以前多了。
牛政委给农才武的印象是没多少架子,他最大的特点是喜欢找人谈心。他除了不开会和下乡之外,所有的空闲时间就是逐个地和人谈话。政委的这个爱好使农才武深受感染,以他的身份和现状,能和政委在一起交谈多少使他有些受宠若惊。在别人眼里,一个批判对象竟然能和堂堂的武装部政委促膝谈心,真有些不可思议。然而,渐渐地大家就习惯了政委的行为,因为政委对每个人的热情似乎是同等的,即便是和妇女主任或是通信员,大家都觉得政委谈的都是有关革命的话题,都是一种领导者惯用的调查研究。
牛政委的到来也使农才武写的标语多了一些新的内容。以往农才武写的标语很具战斗性,火药味十足。什么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将革命进行到底!或者打倒XXX!,坦白从严,抗拒从严!之类。政委亲自拟定了一些新的标语口号。比如: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要斗私批修!打倒帝、修、反!
政委还加强了刷写标语的力量,农才武只负责描出字样,涂漆由另两组人干。这样就大大加快了进度,不到十来天,区直单位所有的墙壁几乎都变了颜色,到处都弥漫着油漆刺鼻的气味。
区直各单位的墙壁都被写上了标语口号之后,农才武以为可以歇一口气了,不用再去干那种既危险又繁重的活了。然而,他想错了,每一天都会产生新的标语口号,通过红色电波从首都北京传向祖国的四面八方,不断更新、层出不穷的标语口号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为了让这些时髦的宣传品及时地在革命群众面前得到展示,政委和杜秘书决定把全区的五类分子和部分民兵集中起来,从各村寨收集木板和竹子,在路边或空旷的地方搭起了一排排大字报棚。和以往的大字报棚不一样。这些是被用来书写标语口号的。
这样,六区又出现了一种人为而时尚的景观,一时成为了六区人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革命群众只要走出家门,就会被这种景致占据了整个视野。走在路上,他们也被这一道道人工的巷道牵引着。在一些空旷的地方,巷道还有意在那里绕弯子,折来绕去的,人走在里边就像进了迷宫一般。
闲暇时,农才武也会倘佯在自己描绘的风景中,每当看到自己涂写的熟悉的字体,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一个人漫步在自己造就和描绘的风景中时,他的心情是别人无法体会和理解的。但有时候他也会停在某幅标语前哑然失笑,此时此刻,他就觉得这是一种真正的游戏。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耗费掉这么多的油漆和墨汁。
和声名显赫的牛政委、杜秘书一样,他也成了镇上的着名人物。许多孩子和老人都知道这些标语口号出自他的手,他走到哪里,总有人在他背后悄声说:看呐,列宁来了。这标语就是他写的。熟识的人就很大声地和他说话,仿佛这也是一种荣耀。
渐渐地,农才武在杜秘书和政委眼里也像是自己人一般说话了。他出色的工作以及唯命是从的态度深得他们的赏识。有时候,农才武也会被叫去办公室帮忙。每天夜晚,办公室总是灯火通明,人们加班夜战,一片忙碌景象。被列入加班行列的人多是革命组织中的笔杆子,他们分别担负着接收广播,刻写、印刷和装订册子等事务,有些人还赶写各种材料。办公室常常给人一种当地革命心脏的感觉,在办公室工作的人自然高人一等。以往,农才武只有站在远处偷觑一会的份,里边的情形就无从知道了。现在,当他也成为办公室的一个成员时,多少也会有一些自豪感流露出来。有时他甚至多么希望村里那些批斗过他的人亲眼看见他在心脏里工作,那样,他们会很惊讶很嫉恨的。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管白天的工作多累,但到了夜晚他都会和别人一样忙到深夜。
如果有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发表,还要立即组织召开群众大会进行传达或者游行庆祝。这样的夜晚总要忙到两三点钟,可大家仍然劲头十足。
农才武后来的工作主要是刻写传单或战报,这种活不仅要求字体工整,而且要细致得没有错误,否则将会授人以柄,轻则招致不满,重则上纲上线。偶尔,接收广播的杜秘书也会叫他去顶替一阵子。电台在重要新闻广播之后,都要以记录速度重播一次。这种活通常是杜秘书自己包揽,别人无从插手。他把这么重要的活让农才武干,多少令人有些意外。但在干活的时候,农才武总觉得身边或身后都有人在盯着他,不时朝他指指点点。他知道,这些人尽管不干活或少干活,他们都在行使一个使命,那就是监督他。
加夜班都有宵夜吃,一人一份。面条是牛政委从县里特批来的,总务总有办法弄到一些荤莱,或鸡或鸭或狗肉。至少也有鸡蛋或者干鱼,正餐吃不到的东西夜餐都给上了。总务因而时常得到政委和杜秘书的表扬。
这天深夜,农才武最后一个吃过宵夜,又到厕所里蹲了一会。当他走到球场边时,忽然听到一声门响,待他刚判断出响自何方时,一道手电光倏地亮了起来,并朝四周扫射了一番。他急忙蹲在地上,对方没有看到他。几条狗正在球场上玩耍,警告性地朝手电光汪汪地吠了几声。手电光匆匆地绕过球场的另一端,消失在宿舍那边。
从院内唯一的路灯昏黄的光线中,农才武终于辨别出那是牛政委的身影,典型的军人姿态和颀长的身材是政委的独有标志。当农才武确认政委刚才出现的地方是广播站的门口时,他的身体不由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牛政委到六区蹲点后不久,农才武就发觉政委和女广播员常在一起聊天说笑。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们之间除了工作以外还会有别的关系。政委长期在部队服役,早把鸟鸣般的江南语音丢到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就凭他好听的语音。很快地便和女广播员混熟了。很显然。因职业的关系,政委的普通话把姑娘征服了。
女播音员是省城人,却是个讲粤语的地方,说普通话时免不了带有浓重的方言,时常还会闹出一些笑话。尽管知此,在我们桂西北,她也还是占有语言上的优势。在六区这样一个小地方,作为一个广播员她还是能够胜任的。她毕业于粮食学校,曾一度被分配到粮站工作。因有一副比当地人出色的嗓音和一口比当地人说得好的普通话而被杜秘书赏识。杜秘书掌权后就把她调到广播站来了。
政委除了经常和女广播员交谈,纠正她的发音外,还深入到广播室里对她言传身教。令人感动的是,政委竟然担当起了播音员的角色。亲自播读稿件,和女广播员一唱一合。
他们广播的内容多是被称作最高指示的毛主席语录,还有上级下发的宣传材料以及报纸。也有来自本区的革命动态。有时候,政委也会来一段即兴讲话。总之,广播站是政委日常最常去几个地方之一。
政委身体力行,亲自给广播站撰稿,亲自参加播音。这一切,人们都把它看作是和开会、写标语一样,是政委对思想政治工作的极大重视。所以,当政委和女广播员关在播音间里,呆上几个小时也不会有人会怀疑他们有什么别的内容。
农才武是个天真的人,这天深夜他看见政委从广播室出来后,他也仅仅对政委的行为感到有些吃惊而已。而且他还对政委的手电光照不着自己庆幸万分。他知道政委可能是和女广播员利用休息时间工作到深夜的,政委这种废寝忘食的工作态度真叫人感动。
夜遇政委后的第二天中午,农才武手端饭碗,站在球场边,边看几个年轻人玩篮球,边朝远处的山峦眺望。忽然,他被一缕袅袅升腾的青烟吸引住了。这是一幅农民们劳作的图景,生产队的社员们在开垦新的荒地,一片片的灌木和草地被开挖成一块块醒目的耕地。
社员们排成横队,奋力地挥舞手中的锄头,他们身后是参差不齐的土地。从远处看去,那些不停地在地里挖掘的人们,就像是正在大地上写字作画一般。看着看着,农才武竟兴奋得吃不下饭了。他想,农民们可以在山坡上写字作画,我为什么不可以在山坡上写标语口号呢!
他有一种急于见到牛政委和杜秘书的愿望,他要把这个发现汇报给他们,并希望得到他们的首肯。他再次回到食堂,却着见餐厅里只有政委和女广播员正在面对面地坐着聊天。见他进来,两个人都扭头朝他看,不再声响。
突然闯进门来的农才武傻站在了门口,他猛然觉得这个时候打扰政委是不合适宜的,他刚要转身,却被政委叫住了。
列宁,你有什么事?
农才武的舌头有点笨拙,嗫嚅着说:有……噢,没……没有。
女广播员见他发窘,就咯咯笑道,列宁同志,你别吞吞吐吐嗯嗯呵呵的好不好,这样一点都不像列宁。
广播员的笑声终于使农才武紧张的神经松弛了许多,他说:我有件事想向政委汇报。
听说有事情,女广播员欲起身离去,却被政委用手势止住了。政委调侃地说:坐下吧,我们一起听听列宁同志有什么想法嘛。
农才武顺着政委的手势坐到了长椅上,就把他刚才萌生的想法一一向他们叙述了一遍。政委很认真地倾听着,待他说完,便鼓掌道:好好,好主意!
当天下午,政委和杜秘书带了几十个人,跟着农才武就开上了山坡。他们选择了一块斜面的草坡,由农才武指点,大伙有的砍去杂树,有的铲草皮。干了一个下午,一幅巨大的标语完成了。农业学大寨!几个黑体大字高嵌在青绿的山坡上,气势十分恢弘。
这又是一个发明创造。
政委一个电话打回县里,在家的县领导第二天立即分头行动,组织人员在县内的交通干道两旁,所有适合铲字的地方都铲上了标语口号。不几天,这一消息连同牛政委的名字一起很快出现在省报醒目的位置,新华社也及时作了报道。政委又一次名声大振。一天夜里,北京又传来了新的消息。伟大领袖毛主席说:革命委员会好。老人家一句话,全国上下就产生了新的革命政权,叫做革命委员会。此后不久,全国所有的群众组织纷纷实现革命大联合,组成了革委会,在军队的领导下共同掌权。很快就呈现出了一幅祖国山河一片红的绚丽图景。
继省地两级的革委会成立之后,县革委会也相继筹备成立。除了军队代表和各造反组织的代表外,一些过去担任过领导职务的人也开始被结合进了班子,名曰解放,又称脱帽。在这个新政权里,牛政委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主任,而在六区有不少辉煌成绩的杜秘书也得了个县革委常委的头衔,杜秘书的这个职位,多少有担任第一把手的政委施加影响的因素。
就在这一段时间里,不知是什么人的一个想法,区一下子就变成了人民公社。据说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毛主席曾经说过人民公社好。区的叫法太旧,是民国时代的产物。自然地,公社的叫法也变了,叫做大队。在成立革委会的前夕,杜秘书曾经为六区的名称绞尽了脑汁。最后,还是政委说了一句话,终于一锤定音。政委说:干脆叫东风人民公社吧。东风压倒西风,这是个真理。
东风公社革委会成立的这一天,杜秘书又开起了万人大会。各路人马敲锣打鼓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此时此刻,混杂在人群中的农才武也不由自主地情绪激昂起来,俨然是自己家里办喜事的样子。他故意走到红星大队的方阵中,与寨里的人搭话。
列宁,你小子气色不错嘛。有乡亲开始巴结他。
农才武喜而不露地说:革命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难道你要我哭么?
有人摸了摸他的头,戏谑道:谁说不好,啊,你看,列宁同志的头发又长起来了。
列宁,快点回大队去吧。你不在我们闷死了。
农才武故意板起脸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啊,革命需要在哪里干就在哪里干。
你不会调到县革委去吧?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哪是那种料啊!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鞭炮声中,由农才武书写的白底红字的牌匾挂上了公社的大门口。
经过几年时间的革命,杜秘书终于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职位。革委会成立后,革命的重点已经不是革命大批判了,生产被当作新政权的一项重要任务被提上了议事日程。随之而来的是农才武的工作也失去了原先的意义,他的位置已不那么重要了。这多少使他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感。有几天时间,他的工作竟无人问津,他一时无所事事,便游荡在一幅自己书写的标语跟前,认真端详每一个字,每一个笔划。像一个老年的建筑师,在迟暮之年回过头来检阅自己设计过的建筑物一样,心中既得意又别有一番滋味。
政委虽然肩负重任,却没有放弃东风公社的点,他除了到地区或者省里开会外,其余的时间大多呆在六区。当时上级下达的指标是:县级干部每年委下乡劳动一百天,公社级干部二百天,大队干部三百天。
工作重心转移之后,政委带来几个农业技术员,在公社当地开始试种杂交水稻。白天,他深入田间,挽着裤腿和村姑们一起劳作。不开会的夜晚,他就一头钻进广播室,协助广播员工作。政委无疑是一二三指标完成得最出色的县级干部,和山西省昔阳县的先进人物相比也不分伯仲。公社的干部们熟悉他,就如同自己的同事一样,甚至一两天不见他反而觉得空落了。
农才武发现政委和女广播员私通的经过颇为意外。这天夜晚,他也不知吃错了什么食物,引起了剧烈的腹泻,整个晚上他都不停顿地往厕所里跑。直到黎明时分,肚子里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他才软弱无力地钻出厕所,摇摇晃晃地摸黑往宿舍走。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咿呀一声响,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侧耳细听,却再没有什么响动。他疑是自己耳鸣,刚迈两步,又是咿呀一声。这次,他终于听出是门响的声音,来自广播站的方向。作出判断之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蹲下来。果然,一道强烈的手电光出现了,光柱迅速地扫向四周。在确信没有人之后,那个颀长的身影才迈开步走向自己的宿舍。
听到另一扇门轻微的响动之后,农才武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瘫坐在地上。他认为政委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和广播员工作到这个时辰的,在天快亮的时候,一个成年男人从一个姑娘的房间里溜出来,还心怀鬼胎地往四周照电筒,这显然不是什么光明之举。
这个惊人的发现,使农才武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天天满嘴革命的领导,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对牛政委的私生活关注的欲望。